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檐坠下的最后一块瓦当砸在青砖上,溅起的碎石划过我的绒毛。少侠攥着那枚刻着“净、妖”二字的铜钱,指节发白地摩挲着其背面的卦痕,我和火狐蜷在他脚边,看他忽然扯动嘴角笑起来——那笑容像被雨浇透的残花,湿漉漉地透着死气,似对自己的未来,极其无奈的自嘲。
“丫头。”他忽然把我倒提起来,我四爪悬空,爪尖扫过他鼻尖,“你说这世道,为什么变成这样?”他掌心中铜钱烫得惊人,那些朱砂灼纹竟顺着指缝蜿蜒而出,像条发狂的小蛇。
我不明所以的被他提着,舔了舔他虎口的旧疤,忽然发现空中的雨幕不太对劲。那些雨滴仿佛凝固在半空,每滴里都映着扭曲的影子——有穿红嫁衣爬出井口的白骨新娘,有十指生鳞敲着更鼓的畸形差役,还有具通体透明的浮尸正隔着雨帘朝我们咧嘴,喉管里钻出无数血红的水蛭。
少侠平静的抬头望着,定格在半空的雨滴,一道阳光透过云层,折射在一颗颗透明的雨珠上,将整座坍塌的庙宇照的明亮。
少侠眼神坚定的抬步迈出废墟,冷风倒灌过来时,我嗅到他颈后飘起淡淡的血腥味。雨丝突然开始倒悬,一滴滴雨珠从半空,从地面,卷着纸钱似的灰烬,倒飞回云层之后。此时,烈日当空,雨后天晴,一道绚丽的彩虹正挂长空。
我抖了抖沾满灰尘的皮毛,跟着少侠跃过残垣断壁。他掌心的铜钱还在发烫,那些朱砂纹路像活过来的蜈蚣,在他指缝间钻进钻出。火狐蹭了蹭我的爪子,我们默契地伏低身子——方才那道人临死前烧成灰烬的红绫,此刻正飘在半空,像条吐信的毒蛇。
“喵呜——”
清脆刺耳的猫叫刺破寂静。我浑身炸毛,看见三丈外的槐树上蹲着只黑猫。它通体漆黑如墨,唯独右眼泛着诡异的幽蓝,此刻正舔着爪子打量我们。更诡异的是,它脚下踩着的不是树枝,而是团蠕动的阴影——那影子奇长,似是两条若隐若现,形是烟雾的尾巴。
少侠的剑比思维更快出鞘,剑锋割裂空气时,我瞥见黑猫颈间晃动的铜钱。那铜钱上刻着“净、妖”二字,和少侠怀里的铜钱如出一辙。剑刃扫过的瞬间,黑猫化作团黑雾消散,再出现时已在少侠肩头。
黑猫站在少侠肩头,利爪深深扣进少侠肩膀的布料,蓝眸里映着我和火狐簌簌发抖的绒毛。它颈间铜钱与少侠掌心的那枚遥相辉映,在烈日下折射出奇异的金红光晕。我嗅到少侠身上沾染的腥甜气息突然变得浓烈,混着黑猫尾后雾气里飘来的鱼腥味。
“你终于舍得来见我了?”少侠的声音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他垂首时睫毛在颊边投下颤抖的阴影,“我…我找到过净妖师,当过招摇撞骗的道士,去求过城隍庙…可为什么都找不到你呢?”他指尖轻抚过黑猫耳后的月牙伤疤,这个动作让我的耳朵骤然缩成飞机耳。
我蜷缩在火狐身侧,看着黑猫的蓝眸倒映出少侠苍白的脸。它尾巴尖扫过少侠略显狼狈的脸颊,雾气中竟隐约露出半张女子的脸孔——她眼神似有不舍,但又极其无奈,两滴泪水在她眼中打转,但又消散在风中。
“你为何……要扔了我呢……阿娘?”少侠颤抖着声音,眼神落寞的询问道,一动不动的站立在原地,甚至不敢抬眼去看肩头的黑猫。那只黑猫仍立在少侠肩头,幽蓝的竖瞳像颗透明的琉璃珠,幽幽锁在他挂着眼泪的脸上。
“喵——”
又是一声猫鸣划破凝滞的空气。这次我听出不同,这声哀鸣里裹着化不开的不舍留恋。黑猫的两条雾尾,在风中舒展如水墨长卷,雾气里女子的脸越来越清晰,但也只是匆匆撇了少侠一眼,便消散不见。
少侠喉结滚动着抬起脸,暴雨在昨夜洗过的月光落在身上旧疤。他忽然轻笑出声,震得肩头黑猫毛发尽乍,“时隔多年再见,不愿和我说说话嘛?阿娘。”,少侠希望着、盼望着、期望着,肩上黑猫能有所回应,但最后还是未能所愿,只得强忍着泪水,失望的低下脑袋。
黑猫的尾巴扫过少侠颤抖的手指,雾气在触碰指尖的刹那,消融成空。它最后看了少侠一眼,蓝眸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然后毫不犹豫地跃回槐树,留下一句话后,消失在纷乱的枝桠间,“永别。但我们…还会相见。”
“阿娘!”少侠的声音嘶哑,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的血沫。他踉跄着伸手,却只抓到一团溃散的烟雾。肩头的布料被利爪撕裂,殷红的血珠顺着滴落,在青砖上摔得粉碎,溅起血花。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沉闷的铜锣声,由远及近,震得耳膜生疼。少侠恍若未闻,仍固执地凝视着黑猫消失的方向,任由血水浸透了半边衣袖。
铜锣声近在咫尺时,少侠才终有反应,眼神落寞的看着,匆忙骑马赶来的捕快。“沈平川…你不是假冒的吧?”少侠目光阴冷的询问,“哈?宋朝雨,你傻了吧唧莫名其妙的说什么呢?”捕快急切的骂道,“你怎么躲这来了?!可让我好找!快,上马跟我走!”
少侠不明所以的呆愣一瞬,便又被骂了几声,“听不懂人话是吗?!赶紧带上你那俩狐狸,给我上马!”捕快紧张的说着,俯身在马上拉扯起少侠,催促着他赶紧听话照做。
待少侠抱着我和火狐刚爬上马,还未坐稳,捕快就急忙驾马,一溜烟便冲出去。“我艹!沈平川!老子还没坐稳……”少侠大喊着,但捕快完全不管不顾,完全假装听不见,一味地驾马疾行,朝城门口冲去。
“公主出嫁,得喜了没有?”
声音刺破耳膜时,少侠浑身骤然绷紧。我们拐入主街不过半炷香时间,整座城池像被施了法术。卖糖葫芦的老妪咧到耳根的嘴角沾着麦芽糖,枯瘦的手指不断在身前挥舞,逢人便问。一声声得喜,替代曾经的叫卖声,填满了整条街。
我扒着少侠衣襟探头。街角扎纸马的匠人正将红绸绕过活人脖颈,而那被缠住脖颈的书生,正将脖颈弯折成不可思议的弧度,笑呵呵朝人群拱手:“多谢诸位贺喜!下月初七送亲队伍路过贵府,万望捧场!”。
我蜷缩在少侠怀中,爪尖抵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街角铁匠铺的熔炉里烧着诡异的蓝火,火舌舔舐铁砧上的人体,铁匠竟在炉锻打着一个舞女,惨叫声被敲打成悦耳铃音。整条街的瓦片同时发出细碎龟裂声——那些裂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从远处青瓦房顶蜿蜒而来,织成一张血红大网。
本该手持兵器的守城士兵,此刻正将兵器捅入自己咽喉。青铜色嘴唇溢出墨绿色黏液,眼窝里转动的不似眼珠,而似两枚腐烂的桃核。
捕快完全不敢去看周围的百姓,只一味目视前方。火狐突然发出警报的低吼,我看见茶楼二楼雕花木窗里,穿藕荷色襦裙的女子在梳妆。她的发簪是支玉质蛇首,此刻正吞出吐信子轻舔她后颈。当梳齿划过头皮时,每根脱落的青丝都在半空凝成小蛇,蛇身布满类似人脸的皱纹,对着楼下行人吐出猩红芯子。
“糖...糖炒栗子嘞——”
沙哑的叫卖声扎进耳膜。我浑身炸毛抬头,卖栗子的老汉扛站在黑黢黢的铁锅前,锅盖缝隙飘出的不是焦香而是腥甜腥甜的血气。他掀开盖子,展示商品的刹那,我看见锅中沸腾的并非栗子,而是堆叠如山的断手残肢,每截小指都在无意识抠抓锅沿,仿佛要攀爬着逃出生天。
捕快忽然闷哼着勒马。街道中央凭空出现口青玉井,井栏上缠满华贵绸缎。此时正有个戴帷帽的妇人,踮着脚往井里撒米,斗笠下传出幼童啜泣——可本该是婴儿啼声的频率里,分明混着指甲抓挠陶瓮的刺响。当井边缎带突然绷紧,将妇人拽入井中时,井底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并混着黏腻的水花声。
“沈平川!脚下!”少侠的警告快过我的反应。方才踩着的青石板突然拱起肉瘤般的纹路,缝隙间渗出乳白黏液。我看着那些液体汇聚成人形,歪歪扭扭朝人群爬去。最前排的老乞丐忽然捂住右眼,血水从指缝涌出——他的眼球,竟变成了一块嵌在眼窝里的玉璧。
“该死!闯过去……”捕快骂道,心一横便继续催马前行。身后街尾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回头望去,绸缎庄的鎏金门匾正在融化,淌下的金漆形成扭曲的人脸,对着街边照镜子的姑娘微笑。那姑娘脖颈后缓缓凸起骨刺,当整张人皮从头顶剥落时,我看见新生的蛇躯正与她的人类五官诡异地共生,蛇信扫过妆镜,镜中倒影笑得比主人更艳。
“公主的凤冠到啦——”
铜锣声混着唢呐刺破耳膜。整条街的店铺招牌同时转动,原本“当铺”“茶楼”的漆金大字扭曲变形,拼成血淋淋的“囍”字。卖油纸扇的妇人突然将竹筐倒扣,漫天白幡化作白骨伞盖,伞骨折射的寒光里,我分明看见她自己撕开胸口,掏出颗还在跳动的心脏高高举起。
那些熙攘的百姓脖颈后竟都露出细小孔洞,黑气丝丝缕缕渗出,在空中勾勒出巨大的封印阵图。而阵图中央浮现的,赫然是半枚鎏金凤钗,正随着黑气律动闪烁幽芒。
火狐突然弓起脊背,我顺着它的视线看去——城东钟楼顶端的青铜日晷正在逆时针旋转,投影在地面上的阴影不断膨胀,当第一缕影子触碰到街上行人的脚踝时,那些人开始机械地屈膝跪拜,口齿间溢出的不再是人声,而是凄厉的哀嚎。
捕快扬鞭催马冲出城门时,我伏在少侠怀里抖得更厉害。火狐的尾巴扫过我的后颈,火热的体温让我稍稍镇定,却压不住满腹惶惑——城中朱漆大门口,摆着架描金凤轿,轿帘缝隙渗出的暗红血渍,还有无数百姓跪在黄土路上不短叩首,脖颈后支棱起怪异的骨节,如同动物的背鳍一般。
逃出城外,捕快和少侠不约而同的回望一眼京城,心中既有九死一生的庆幸,又有到底疯的是自己,还是城中百姓的后怕。
京城中发生的一切太过诡异骇人,马上二人难免浸湿了后背,完全不知未来会发展成合种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