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读课,教室里响起一片有气无力、参差不齐的诵读声。赵云芷也张开干裂的嘴唇,跟着念诵,声音沙哑而微弱,像秋虫最后的哀鸣。她的目光落在课本上,字迹却模糊不清,眼前阵阵发黑。昨晚又熬到凌晨三点,只为了啃完一套物理压轴题。胃里隐隐作痛,是长期饮食不规律和过度紧张引起的痉挛,但她早已习惯这种不适,甚至有些依赖这种身体上的痛感,因为它能让她暂时忘记精神上的窒息。
第一节课是语文。老师在上面讲解古诗词鉴赏,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在念诵一篇与己无关的祭文。大部分同学眼神涣散,有的偷偷在抽屉里刷着手机,有的强撑着眼皮,脑袋一点一点。赵云芷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快速移动,记录着可能出现的考点。但她的笔记工整得过分,像印刷体,缺乏任何个人情感的痕迹。知识如同冰冷的沙石,被强行灌入她干涸的脑海,只是为了在未来的某场考试中,被原封不动地倾倒出来。
课间休息,教室里的气氛略微松动,但依旧沉闷。几个女生聚在一起,讨论着刚刚结束的模拟考成绩,声音里带着焦虑和比较。有人趴在桌子上补觉,发出轻微的鼾声。赵云芷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干硬的面包,就着冷水,小口小口地啃着。她没有朋友,也不需要休息——休息对她来说是奢侈的,是罪恶的。她利用这十分钟,拿出英语单词小卡片,继续机械地记忆。食物的味道如同嚼蜡,只是为了维持这具身体最基本的运转。
数学课是班主任的课,教室里的气压更低。班主任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学生,尤其是在赵云芷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但更多的是对她成绩的期待和审视。随堂测验的卷子发下来,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无数春蚕在啃食桑叶,也像是在啃食着他们所剩无几的青春。赵云芷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算式列得一丝不苟,但太阳穴却突突直跳,头痛欲裂。
午休时间,大部分同学会选择在课桌上趴一会儿,或者去操场上透透气。赵云芷却径直走向教师办公室,手里拿着几道百思不得其解的数学题。办公室里,化学老师正对另一个成绩下滑的男生厉声训斥,唾沫星子横飞。赵云芷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操场上有几个男生在打篮球,动作充满了活力,但那活力与她无关,像另一个世界的光影。她很快收回目光,专注于手中的题目,仿佛那才是唯一真实的存在。
下午的课程更加难熬。她的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全靠意志力强撑。偶尔,她会趁老师转身板书时,飞快地抬眼望向窗外。天空被教学楼的窗户分割成狭窄的一线,偶尔有飞鸟掠过,留下转瞬即逝的影子。那一刻,她死水般的眼神里会闪过一丝极微弱的波动,但很快便熄灭了,重新归于麻木。那双云层后的眼睛,在这样的白天,显得如此遥远而不真实。
放学的铃声响起,并没有带来丝毫解脱感。对赵云芷而言,不过是换一个地方继续鏖战。她收拾好足以压垮肩膀的书包,最后一个走出教室。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射在空荡的走廊上,像一个被遗弃的孤魂。
回到那个堆满试卷的小房间,等待她的是又一个漫漫长夜。未来?那只是一个需要咬牙挺过去的、黑暗的隧道,至于隧道尽头是否有光,她不敢期待,也无法想象。绝望早已深入骨髓,与她的呼吸融为一体。她只是一具被名为“高考”的丝线操控的傀儡,在既定的轨道上,麻木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看似是终点,实则可能是另一个更大囚笼的未知之地。
赵云芷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踏上了那条熟悉的、灰扑扑的回家路。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灰白的路面上,仿佛也沾染了那份死寂。她习惯性地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冰冷的电子女声再次响起:“abandon,a-b-a-n-d-o-n,abandon...”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沉浸进去,而是刻意放慢了脚步,目光有些游离地扫过路旁稀疏的草木和紧闭的院门。嘴里跟着念诵,声音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察觉到的、虚假的轻快,试图驱散心头那挥之不去的沉重感。这伪装出来的轻松,像一层薄薄的油花浮在深潭上,底下依旧是冰冷的麻木。
就在她机械地重复着“persist,p-e-r-s-i-s-t,persist...”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了前方巷口拐出来的几个人影。
是那几个人!那个栗色长发、脸色苍白的少年,那个眼神沉静、身形挺拔的少年,还有……那个打扮得花里胡哨、像只开屏孔雀一样的粉衣女孩。
赵云芷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念单词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们怎么会在这里?而且方向……似乎又是朝着学校那边去的?难道……他们又要去找林老师?
一股强烈的好奇心如同野草般从她冰封的心湖底钻出,疯狂滋长。他们从哪里来?城市是什么样的?高楼大厦真的像电视里那么高吗?街上是不是永远车水马龙、灯火通明?他们来这里做什么?莫非是调查什么?是镇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事”吗?林老师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他为什么每次看到这些人都很紧张......
无数个问题像沸腾的气泡,瞬间涌上她的脑海,几乎要撑破她那被公式和单词塞满的颅骨。那种对外界信息的渴望,对未知世界的想象,对她日复一日窒息生活的短暂逃离的诱惑,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冲动——扔掉书包,冲过去,抓住那个粉衣女孩,把所有的疑问都倒出来。
就在这思绪翻涌、几乎要失控的瞬间,那个粉衣女孩,杏枝秋,也恰好转过头,目光对上了赵云芷有些失神的脸。杏枝秋眼睛一亮,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极具感染力的、毫无距离感的灿烂笑容,三步并作两步就蹦跶了过来。
“嗨!同学!又见面啦!”杏枝秋的声音清脆活泼,与这暮色沉沉的灰白街道格格不入,“放学啦?功课很忙吧?看你这书包沉的!”她自来熟的搭着话,即便是从来没见过眼前的女生,即便是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是啥,但还是一副老友再次相见的兴奋表情。
赵云芷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身体僵硬。她看着杏枝秋近在咫尺的笑脸,那紫色的睫毛、亮片、红唇,都像另一个世界的光怪陆离,刺得她眼睛生疼。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长期的自闭和对外界的戒备,让她像一只受惊的蚌,迅速合拢了外壳。
杏枝秋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她的抵触,或者说毫不在意,继续自来熟地套着近乎,试图用她认为“高中生”会感兴趣的话题打开缺口:“哎,你们学校那个林老师,人怎么样啊?听说他是外面来的?平时上课严不严?有没有什么……嗯……特别的爱好或者传闻?”她眨巴着大眼睛,语气带着刻意营造的、分享八卦的神秘感,“比如……他会不会晚上偷偷去后山啊?或者跟火葬场那边的人有来往?”
陆和跟银萝莉也停下了脚步,站在几步开外看着这边。陆和的目光平静中带着审视,银萝莉则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打了个哈欠,眼神飘向别处。
赵云芷听着杏枝秋的话,心脏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林老师……火葬场……后山……这些词汇像针一样扎在她敏感的神经上。她知道这些话题是危险的,是父母和镇上所有人明令禁止谈论的“禁忌”。任何与之相关的探究,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不能回答!不能表现出任何兴趣!她在心里对自己嘶吼。于是,她脸上的表情更加冷漠,甚至刻意垂下眼帘,避开杏枝秋的目光,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仿佛对方只是一团令人厌烦的空气。
杏枝秋又叽叽喳喳了几句,从抱怨老师管得宽,到猜测父母是不是都一样唠叨,见赵云芷始终像尊冰雕似的毫无反应,她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挂不住了,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呃……好吧好吧,同学你一看就是超级学霸,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那种!”杏枝秋最终放弃了,耸耸肩,侧身让开了道路,“不打扰你回家用功啦!拜拜!”
赵云芷几乎是逃也似的,低着头,加快脚步从杏枝秋身边走过,与陆和、银萝莉擦肩而过,她能感觉到背后那几道目光的注视,如芒在背。直到走出十几米远,确认他们没有跟上来,赵云芷才敢稍微放慢脚步。但她的内心却远不如脚步平静。
那些被强行压下去的问题,并没有消失,反而因为这次短暂的接触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尖锐。它们像一群失控的蜂群,在她脑海里嗡嗡作响,横冲直撞,将她好不容易维持的、背诵单词的思绪撞得支离破碎。
“a……abandon……”她试图重新开始,但音节卡在喉咙里,变得干涩而扭曲。大脑一片空白,那些熟悉的字母组合失去了意义。
窒息感再次袭来,比在教室里时更加汹涌。她感觉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胸口闷得发痛。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扶住路边一棵表皮粗糙的老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贪婪地吸入带着灰土味的空气,却感觉不到丝毫缓解。
不行!不能想!不能好奇!那是错的!是不务正业!是自毁前程!
在剧烈的心跳和混乱的喘息声中,一个画面清晰地在她脑海中浮现:那个因为一瞬间的动摇而转身、想要向粉衣女孩搭话的“自己”,刚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另一个表情冰冷、眼神决绝的“自己”猛地抬起手,死死扼住了喉咙!那个好奇的“自己”双眼圆睁,脸上充满了惊愕与痛苦,手脚挣扎着,最终在绝对的冷漠中,眼神失去光彩,软软地倒了下去,化为了脚下灰白尘埃的一部分。
“嗬……”赵云芷猛地吸了一口气,身体因为这想象中的“杀戮”而剧烈颤抖了一下。她缓缓站直身体,松开扶着树干的手,掌心被粗糙的树皮硌出了红印。
她重新迈开脚步,表情恢复了惯常的麻木与空洞,只是眼神深处,残留着一丝尚未完全平息的波澜。耳机里的单词声再次响起,她重新跟着念诵,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机械和平稳,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内乱从未发生。
“continue,c-o-n-t-i-n-u-e,continue...”
她继续向前走去,走向那个被称为“家”的、另一个无形的牢笼。身后的骨灰路沉默地蜿蜒,暮色渐浓,将一切秘密与挣扎都吞噬进更深的黑暗里。而那个关于外来者、关于林老师、关于云层后眼睛的疑问,被她再次深深地埋藏起来,如同埋藏另一具无声的尸骸。至少,在下一个意外打破平衡之前,如此。
她几乎是逃也似地加快脚步,想要将刚才那令人心悸的插曲彻底甩在身后。然而,心神不宁的她只顾着埋头向前,脚下猛地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狠狠一绊。
“啊!”
惊呼声脱口而出,身体瞬间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耳机线被猛地扯脱,那冰冷的、重复着单词的电子女声戛然而止,小小的白色耳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无声地摔落在灰白的尘土里。
“噗——”
沉闷的撞击声。赵云芷整个人狼狈地扑倒在地,手肘和膝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更让她窒息的是,身下扬起的并非普通尘土,而是大片大片灰白色的“烟尘”,扑头盖脸,带着一种诡异的、类似焚烧后的细微质感,瞬间弥漫在她的口鼻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