羽魇魇的腹中,并非血肉脏腑的粘稠地狱,而是由亿万破碎梦境与凝固绝望构筑的混沌深渊。这里没有方向,没有时间,只有永恒翻涌的、由灰黑色羽毛与靛青雾霭交织的涡流,发出永不停歇的、如同亿万亡魂低语般的呓呓语声。蒲封和钟璃的意识,如同坠入墨海的孤舟,被这无边的黑暗与混乱撕扯、浸泡,逐渐沉向各自灵魂深处最不堪回首的渊薮。
蒲封感觉自己在下沉,穿过冰冷刺骨的粘稠黑暗,坠入一片刺目的猩红。
他“站”在一片焦土之上。天空是凝固的血色,没有日月星辰,只有厚重的、仿佛随时会滴下血雨的铅云。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焦糊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尸臭。脚下,并非泥土,而是厚厚一层混杂着碎骨、内脏和焦黑布片的泥泞血浆,每一步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
“这是……哪里?”蒲封的思维迟滞,本能地感到恐惧和厌恶。他低头,发现自己穿着一身残破的玄色甲胄,甲片上沾满了干涸涸的暗红血迹和碎肉渣。腰间挂着一柄造型古朴、刃口却崩裂卷曲的长刀,刀柄上缠绕的皮革已被血浸透,变得滑腻粘手。
“将军!东城门已破!叛军……叛军杀进来了!”一个浑身浴血、头盔歪斜的士兵踉跄着扑到他脚边,脸上混杂着恐惧与绝望的泪水,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蒲封——或者说,此刻主导这具躯壳意识的,是名为“刘忤倾”的凶戾灵魂——猛地抬头。视野尽头,一座巍峨的巨城正在熊熊燃烧,火光将半边天幕映得如同炼狱。城墙多处坍塌,浓烟滚滚中,无数蚂蚁般的人影正疯狂涌入城内,喊杀声、哭嚎声、建筑倒塌的轰鸣声汇聚成一股毁灭的洪流,冲击着他的耳膜。
“杀!”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带着金铁摩擦般的沙哑。这声音不属于蒲封,却仿佛是他灵魂深处最原始的咆哮。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长刀,刀锋所指,是那座燃烧的城池。“屠城!鸡犬不留!把‘她’……给我找出来!”
命令下达的瞬间,蒲封感觉自己的意识被强行推向了战场的最前沿。他看到自己挥舞着长刀,如同收割麦穗般砍倒挡路的一切活物。老人、妇孺、士兵……在他眼中并无区别,都只是阻碍他寻找目标的障碍。刀刃砍进骨头的闷响,血肉被撕裂的嗤嗤声,濒死者的哀嚎……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非但没有让他不适,反而像某种扭曲的乐章,刺激着他体内狂暴的杀戮欲望。他甚至能清晰地“品尝”到飞溅到唇边的滚烫血液,那股腥咸的铁锈味让他感到一种病态的满足。
“不够……还不够快!”他心中咆哮着,脚下踩过一具具温热的尸体,冲进了一座相对完好的府邸。庭院里,一个穿着素白襦裙的女子正抱着一个襁褓褓中的婴儿瑟瑟发抖。看到他闯进来,女子惊恐地睁大眼睛,泪水无声滑落。“求……求求你……”女子声音颤抖,将怀中的婴儿抱得更紧。
刘忤倾的脚步顿了一下。那女子的眉眼……竟与他记忆中某个模糊的、让他灵魂为之剧痛的轮廓有几分相似,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和暴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不是她!滚开!”他嘶吼着,长刀毫无怜悯地挥下。女子连惨叫都未及发出,头颅便滚落在地,怀中的婴儿也瞬间被刀气撕裂。温热的血液喷溅在他脸上,他却只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眼神更加疯狂。“不是她!她在哪?!你们把她藏哪了?!给我把她找出来!”
他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在尸山血海中疯狂翻找。每一具尸体,每一个角落,他都不放过。他扯开一具具尸体的衣襟,辨认她们的面容;他踹开紧闭的房门,将躲在床底、柜中的幸存者拖出来砍杀……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只感觉脚下的血浆越来越厚,空气中的尸臭越来越浓。
终于,在一处被瓦砾半掩的地窖入口,他找到了。
地窖里,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女子蜷缩在角落,脸色苍白如纸,胸口插着一截断裂的锈铁断刃,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裙。她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火光映照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余温。
“阿冬啊…阿冬~”刘忤倾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颤抖,不再是冰冷的杀意,而是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和难以置信。他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张熟悉的脸。指尖触及的瞬间,女子的身体却如同沙堡般坍塌,化作无数灰烬消散。地窖里空空如也,只有那截染血的断梁,证明她曾经存在过。
“哈哈哈!阿冬啊~何必呢?”刘忤倾发出野兽般的悲嚎,一拳狠狠砸在地上,碎石飞溅。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噬咬了他的心脏。他失去了她,又一次.....在这个他亲手制造的炼狱里,他依然没能抓住她。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充满诱惑的声音,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带着羽魇特有的、令人心智混乱的呓呓语质感:【痛苦吗?绝望吗?你为她倾尽所有,杀尽天下,却连她的尸骨都保不住……真是可怜啊,刘忤倾。】刘忤倾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你给我,闭嘴!你算什么东西?尔敢嘲弄我!”
【哈哈!我懂你的执念。】羽魇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你想复活她,对吗?不惜一切代价……哪怕与魔鬼交易,哪怕屠戮苍生?】刘忤倾没有回答,只是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鲜血。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羽魇的声音如同羽毛般轻柔,却带着致命的蛊惑,【你拥有力量,却无法逆转生死。但……如果有一个机会呢?一个真正能让她‘回来’的机会?一个……能让她永远陪在你身边的机会?】
“哈哈...哈哈哈哈!你的意思是...你要给我一个机会?!”刘忤倾突然嗤笑起来,眼角甚至笑出眼泪,羽魇见状不禁愣在原地,无法理解的紧紧盯着,面前这个厉声狂笑的疯子,“就凭你?就凭你?!哈哈哈哈哈!”刘忤倾继续大笑着,抬手间便将羽魇凭空捏住,直到这时羽魇才渐渐明白,自己到底挑衅了何种恐怖存在。
画面刘忤倾眼眸的注视下,不受羽魇控制的骤然切换。周遭不再是燃烧的城池,而是一个阴森的地下祭坛。祭坛中央,摆放着一具水晶棺椁椁,里面躺着的,正是那个鹅黄衣裙的女子——阿冬。她的面容安详,仿佛只是沉睡。但她的皮肤下,却隐隐有黑色的脉络在蠕动,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刘忤倾站在祭坛前,身边是一个身着龙袍、面容阴鸷鸷的皇帝。祭坛周围,跪满了密密麻麻、眼神空洞的百姓,他们如同待宰的羔羊,被铁链锁住,脸上只剩下麻木的绝望。
“开始吧,刘爱卿。”皇帝的声音冰冷,“以这满城生魂为引,以龙脉怨气为炉……朕许你,一个‘活’过来的爱人。”刘忤倾的眼神呆愣了一瞬,满怀爱意的看向水晶棺中那张沉睡的脸,瞬间便将所有的疯狂,都化作了滔天的决绝与兴奋。
他缓缓举起了手……
“等下!!!你要干什么?!”蒲封的意识在刘忤倾的灵魂深处发出凄厉的呐喊,他拼命挣扎,想要阻止这滔天的罪孽。但刘忤倾的意志如同钢铁,牢牢掌控着这具身体,他的手,最终还是狠狠挥下。
刹那间,祭坛上血光大盛!无数生魂被无形的力量抽离躯体,发出无声的惨嚎,化作一道道扭曲的黑气,疯狂涌入水晶棺中。大地在震颤,龙脉在哀鸣,整座城市仿佛在瞬间被抽干了生机,化作一片死寂的鬼域。
水晶棺中的“阿冬”,皮肤下的黑色脉络骤然亮起,她猛地睁开了眼睛。但那双眼眸中,没有往日的温柔,只有一片死寂的漆黑和翻涌的怨毒....
她坐起身,嘴角咧开一个非人的弧度,发出尖锐刺耳的厉啸,痛苦的咆哮起来,恐惧的涕泪横流。“阿冬…我的阿冬!我是绝对不会让你离开我的,我要你永远陪在我身边。”刘忤倾痴迷地上前,想要拥抱她。“去死——!”又一次死而复生的“阿冬”却猛地扑向他,漆黑的指甲狠狠抓向他的咽喉,“去死!去死!!!啊啊啊!!!你为什么要一遍遍让我活过来?!让我去死啊!!!”
“哈哈哈~你在说什么傻话啊,阿冬?!”刘忤倾激动的抱住“阿冬”,大力的钳制住她的手腕,将她猛地拉到自己面前,强制她和自己对视,“我怎么会....让你死呢?你只能...是我的东西啊!阎王,都不能从我手里——抢走你!!!”
蒲封的意识被这残酷的真相和滔天的罪孽冲击得几乎溃散。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刘忤倾那无尽的灭绝人性和丧心病狂彻底吞噬。血海尸山,屠城炼尸,一遍遍徒劳的复活……这无尽的轮回,就是他的地狱!
与蒲封的血腥炼狱不同,钟璃坠入的噩梦,是一片压抑到极致的死寂。
她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瘦小的女孩,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蜷缩在一个阴暗潮湿的道观角落里。她叫不出名字,道观里的师兄们都叫她“小哑巴”。她并非天生哑巴,只是极度胆小,害怕与人交流,久而久之,便真的很少开口了。她最大的慰藉,是道观后院那棵老槐树,和总是对她露出温和笑容的大师兄。
噩梦的开端,平静得令人窒息。道观香火冷清,师父玄真子是个严肃但心善的老道士,带着几个徒弟清修。钟璃(小哑巴)每日的工作就是打扫庭院,给后院的菜地浇水,然后躲在角落里,看师兄们练功、诵经。
一切就是那么的稀松平常,那么的波澜不惊....
变故始于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道观紧闭的大门被急促敲响。一个浑身湿透、面色惊恐的樵夫背着一个沉重的麻袋闯了进来。麻袋里,是一只通体漆黑、唯独眉心有一道金线的巨龟。那龟双眼紧闭,龟壳上刻满了密密麻麻、不断蠕动的血色符咒,散发出令人心悸的阴冷气息。
“道长!道长救命啊!”樵夫噗通跪地,“这...这是我在后山黑龙潭挖出来的!邪门得很!挖出来就天降暴雨,潭水倒灌,我婆娘……我婆娘当场就疯了!您快看看!”
玄真子道长脸色骤变,快步上前查看。当他看清龟壳上的符咒时,倒吸一口冷气:“这是……‘金纹龟’?!何人如此大胆,竟将这等邪物封印在此?!快!准备法坛!此物戾气冲天,封印松动,必须立刻加固!”
道观里瞬间忙碌起来。师兄们搬动香案,布置符纸,点燃香烛。玄真子道长神情凝重,手持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准备施法。
钟璃(小哑巴)缩在柱子后面,心脏狂跳。她看着那只黑龟,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总觉得那只龟…是活的!它在装死!它龟壳上的血色符咒,像无数只眼睛,正透过人群的缝隙,死死地盯着她!她甚至看到,在道长转身取法器的瞬间,那龟的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