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打湿了椒房殿前的青石板,我蹲在檐下看着雨水顺着瓦当连成银线。指尖触到那条赤金锁链,它垂落在我常服腰间已有十五个年头,链坠是枚白玉雕成的银杏叶,那是母后临终前,拼尽最后气力系在我脖子上的。
“公主别淋着。”玖拾壹撑着油纸伞小跑过来,杏色裙裾扫过青苔石阶,发间木樨花随着她慌忙的步子轻轻摇晃。她总说我身子弱得像三月柳絮,偏生要把我裹成粽子。
“时意”我轻唤一声,因她字号玖拾壹,于是我便赐她玖姓,名唤时意。“你看这雨。”我伸手接住一捧雨水,水珠从掌纹间滑落,“你说京郊那片桃林会不会也淋透了?三日前我见桃蕊才初绽......”
话音戛然而止。远处传来内侍尖锐的通传声,羽林卫铁甲寒光刺破雨幕。父皇的辇驾碾过青石板,碾过满地玉簪花,碾过我指尖蜷缩的银杏叶。
“公主何在?”宣政殿传来怒喝。我攥紧玖拾壹的袖口,她腕间银镯硌得我生疼。殿内飘来血腥气,是新鲜的血混着苦艾草的味道,很是难闻。
当玖拾壹被架出去,独留我一人面见父皇时,她最后看了我一眼,脸上一抹红至眼角的腮红,在雨幕下显得刺眼。我伏在蟠龙宝座前,看着父皇玄色冕旒下冷厉的眉眼。他的金丝龙袍浸着暗红,仿佛披了件染血的蟒皮。
“愿儿。”他唤我的乳名,声音裹着一股刺鼻的药草味,“你去告诉御史台,江南大疫,数十万生灵尽赴黄泉。”镶玉象牙笏戳在我肩头,在织金褙子上刺出裂痕,“就说朕深悯黎庶,已命火化掩埋。”
我喉咙里涌上腥甜。昨夜玖拾壹还举着灯笼给我看她绣的花样子,针脚密匝匝攒成木樨花纹:“公主及笄时正好能裁件披帛。”此刻那盏琉璃灯正在廊下哗啦作响,雨打灯罩的声音像极了她初入宫时摔碎的青瓷盏。
“父皇......”我膝行两步,“江南今年雨水好......”话音刚起便被打断,“放肆!”镶着东珠的护甲划破我额角,“那是你该管的事?”他甩袖而去时带起阵阵腥风,鎏金香炉里的安息香混着血腥气,熏得我眼前发黑。
暮色四合时,我偷溜去冷宫夹道,随着小道寻去玖拾壹的房间,自她被人拉走,和我断联以后,我便再未见过她,不知她是死是活。玖拾壹的屋子黑着灯,案头她抄了一半的诗文被血浸透。地上歪歪扭扭写着“木樨”二字,是挣扎着用指头蘸血写的,最后一横划得歪歪扭扭,像极了她总说我绣歪的并蒂莲。
“公主!”远处传来尖细的嗓音,似是寻宫的公公发现了我。我怀揣着半块玖拾壹留的糖酥往回跑,糖纸被雨水浸得黏糊糊的,沾在我掌心的伤口上。父皇说过木樨花盛开时要赏她的鎏金步摇,终究没能等到。
三更梆子响时,我抱着玖拾壹留下的针线筐躲进梅园假山。山洞潮湿逼仄,墙角青苔泛着幽光。我摸到筐底藏着的染血绢帕,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并蒂莲——玖拾壹总说这花样俗气,却偷偷叠了十二只荷包分给各宫姐妹。
寅时三刻,更夫敲到第三遍梆子。我揣着绢帕翻上宫墙,月光照得脊背发凉。玖拾壹说过梅园东角的梧桐最适合爬树,可此刻脚下枝桠咯吱作响,仿佛在嘲笑我绣帕时戳破的指尖。
五更天时,我躲在护城河边的柳丛里数晨露。玖拾壹总说柳树生命力顽强,不管剪得多么稀疏,来年都会爆出满树新芽。可此刻看着对岸宫墙上翻飞的乌鸦,我突然想起前几日被拖走的宫女脖颈上,后来也有这样黑漆漆的血痕。我不敢再想下去,生怕再见玖拾壹时,她已是同样的尸体。
“殿下。”沙哑声音喘着粗气,从身后传来,“奴婢带了刀。”,是玖拾壹完好无损的站在我身后,只是面上和身上多了些许淤青,裙上也多了数道撕裂,将她大腿雪白漏在外面,抬眼便可一览无余。
“唔…时意!”我一把扑进她怀里,眼泪大颗大颗砸落在她肩头,她轻拍着我的后背安慰我,声音细柔如晨间燕鸣。“公主莫不是专门跑来寻我吧?”玖拾壹嘲弄的笑道,“要是被寻夜的公公发现了,公主又难免要被教训一顿。”
“走吧。我护送殿下回去……”玖拾壹拍拍我的肩膀,替我轻抚去泪痕。“嗯嗯…”我狠狠点头,一直紧紧贴着她不愿放开,玖拾壹无奈,只得出言催促我,表示等回了殿中再抱也不迟。
一日后,朝堂上弥漫着奇异的香火气息。
我立于朱红廊柱之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昨夜与玖拾壹重逢时的表情,仍历历在目——她的眸子里藏着比护城河水更深的阴翳。那柄贴身短刀此刻正贴着我的后腰,刀柄缠着的杏色丝绦与我裙裾融为一体。
“启禀陛下,江南的重建银两…已分发至各地府衙。”我伏地奏报,话音在空旷的丹墀下回荡,金砖地上还残留着昨夜雨水的潮气。
玉阶之上传来爽朗的笑声,新任国师玄辰子,轻摇着浮尘缓步迈下台阶,腰间玉珏随着步伐叮当作响。这道人竟在父皇龙椅旁另设鎏金蒲团,玄色道袍下摆绣满北斗七星,每颗银线星辰都缀着碎钻般的眼珠——那是用夜明珠碾碎后嵌制的瞳片。
“公主可知,昨日御史大夫去了何处?”玄辰子突然发问。我瞳孔骤缩,昨日退朝后,那佝偻老臣的轿辇分明朝慈宁宫去了。难道玖拾壹所言非虚?记忆里老臣苍老的面容与血泊中的身影重叠,我垂首道:“不知。”
“三日后将举行天罡长生大典,公主既掌椒房事,当为陛下准备还魂香。”玄辰子忽然逼近,我闻到他袖间飘来的硫磺味混着腐烂桃花的气息,“听说公主擅制木樨香?不如......”他指尖划过我颈间银杏叶锁链,冰凉触感惊得我后退半步,左手按在刀柄上,后腰刀刃已然出鞘三寸。
寅时三刻,我躲在父皇寝殿外的花架下。守夜内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屏住呼吸。透过半掩的雕窗,看见父皇瘫在龙床上,十指深深抠进绵被。床边玄辰子正用银针刺入他眉心,蜿蜒黑血浸透明黄枕套。
“师尊,大典所需童男童女......”我咬文嚼字的嘀咕着自己听见的话,发觉此时自己声音都在颤抖。“自然从公主椒房殿选。”玄辰子撩袍坐下,月光照亮他靴面上暗绣的骷髅纹,“尤其那个玖拾壹——她绣的荷包里藏了东西。”
寒意顺着脊椎攀升。我想起她昨夜塞给我的半块糖酥,如今还压在妆奁最底层。那糖纸上沾的并非雨水,分明是干涸的血迹。
五更梆子响时,我摸到了衣柜暗格,发现里面竟藏着,一封玖拾壹不知写给谁的密信。展开泛黄绢帛,十二枚不同花样的并蒂莲纹样映入眼帘,每朵莲花中心都用暗红颜料写着生辰——从丙寅年至壬戌年,恰好涵盖近十年被处决的皇子公主忌日。
“公主!”玖拾壹的脚步声近了。我慌忙将信塞回暗格,指尖突然触到冰凉物体。原是母后留下的鎏金步摇,十二枝错金鸾鸟在烛光下泛着幽光。十五年前我周岁抓周时,这步摇就是第一个被我抓起的物件。
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我迅速将步摇藏入袖中。推门而入的人,竟是玄辰子,他冷笑道:“公主深夜不寐,莫非想着明日大典如何取悦陛下?”他走近,我闻到他身上愈发浓烈的腐臭味。
“那十二朵莲花,公主可认得其中两朵?”玄辰子竟一把翻出,我重新藏起来的密信,将其展开对我轻笑道。不等我回答,他突然掀开我衣袖,月光照亮我小臂上的朱砂痣——一朵极小的并蒂莲纹。他瞳孔骤然收缩:“看来,公主便是那最后一朵莲花。要委屈您了呢~”
“你究竟想做什么?”我出声质问,猛的从他手中抢回手臂,再一次摸向腰后的短刀,将其完全抽出护在自己身前,刀尖直指玄辰子。
“做什么?当然是让你,做这长生大典的祭品啊!”玄辰子兴奋的笑道,猛然伸手扯开我衣襟,鎏金步摇从袖中滑落,在地面磕出清脆声响。他好奇着捡起步摇,出言嗤笑,“好难看的东西…真搞不懂你们女人,为何就如此偏爱此等俗物?”
“放肆!”我厉声骂道,就见他一把将步摇扔下,鎏金步摇摔落到玄辰子皂靴边时,我看见他靴帮内侧暗绣的骷髅纹突然转动起来。这双绣着死人骨头纹路的靴子昨夜还踏在我房门槛上,而今晨又要沾着我刀刃未干的血。
我瞬间提刀划开了他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滴落在他的靴帮上,喷溅在我的脸上。“你…你竟然……”玄辰子震惊的喊着,手指颤抖的指着我的脸,嘭的一声栽倒在地,半死不活的呜咽着。
“呵?想问我为何敢杀你?”我缓步上前,一脚踩在他的手掌上,“大半夜强闯公主闺房,我不杀你杀谁?”我不禁轻笑道,生怕他不死,便又在他脖颈上补了几下,直到多次刺穿他的喉咙,才悻悻的善罢甘休。
数息后,我瘫坐在一旁的案台上,揉着眉心,思考着该如何处理面前的尸体。“哼~直接扔给狗皇帝算了!大不了…受点皮肉之苦……”我嘀咕着出门准备去喊护卫,却发现玖拾壹正昏迷在殿门口,不省人事。
我看着倒在地上的玖拾壹,心猛地一揪。急忙跑过去,将她强行拖起起,小心翼翼地先拖到一旁的榻上。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似有若无。我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时意,你一定要撑住啊。”我喃喃自语着,心中满是担忧。
我仔细检查着玖拾壹的伤势,发现她身上又添了不少淤青和伤口,显然是与人争斗所致。我心疼不已,一边轻声安慰着她,一边给她包扎伤口。
过了一会儿,玖拾壹微微睁开双眼,看到我后,虚弱地笑了笑。“公主……我没事……”她的声音沙哑而微弱,却让我心中一暖。“还说没事,都伤成这样了。”我嗔怪道,同时心中又涌起一股无名怒火,“说说吧,你藏的那封密信…是准备给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