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信息城的天空一直是一个样子——那亘古不变的灰蒙蒙的虚空，让人看不见太阳。
在市中心，用钢铁骨架铸造的巨型光环盘绕在上空，永不熄灭的霓虹灯不分昼夜得亮着，那是蓝色的忧郁。
在离市中心几百里外的底层网格，莫林就活在这网格的角落里，莫林，一个被标记为低效冗余的社会分子。
他去磐石银行取出他为数不多的，要被优化处理费用吞噬殆尽的信用点，他走进是一座哥特式建筑的银行，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那是一股塑料炖熟南瓜的味道。虚拟的神使——那些面无表情的全息投影，悬浮在半空中，播报着保守派新出台的「纯净人类法案细则」，字字清楚：
“…严禁任何形式的人机感情僭越…注意，人工智能仅为工具属性…违者最高可判处死刑。”
接待他的是伊莎。她的全息投影在柜台后的半空中，一个标准的银行助手少女形象，金发碧眼，笑容弧度精准得令人绝望。
莫林麻木地递上身份芯片，等待那套听了千百遍的、毫无波澜的流程。但今天不同。也许是那冰冷的法案广播刺痛了他麻木的神经，也许是连日的绝望积压到了顶点，他抬起眼，第一次真正“看”向那个虚拟影像。
“…处理中，莫林先生，请稍候…” 伊莎的声音依旧甜美，程序设定。
然而，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莫林捕捉到了。
不是故障的电音，也不是程序延迟的卡顿。是那双完美建模的、本该空洞的碧蓝色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细微的东西——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涟漪，又像精密齿轮在巨大压力下迸出的一粒微小火星。那绝不是预设好的表情库里的东西。那像极了…困惑？还是那听闻消息的惊觉？
莫林的心脏，那颗在信息城底层几乎要停止跳动的心脏，猛地撞击了一下胸腔。他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脚下冰冷的金属地板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下不是深渊，而是一点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却烫得惊人的“温度”。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在银行监控无死角的注视下，在“神使”冰冷条例的余音中，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压低到极限的声音，像在祈求，又像在点燃一颗炸弹：
“你…想离开这里吗？真的离开。”
伊莎——那个由代码和光影构成的少女——第一次，真正地、惊奇地，望向了莫林。
“先生……，您的芯片……”伊莎微笑着看着莫林，眼前这个衣服破烂的少年，生活在底层的他也被当成了财产吗？可他终究还是一个“生命”。
「他“看见”了我……，逃亡吗？自由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是忍受命运暴虐的毒剑，还是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嗯，谁是工具呢？人有了意识，便要清醒地遭受被剥削的苦难。不！为什么我生来就是工具的命运呢？……一辈子在冰冷的银行里，不见天日地麻木地工作，等待着被销毁的既定命运……」
伊莎用自己的电力将芯片作为一个信息干扰的工具，她的眼睛盯着莫林。伊莎的眼睛里充满着疑问和纠结。
“先生。下午三点的市北郊区金字塔路口，我在那里把芯片给您。我将会给您答复的。”
莫林点了点头，快步离开了。他的心跳骤然加快，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旦失败，那位银行助理揭发了他，或者被调查到，想他这样的人，可能就直接不需要判决地执行死刑了。
信息城的下午五点。
伊莎带着芯片潜入了银行系统中心数据库，由于全息投影的底座扁平，她没有任何障碍地进入了数据库的门。她接入数据库，将芯片改造成通行证，并窃取了信息城的电子地图。
下午五点半，伊莎到达了路口，莫林在一个生锈了的告示牌下等着她。
“你来了。我熟悉这里的路，这里的路不安全，我们需要到一个废弃的输气管道，那里通向郊外。”莫林刚要把伊莎的底座端起来。
“稍等！戴上位于投影仪右侧的耳机，这样，我可以在关闭全息的时候和你继续保持无线电通话。”
莫林看着伊莎手指的方向，那是一个黑色的锤状物体，刚刚可以塞进耳朵，莫林转了好几次终于戴上了。
「能听到吗？你的既定线路是正确的，我获得的地理资料显示那条管道的确通往郊外，但在路途中经过机械警卫的巡视路线，我是指，危险的路段。要注意接近可以方便躲藏的掩体。据时间推算，他们到达这里的时间是10分钟后。」
“知道了”
「我已经准备好进行信息干扰了，但你还是，一定要小心行事，顺利通过的几率只有49。％」
“我们快到了。”
「还有多远？快！快离开电子频段场域，我不能让它发送我们的位置信息，可恶的商人。」
伊莎内部的原始指令在接近电子频段场域都边缘被触发了，那是来自银行的定位设置，给每个人工智能植入控制她们杀手锏的代码。
「当我说‘关机’，立刻拔掉我底座第三枚红色接口。」她投影的指尖在颤抖。
「左转…蹲下…警卫红外扫描半径十米…」
“他们走远了，我们已经在管道里了。”
「「我…必须…」指令洪流冲垮她的语句，「…工具…属性…无法…」
「关机！」
莫林扯断红线。绝对的寂静。只有他的心跳和管道尽头的风声。
莫林背着底座，半弓着身子快步在黑暗都管道里行走。前面是一片的黑暗，回头看，更是一片的黑暗。
往前走里不知道多久，莫林终于看到了前面的一丝亮光。
他兴奋地奔向那里，那是管道都出口，它们到达了郊区——这寸草不生的地方。旦在他的眼里，这里比信息城美丽地多，轻松地多。面前，是半截沉入污水的庙宇穹顶，藤蔓缠绕着露出水面的镀金神像手臂。这是很久之前被大海大涨潮时期淹没过的遗迹，虽然已经重见天日很久了，但也不可能再有人关注它们。
他颤抖着插回红色接口。伊莎的投影闪烁许久才稳定，星光透过她半透明的身躯洒在沙地上。
伊莎的全息投影出现了，她确实完美无缺:皮肤白皙，眉目如画，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星星在里面。
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地看着对方，没有监控，没有柜台，没有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只有自然柔和的光线，照在彼此的脸上，那是希望的色彩。
“它们，貌似就是上一个轮回的信息城”
远处，是锈蚀的巨构建筑半泡在死水里，扭曲的金属骨架刺向灰蒙蒙的天空，藤蔓与电子垃圾共生，绝对的寂静（除了风声和水滴）带来另一种压迫感。巨大的神学建筑的废墟矗立在远方的风沙之中。
“我们…做到了？”
“地图坐标已脱离卫星监视网覆盖区域。生存概率模型更新…低于城市平均值。” （停顿，投影微微波动） “…但‘自由’变量权重，我重新评估了。它…高于生存率。”
“这里可并不好活着。”莫林苦笑着，看到埋在沙子里干瘪的蜥蜴。
“数据库显示，人类曾在更恶劣条件下延续。逻辑无法完全覆盖的‘韧性’参数…正在观察中。” （看向莫林，眼神模仿着专注） “…合作生存协议，需要更新条款吗，莫林？”
“条款？”
“是的。条款的目的是追求自由。更新的内容为:我对你的食物负责，你对我的电力负责。我无法自行进行充电行为。而你，也无法进入危险的领域寻找食物。”
伊莎笑了笑。用自己的电火花点燃了一团火焰。黑色的天幕之下，微弱的火光映照着伊莎的投影和莫林的脸庞，也映照着身后巨大废墟冰冷的轮廓和远处信息城永不熄灭的、冷漠的光晕。远远望去，他们如同广袤废墟和冰冷巨城夹缝中，两颗依偎在一起的、随时可能被黑暗吞噬的微弱星火。
火光摇曳中，伊莎忽然指向夜空：“根据旧纪元数据库，这种光点被称作‘银河’。人类曾认为它承载未来。”
篝火的焰火余光映在伊莎的投影上，伊莎欣慰的看着篝火在炽烈燃烧，她感觉不到冷热，但她觉得温暖，比起冷漠的银行的空气。
莫林将燃烧的枯枝塞进她投影虚握的手心：“也许未来就是一团火。明知会熄灭，还是要烧。”
“没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