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苏氏被两人拦住,听着他们的话,胸脯剧烈起伏,怒火未消,但眼中的戾气却稍稍减退,只是依旧狠狠瞪着钟青,咬牙切齿。
钟青静静地看着有苏氏,任由她发泄,眼中并无恼怒,反而闪过一丝复杂的歉疚。待她稍稍平静,才轻叹一声,声音低沉了几分:“有苏道友,你的责备,我受着。将后世之人卷入此局,确是我钟青之过,亦是无奈之举。此间因果之重,时空之险,远超寻常。但……正如璃儿所言,有些劫,需特定之人于特定之时方能化解。未来的‘放逐’,需要他们身负的‘因果’与‘特质’。”
她话锋一转,目光再次投向那沉寂的血海深处,眼神变得悠远而沉重:“然而,纵使我此番赢了刘忤倾一局,暂时封印了这恶躯,延缓了愿尸彻底复苏的脚步……但若复盘整局,你我几人,乃至这姜愿王朝,却输得……很是彻底。”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气息从她身上弥漫开来,笼罩了所有人。她一字一顿,声音虽轻,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三尸降生之基已深种,王朝覆灭之象已昭然。我穷尽心力,布下此局,也不过是……将这注定的结局,稍稍推迟,为其留下一线……或许根本就不存在的变数。姜朝龙脉已污,民心已散,怨气已盈天。刘忤倾虽败,但其背后之‘影’尚在,天道反噬之力亦在累积……一切,似乎都早已指向那个万劫不复的终点。”
“我终是……未能改变什么。”钟青缓缓闭上眼,掩去眼底深处那抹极致的疲惫与无奈,“三尸降生,姜朝覆灭,已成——定局。”
话音落下,深渊之内,万籁俱寂。只有那血海深处,暗红巨卵表面偶尔闪过的一丝猩红光芒,仿佛在无声地印证着这句充满宿命感的判词。未来的道路,在众人眼前,似乎变得更加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深渊边缘的死寂被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打破。钟青收回望向血海的目光,玄袖轻拂,那股笼罩众人的沉重威压如潮水般退去。她深灰色的眼眸扫过瘫倒在地、惊魂未定的众人,最终落在被宋楠素和陆和搀扶着的、面色惨白如纸的钟璃身上。
“此间事了。”钟青的声音依旧平淡清冷,却奇异地驱散了空气中残留的血腥与怨毒,“愿尸重归沉眠,刘忤倾的恶念已被暂时封印。此地龙怨与业力的平衡……勉强维持。”
有苏氏捂着胸口那狰狞的箭伤,暗金与猩红的异色瞳复杂地看了一眼钟青,又瞥了瞥那沉入血海的暗红巨卵,嗤笑一声,声音沙哑:“勉强维持?呵……不过是把那疯子和他弄出来的鬼东西一同踹回坑里,等着下次再炸出来罢了。”话虽如此,她周身那暴戾混乱的气息却收敛了许多,显然也已是强弩之末。
火狐低低呜咽一声,庞大的身躯缩小了几分,黯淡的金焰竖瞳看了看钟青,又望向昏迷的银萝莉和气息萎靡的众人,最终低下头,用鼻尖轻轻蹭了蹭昏迷的银萝莉的手背,传递出一丝笨拙的歉意与担忧。
这时,一直沉默站在众人身后的陈凝露,缓缓走上前来。她步履轻盈,落地无声,与钟青那仿佛与天地规则隐隐共鸣的玄奥感截然不同,她身上是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内敛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因果已种,缘法自成。未来的事,未来再论。”陈凝露开口,声音温和中带着一丝沙哑,与钟青的清冷形成鲜明对比。她走到钟璃面前,猫瞳中闪过一丝人性化的关切,伸出手掌,指尖轻轻按在钟璃眉心。一股不同于钟青法力那般玄奥、却更加温润柔和的力量涌入钟璃近乎枯竭的识海,如春风化雨,细致地抚平着鬼气反噬带来的刺痛,紫金葫芦的躁动也在这股力量下渐渐平息。
“多谢…前辈。”钟璃艰难地道谢,眼神在钟青和陈凝露之间游移,充满了疑问。
陈凝露微微颔首,目光转向蒲封和姜茜。蒲封体内被钟青梳理过的妖气已然平稳,《妖典》虚影在识海中沉浮。姜茜则感觉灵魂深处那盏“引渡心灯”的光芒更加稳固。陈凝露的猫瞳在蒲封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移开。
“你们做得不错。”陈凝露的语气带着长辈式的温和肯定,让蒲封和姜茜都有些怔然,“尤其是你,”她看向姜茜,“能初步引动‘泉台’敕令,压制帝尸龙魂,虽借了外力,亦属难得。”
姜茜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低声道:“是两位前辈及时出手……”
陈凝露轻轻摇头,视线扫过狼藉的战场和疲惫不堪的众人,最后看向钟青:“钟‘仙子’,此地不宜久留。愿尸虽眠,逸散的怨念仍会侵蚀心神。我在附近有一处暂居之地,可让他们稍作休整。”钟青淡漠的目光与陈凝露的猫瞳对视一瞬,微微颔首:“可。”
陈凝露不再多言,转身便朝着皇城废墟外围走去。她选择的路径与钟青可能选择的玄奥轨迹不同,更偏向于利用废墟的阴影和残存的地脉节点,巧妙地避开怨气漩涡,显得无比熟稔,仿佛在这片死寂的宫殿中生活了无数岁月。
众人互相搀扶着跟上。宋楠素咬牙道:“跟上猫前辈!”尽管满腹疑窦,但此刻所有人都近乎脱力。
陆和魔化左臂上的鳞片缓缓收敛,搀起浑噩的银萝莉。有苏氏撇撇嘴,似乎对又要移动很不满,但最终还是拖着伤体,抄起三个恢复原型的狐祖赶忙跟上。火狐犹豫了一下,也默默追随在陈凝露身后,姿态带着几分弟子般的恭谨。
陈凝露带领众人穿行良久,来到一片相对完整的宫墙角落。这里看起来像是一处废弃的宫苑偏殿,殿门歪斜,瓦砾遍地,但奇怪的是,周围的怨气明显淡薄许多。她伸出手,在一块看似寻常的墙砖上按了几下,伴随着细微的机括声,墙面竟无声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进来吧。”陈凝露率先走入。
门内别有洞天。与外界的残破荒凉截然不同,这里是一处收拾得十分整洁,甚至称得上雅致的居所。空间不大,用简单的屏风和布帘隔出内外。厅内有竹制桌椅,桌上有一套粗陶茶具。墙角有小小的炉灶,旁边整齐地码放着干柴和些许熏黑的炊具。最引人注目的是窗台上摆放着几盆长势喜人、散发着微弱灵光的莹草,为这昏暗的空间带来了些许生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清香和一丝……阳光晒过皮毛的温暖气息。
“此地有我布下的阵法,可隔绝怨气,还算安全。”陈凝露走到炉灶边,熟练地生火,烧水,又从一个小橱柜里取出些晒干的果脯和根茎,“都坐吧,喝点水,吃些东西。”
这温馨寻常的景象,与外面那个挥手镇压愿尸的“狸猫天子”形象反差巨大,让众人一时都有些无所适从。
钟青静立门边,玄衣如墨,与这充满生活气息的小屋格格不入。她并未坐下,只是淡淡扫视一圈,目光在那些莹草上停留一瞬,便重新闭上双眸,仿佛在调息,又仿佛只是不愿融入这凡俗的温暖。
蒲封吸了吸鼻子,忽然觉得这屋里的气息有点熟悉,似乎在哪里闻到过,一种遥远的、让他心头微颤的熟悉感,但仔细去想,又抓不住头绪。
“都愣着做什么?还要我请吗?”陈凝露回头,脸上似乎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找地方坐下。宋楠素小心地将宋枫溪放在一张铺着软垫的竹椅上,自己瘫坐在地,长长舒了口气。陆和把银萝莉放在干净的毡毯上。有苏氏毫不客气地跳上唯一一张看起来最舒适的躺椅,蜷缩起来继续舔舐伤口,随手将三只狐祖扔在身边。
火狐则安静地趴在门口内侧,身躯缩小到普通大型犬的大小,金焰竖瞳依旧警惕,但更多的是看向陈凝露时流露出的依赖。陈凝露将烧开的水倒入茶壶,又拿出一些看起来像是肉干的食物分给众人。食物和热水下肚,一股暖意驱散了深入骨髓的寒意,众人的精神明显好转。
吃饱喝足,强烈的疲惫感袭来。宋枫溪和银萝莉率先沉沉睡去。宋楠素和陆和也支撑不住,靠在墙边进入梦乡。钟璃强打精神,走到闭目养神的钟青面前,躬身行礼:“先祖,我们何时能返回未来?狐祖她们……”
钟青眼未睁,声音清冷:“时空轨迹未稳,强行回归,易生不测。待尔等元气稍复,时空裂隙平稳,再行打算。”她顿了顿,补充道,“几位狐祖,自有其命数,无须挂碍。”这话依旧惜字如金,信息有限。钟璃无奈,又看向正在收拾茶具的陈凝露。
陈凝露察觉到她的目光,温和道:“钟‘仙子’所言极是。穿越时空非比寻常,需谨慎。你们先好生休息,恢复体力最为紧要。”她看了一眼蒲封,“有些缘法,急不得。”蒲封正觉得这陈前辈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闻言更是摸不着头脑。
殿内逐渐安静,只剩下众人平稳的呼吸声和炉火轻微的噼啪声。夜色似乎更深了。
有苏氏忽然睁开眼,看向门口的火狐,沙哑开口:“槿书。”火狐身躯一颤,抬起头。
“还恨吗?”有苏氏问。火狐沉默良久,缓缓摇头,金焰竖瞳中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与茫然。
有苏氏嗤笑:“恨也罢,不恨也罢。那小子选的路,本就艰难。你能活着,已是不易。”她语气中难得带上一丝复杂的意味,不知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
火狐将头埋在前爪里,发出细微的呜咽。陈凝露收拾完,走到火狐身边,伸出爪子,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动作轻柔,带着无声的安慰。火狐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喉咙里发出舒适的咕噜声。
钟青依旧闭目,仿佛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她周身那几乎与空间融为一体的气息,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
蒲封靠坐在墙角,看着这诡异又和谐的一幕:清冷如仙的祖先钟青,温和神秘的猫妖天子陈凝露,暴躁的狐祖,受伤的火狐,还有沉睡的伙伴……他揉了揉额角,只觉得这千年前的经历光怪陆离,远超想象。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妖典》,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共鸣,似乎与这间小屋,或者说与陈凝露身上某种气息隐隐呼应。
“到底……是怎么回事?”蒲封望着窗台上那几盆散发微光的莹草,思绪渐渐模糊,最终也沉沉睡去。
在小屋温暖的结界内,来自未来的访客们终于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宁。而小屋之外,千年王朝的废墟依旧死寂,沉入血海的愿尸之卵,被封印的刘忤倾,以及那双在黑暗中注视着一切的算计之眼,都预示着短暂的平静之下,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但至少在此刻,归途前的这一缕炊烟,显得格外珍贵。
就在蒲封等人于千年前的废墟小屋中沉沉睡去时,处于未来时期的陈凝露,终于发现蒲封突然消失的气息。
常世,蒲封那间总是萦绕着淡淡妖气与线香味道的出租屋内,陈雨鸢猛地睁开双眼。她雪白的狐尾不安地扫过地板,眉头紧拧,殷红如血。心头那股与蒲封紧密相连的契约之力,变得异常微弱,几近于无,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强行隔断。
“蒲封?”她轻声呼唤,声音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得不到任何回应。不仅是蒲封,连钟璃、陆和等人的气息,也一同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人间蒸发。她纤指轻捻,闭目推演,然而眼前一片混沌,指向一片虚无的黑暗,仿佛有一条汹涌的时空长河横亘在前,隔绝了一切探查。这种程度的遮蔽,绝非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