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枫溪的指尖捻着那片苍白骨片,虫群反馈的冰冷触感尚未完全褪去,齐惑颤抖的声音便已砸入死寂的墓穴:“应、应该没有人会…用先人尸骨磨牙吧?”
话音在潮湿的穴壁间撞出微弱的回音,旋即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宋楠素一把夺过骨片,独眼在昏暗光线下骤然收缩成针尖。那绝非自然磨损或工具痕迹——齿痕边缘带着细微的崩裂纹路,犬齿位置的凹槽深而尖锐,臼齿区域则是密集的、带着某种研磨习惯性的磨蚀…这是啃咬,是撕扯,是咀嚼后留下的、属于“进食”的印记。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姐妹二人的头顶。先前所有零碎的违和感——村民麻木的眼神、对“出远门”老人的统一口径、火葬场诡异的“业务清淡”、还有那条用骨灰铺就的、日益“肥沃”的路…在这一刻,被这枚小小的骨片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走!”宋楠素的声音嘶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她将骨片死死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硌硌得掌骨生疼。她一把拉起还有些发懵的宋枫溪,另一只手几乎是拖着脚步虚软的齐惑,三人踉跄着冲出这座弥漫着陈腐与罪恶气息的古墓穴。
夕阳已完全沉入山脊,最后一丝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种病态的酱紫色。沿着那条灰黄得刺眼的骨灰路往回狂奔,每一步踩下去,都仿佛能听到无数细微的、来自地底的呻吟。路边的屋舍窗户里透出零星灯火,却丝毫无法带来暖意,反而像是一只只冷漠窥探的眼睛。
齐惑跑得气喘吁吁,帽檐下的脸苍白如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画面:那些看似淳朴的村民,围坐在一起…他的喉咙一阵发紧,猛地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味弥漫开来。
必须立刻找到叶局!找到灵异局的人!这个念头成了支撑他跑下去的唯一动力。
与此同时,在村镇另一头,那所崭新的“皈依坳联合中学”高高的围墙外。
银萝莉背靠着刷着绿漆的冰冷围墙,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儿扯来的草茎,百无聊赖地晃着一条腿。他脸色依旧不太好,龙印在衣襟下微弱发热,对弥漫在空气中的“食物”气息感到本能的反感和躁动。
陆和则站在他对面,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目光放空地看着街对面几个蹲在地上玩弹珠的小男孩。那些孩子穿着统一的校服,动作机械,脸上没什么表情,赢了输了都只是默默捡起珠子,继续下一轮。
“喂,小陆陆,”银萝莉含糊不清地开口,草茎上下晃动,“看出啥名堂没?这帮小崽子,一个个跟小老头似的,无趣得很。”
陆和没回头,手背上皮肤下的暗红血丝微微蠕动了一下。三秒预知的碎片掠过脑海——教室里整齐划一的朗读声、操场上一丝不苟的广播体操、食堂里安静到只剩下咀嚼声的午餐画面…一切都规范得过分,缺乏孩童应有的活力和嘈杂。
“太‘静’了。”陆和低声道,像是在回答银萝莉,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不像学校,像…某种培训基地。”
“切,穷乡僻壤能有个这就不错了…”银萝莉撇撇嘴,刚想再吐槽两句,目光却被不远处巷口走出来的一个人吸引了。
那是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男人,戴着副黑框眼镜,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和西裤,胳膊下夹着几本教材,身形有些单薄,步伐匆匆,眉头微蹙,似乎正为什么事情烦恼。他的气质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带着一种明显的“外来者”的书卷气和…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忧虑。
最重要的是,几个放学的学生从他身边经过,竟没有像对其他村民那样露出麻木或戒备,反而有几个胆大的,小声喊了句“林老师好”。那男人停下脚步,推了推眼镜,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却真实了许多的笑容,点了点头。
“嗯?”银萝莉眯起了眼,吐掉嘴里的草茎,“外来户?老师?”
陆和也注意到了那人,手背上的赤瞳不安地转动了一下。预知没有给出危险信号,反而捕捉到一丝极淡的、与这个小镇绝望沉滞氛围截然不同的…焦虑和挣扎。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跟了上去。
他们保持着距离,看着那位“林老师”走进一家看起来生意冷清的小卖部,买了包最便宜的香烟,站在门口熟练地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脸上的愁容更加明显。他偶尔抬眼望向小镇深处那火葬场高耸烟囱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
银萝莉给陆和使了个眼色,自己整了整衣领,脸上瞬间挂起一个略带浮夸的、好奇又热情的笑容,快步走了过去。
“哎,老师!不好意思打扰一下!”银萝莉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种毫无心机的自来熟,“我们是外面来的…呃,采风的!听说咱们这中学办得挺好,想了解一下!”
林老师被突然出现的银萝莉吓了一跳,警惕地后退半步,手指夹着烟,疑惑地打量着他和后面跟上来的陆和:“你们是…?”
“采风的!搞社会调研的!”银萝莉信口胡诌,笑容不变,“看您这气质就跟本地人不一样,是学校的老师吧?真不容易啊,在这公偏的地方支教?”
“支教”这个词似乎触动了林老师,他眼神闪烁了一下,戒备用少了一些,但依旧谨慎:“嗯…是,教语文和美术。你们…想了解什么?学校有规定,不接受随便采访。”他的普通话带着一点口音,但很标准。
“不采访不采访,就随便聊聊!”银萝莉摆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其实我们一路进来,觉得咱这镇子…挺特别的。感觉大家都挺…嗯…安静的?是不是有啥特别的…风俗啊?”
林老师听到这话,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夹着烟的手指抖了抖,烟灰簌簌落下。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火葬场的方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没什么风俗…就是…普通山村。你们…最好早点离开。”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又快又轻,几乎含在喉咙里。
“离开?为啥?”陆和突然开口,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林老师似乎被陆和的眼神吓到,猛地吸了口烟,呛得咳嗽起来,眼神躲闪:“没…没什么!天快黑了,山里晚上不安全…我、我还有课备,先走了!”说完,他几乎是慌乱地掐灭烟头,转身就走,脚步又快又急,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
银萝莉和陆和没有再去追。两人站在原地,看着那位林老师几乎是逃也似的消失在巷子拐角。
“他在害怕。”陆和肯定地说。
“而且他知道些什么。”银萝莉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神亮得惊人,“‘支教’?‘规定’?‘早点离开’?嘿…这镇上唯一的‘外人’,果然有点意思。”
就在这时,银萝莉别在衣领下的微型通讯器里,传来宋楠素急促而压抑的声音,夹杂着奔跑的风声:“所有人!立刻回餐馆汇合!有重大发现!重复,立刻回餐馆!有重大发现!”
银萝莉和陆和脸色同时一凛。
“看来,宋家姐妹那边有收获了。”银萝莉扯了扯嘴角,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走吧,陆和。该去‘拼图’了。”
两人转身,快步朝着“山野人家”餐馆的方向走去。夜幕正缓缓笼罩下来,将皈依坳彻底吞没。镇子里零星亮起的灯火,在这片无边的黑暗中,仿佛漂浮在骨灰海上的、即将沉没的孤舟。
而那唯一的、知晓部分真相的外来者林老师,他匆忙逃离的背影,和他那句含糊的警告,如同投入这片死寂灰海的一颗石子,虽未激起滔天巨浪,却悄然荡开了通往更黑暗核心的第一圈涟漪。
餐馆二楼的包间里,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宋楠素将那片带着齿痕的骨片“啪”一声拍在油腻的木质桌面上。叶栀拿起骨片,对着昏暗的白炽灯泡仔细看着,脸上的玩世不恭早已消失殆尽,虎牙咬着下唇,眼神冰冷。其余人围拢过来,看到那清晰的咬痕时,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坟坑里发现的,不止这一处。”宋楠素的声音低沉沙哑,“很多骨头…都有类似痕迹。新鲜的、陈旧的都有。”
齐惑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双手抱着膝盖,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仿佛那冰冷的触感还留在指尖。
就在这时,银萝莉和陆和推门走了进来。
“我们这边也有点发现。”银萝莉径直走到桌边,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这镇上有个高中,里面有个唯一的‘外人’,是个支教老师,姓林。他好像知道些什么,而且…很害怕,还暗示我们早点离开。”
他将与林老师短暂的接触和对话复述了一遍。
叶栀将骨片扔回桌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翠绿的猫瞳在灯光下闪烁着猎食般的光芒。
“骨灰铺路…无人认领的老人…业务清淡的火葬场…古墓里被啃过的骨头…还有一个知道内情却恐惧不安的外来老师…”她每说一句,声音就更冷一分,“欧阳宸那个老狐狸,这他妈哪里是‘低灵异反应’?这根本就是个吃人的魔窟!”
“现在怎么办?”杏枝秋看向齐惑和叶栀,“直接控制那个老师?”
宋楠素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抢先回答:“他既然恐惧,强行逼问可能适得其反,甚至会打草惊蛇。我们需要一个更…自然的接触方式。”
叶栀忽然咧嘴一笑,露出那颗尖尖的虎牙:“自然的接触方式?好啊!明天一早,银萝莉,陆和,还有…杏枝秋,秦珩朔,你们几个,打扮得像样点,去那中学‘捐资助学’,‘慰问支教老师’!正大光明地进去,跟那位林老师,好好‘聊一聊’!”
她的目光转向桌上那枚骨片,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至于其他人…继续挖!我倒要看看,这皈依坳的‘风俗’,到底‘特别’到了什么地步!”
林墨言站在办公室窗前,指节分明的手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夕阳的余晖将他清瘦的身影拉长,投在布满粉笔灰的旧书桌上。窗外,那几道与这灰败小镇格格不入的身影,正消失在骨灰路蜿蜒的尽头。
他的目光沉静,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审慎,遥遥锁定了银萝莉那缕显眼的银发,以及陆和略显孤峭的背影。直到他们彻底不见,他才缓缓收回视线。
转身,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个不足掌心大小的竹编小笼,精巧得如同玩物。指尖在笼门处轻轻一拨,几只通体暗紫、泛着金属冷光的蟑螂状虫子迅速爬出,触须敏锐地晃动。它们与他之间并无言语,却有种无形的纽带牵连。
“去,”他低语,声音轻得几乎散在空气里,“看看他们…落脚何处,意欲何为。”
紫蟑振翅,发出几不可闻的“嗡嗡”声,如同被赋予生命的紫色幽灵,迅速消失在窗缝、门隙,融入小镇日益浓郁的暮色与无处不在的骨灰尘埃之中。
做完这一切,林墨言走到办公桌前。抽屉拉开,里面没有教案,没有文具,只有一个硕大的、密封的玻璃罐,罐身没有任何标签,里面盛满了灰白色的细腻粉末,色泽与窗外道路上的“尘土”如出一辙,只是更为纯净。
他取出一只干净的搪瓷杯,用木勺舀了满满三勺粉末放入杯中。暖瓶里的热水冲入,粉末并未如寻常奶粉般溶解扩散,而是迅速沉底,在杯底积聚起一层灰白粘稠的、类似石灰浆的沉淀物,水面之上则相对清澈。
林墨言面无表情,端起杯子,仰头,将杯底那浓稠的浆液一饮而尽。他的喉结滚动,吞咽时发出轻微的、粘腻的声响。喝完,他舌尖舔过唇角,将残留的一丝灰白卷入唇内,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餍足的神色,随即又恢复成那副温文尔雅、带着些许疲惫的教书先生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