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壕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湿漉漉的泥土混合着铁锈、劣质烟草、汗馊,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烂甜腻。卡尔蜷缩在冰冷的泥壁凹陷处,指尖几乎冻得没了知觉,正笨拙地试图把一块坚硬得像砖头的黑面包掰开。她那头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异常醒目的银发,此刻沾满了泥点,狼狈地贴在额角和脖颈。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睛,在沾了污泥的脸上显得格外大,空洞地望着对面泥墙上蜿蜒爬行的一只潮虫。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咳嗽,或者靴子踩在泥水里发出的噗嗤声。
突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泥水被踩得飞溅起来。卡尔还没来得及抬头,一个巨大的黑影就笼罩了她。
“二等兵卡尔!” 粗嘎的声音像砂纸摩擦铁皮,是军士长施密特。他叉着腰,那张被硝烟熏得黝黑的脸膛几乎要贴到卡尔的鼻尖,嘴里喷出的浓烈烟草味几乎令人窒息。“起来!立刻!将军传唤!”
将军?传唤?卡尔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她只是个最底层的填线兵,像一块不起眼的砖,被随意塞进这泥泞绝望的堑壕网络里,负责搬运弹药、挖掘泥土、或者在最危险的时刻,被命令填进某个即将崩溃的缺口。将军?那是云端上的人物,和他唯一的联系,大概就是偶尔能远远瞥见他那匹神气的白马在后方高地上溜达。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做了什么?难道是不小心打碎了那个珍贵的罐头?还是被看见在值夜时偷偷打了个盹?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挣扎着站起来,僵硬地行了个军礼,手臂因为寒冷和紧张抖得像风中的芦苇。
“遵…遵命,军士长!”声音细若蚊呐。
“动作快!别让将军阁下等!” 施密特军士长不耐烦地吼了一声,转身带路。卡尔跌跌撞撞地跟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冰冷的泥水灌进靴子也浑然不觉。脑子里只剩下各种最糟糕的念头:禁闭?鞭刑?还是……直接送到最前沿的“绞肉机”阵地去?她那头银发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道惊慌失措的轨迹。
将军的指挥所设在一条更深、更干燥(相对而言)的堑壕尽头,用粗大的原木支撑着顶棚,甚至还铺了一层薄薄的木板地面。卡尔被推搡着进去时,里面弥漫着一股截然不同的气味——是热咖啡的微苦焦香,还有淡淡的皮革和雪茄的味道。一盏马灯挂在木柱上,光线昏暗但稳定。将军冯·霍恩海姆背对着门,站在一张简陋的折叠地图桌前,身姿挺拔,肩膀宽阔,披着的将官大氅下摆沾了些泥点。他正低头看着地图,听到动静,缓缓转过身。
卡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将军的脸庞轮廓分明,带着长期身处高位的威严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最让她心头一颤的是将军那双眼睛,锐利得像鹰隼,此刻正上下扫视着她,目光在她显眼的银发和红瞳上停留了一瞬。卡尔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原地,血液都冻僵了。
“二等兵卡尔?”将军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情绪。
“是…是的,将军阁下!”卡尔猛地挺直腰板,又是一个几乎把自己掀翻的军礼。
将军微微颔首,似乎对她的反应还算满意。他踱了一步,目光从卡尔身上移开,投向角落里一个用弹药箱和旧毛毯临时搭建的“小窝”。卡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窝里,赫然盘踞着一只猫。
一只极其肥硕的橘猫。它的皮毛在昏暗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油润的金橘色,体型庞大得惊人,像一团毛茸茸的、巨大的、正在发酵的面团。此刻,它正慵懒地趴在那里,尾巴尖悠闲地左右摆动,一双琥珀色的圆眼睛半眯着,带着一种近乎睥睨的神态扫过卡尔这个闯入者。那眼神,仿佛在说:“哦,又一个愚蠢的人类。”
将军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诡异的安静:“士兵,交给你一个任务。” 他指了指那团巨大的橘色毛球。“照顾好冯·施特罗海姆。”
冯·施特罗海姆?这肥猫还有姓?还冠着高贵的“冯”字?卡尔差点以为自己冻僵的耳朵出现了幻听。她茫然地眨了眨红宝石般的眼睛,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它是我的…呃…重要的随员。”将军的语气带着一种奇特的、不容置疑的正式感,仿佛在介绍一位高级参谋,“它的健康,关系到…嗯…士气。明白吗?”
卡尔下意识地点点头,大脑还在艰难地处理着“照顾将军的橘猫”这个信息。这荒谬感,甚至冲淡了一丝恐惧。
将军似乎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棘手的问题。“听着,士兵,冯·施特罗海姆的饮食…需要特别注意。”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微妙的不自在,“它只吃一种东西。”
“是…是什么,将军阁下?”卡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
将军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宣布一项重大的战略决策:“沙丁鱼罐头。必须是那种油浸的,产自西班牙港口的。” 他的目光变得极其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威胁,“每天两罐,早上一罐,晚上一罐。绝对不能出错!这是命令!” 说完,他仿佛完成了某种艰巨的仪式,猛地转过身去,肩膀似乎极其轻微地耸动了一下,伴随着一声极力压抑的、极其短促的“哈啾!”
卡尔抱着那箱沉重的沙丁鱼罐头和一包粗糙的旧毛巾,再次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返回自己那段湿冷战壕的路上。怀里的重量,还有那个“冯·施特罗海姆”的名字,都让她感觉像在做一场荒诞离奇的梦。唯一真实的,是身后指挥所里隐约传来的、将军那一声声压抑不住的、惊天动地的喷嚏声。
卡尔在靠近自己那个泥窝的角落,用几个空弹药箱和一块相对干燥的破帆布,给这位尊贵的“冯·施特罗海姆阁下”搭建了一个临时行宫。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油光水滑、分量十足的橘猫安置进去时,它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噜,算是认可了这个寒酸的新领地。
然后,考验开始了。
卡尔谨慎地打开一罐油浸沙丁鱼。那浓烈而独特的气味瞬间在浑浊的战壕空气里撕开一道口子。原本死气沉沉、蜷缩在各自角落里的士兵们,像被无形的线猛地扯了一下,无数道目光——饥饿的、好奇的、带着赤裸裸渴望的目光——唰地一下,齐刷刷地聚焦在卡尔和她手中的铁皮罐头上。那香气仿佛有魔力,让麻木的脸上瞬间有了生动的表情,喉结在肮脏的衣领下艰难地滚动。
卡尔感到一阵头皮发麻,她几乎是本能地将罐头往怀里藏了藏,仿佛护住的是自己的命。她蹲下身,用一把小刀小心地将几条银亮、裹着油脂的沙丁鱼拨到一块相对干净的木板(这是她能找到的最体面的“餐盘”了)上,恭敬地推到橘猫面前。
“冯·施特罗海姆阁下,您的…早餐。”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
肥硕的橘猫抽了抽粉红的鼻子,慢条斯理地凑近。就在卡尔的紧张稍微松懈了一点点时,它却突然把头一扭,圆滚滚的胖脸上露出一种近乎轻蔑的嫌弃表情,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明显不满的“喵嗷!” 仿佛在说:“就这?打发谁呢?”
卡尔傻眼了。将军的命令犹在耳边回响。她硬着头皮,又开了一罐新的。同样的香气弥漫,同样的万众瞩目。同样的,橘猫闻了闻,甩甩头,尾巴不耐烦地拍打着弹药箱壁。
第三罐打开时,旁边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兵终于忍不住了,声音嘶哑地低吼:“喂!银毛丫头!那猫崽子不吃,给老子尝一口!老子啃黑面包快啃出鸟来了!”
“就是!暴殄天物啊!”另一个年轻点的士兵舔着干裂的嘴唇附和。
卡尔抱着罐头,像抱着烫手的炸弹,身体绷得紧紧的,红瞳里满是警惕和为难。她死死护住罐头,对周围的骚动充耳不闻,只固执地一次次尝试,把打开的罐头递到那挑剔的猫主子面前。开罐器冰冷的金属硌得她手指生疼。
就在她几乎绝望,准备打开第五罐时,那巨大的橘猫似乎终于屈尊纡贵地确认了这罐沙丁鱼勉强符合它那神秘莫测的标准。它慢悠悠地低下头,伸出带着倒刺的粉红舌头,斯文地舔了一口银亮的鱼肉,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小口撕咬起来。那姿态,优雅得如同在维也纳的宫廷里享用盛宴。
卡尔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感觉后背都湿透了。她这才敢拿起那个被猫主子嫌弃的、只少了一口的“残羹冷炙”罐头,小心翼翼地递给那个最先开口的老兵。老兵一把抢过,顾不上烫,也顾不上脏,直接用手抓起里面的鱼肉就往嘴里塞,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呜咽声。周围响起一片吞咽口水的声音。
而那位尊贵的冯·施特罗海姆阁下,正悠闲地享用着它的第四罐沙丁鱼,尾巴尖惬意地微微摆动,琥珀色的猫眼半眯着,仿佛刚才那场因它而起的骚乱从未发生过。它庞大的身躯盘踞在弹药箱上,油亮的橘色皮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小块凝固的、不合时宜的暖阳。卡尔看着它,又看看周围那些因一点点鱼腥味而短暂活泛起来又迅速重归麻木的脸孔,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这荒诞的日常持续了几天。冯·施特罗海姆阁下迅速展现出了它非凡的“活力”和“领地意识”。它似乎将这段曲折泥泞的堑壕当成了它专属的、充满新奇乐趣的狩猎场(虽然猎物只有无处不在的老鼠和偶尔路过的倒霉潮虫)。
卡尔时常要像个狼狈的跟班,追着那团巨大的、移动迅速的橘色毛球在狭窄的通道里狂奔。它会在士兵们靠着土墙打盹时,毫不客气地将他们油腻的钢盔当成临时卧榻,蜷成一团,发出响亮的呼噜声;它会突然对某个士兵靴子上晃荡的鞋带产生浓厚兴趣,扑上去又抓又咬,引得士兵们又惊又笑(这是战壕里难得的、带着人气的声响);它甚至有一次,在卡尔试图给它梳理纠结的毛发时,猛地窜出,精准地扑向一个正在偷偷啃食最后一点私藏奶酪的新兵,吓得那新兵差点把珍贵的奶酪扔进泥水里。
每当这时,战壕里总会短暂地爆发出压抑的笑声或惊呼。士兵们看着卡尔手忙脚乱地追逐、安抚那位高贵的“阁下”,看着她银色的发辫在奔跑中散开,沾满泥浆,看着她被猫爪子在手臂上留下几道新鲜的红痕,看着她红宝石般的眼睛里闪烁着气恼又无奈的微光。这只巨大、任性、充满生命力的橘猫,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麻木和绝望的泥潭里,激起了一圈圈微小却真实的涟漪。
这天午后,难得的片刻沉寂。连日的阴雨终于停了,铅灰色的云层裂开几道缝隙,吝啬地漏下几缕微弱的、几乎没有温度的阳光。卡尔刚刚结束了又一次徒劳无功的追逐——冯·施特罗海姆阁下似乎对隔壁小队新挖的一个散兵坑产生了浓厚兴趣,在里面打了好几个滚,蹭了一身新鲜的泥浆。卡尔好不容易把它哄骗回相对干燥的角落,用旧毛巾沾着宝贵的饮用水,一点点擦拭着它那身价值连城的橘色皮毛。猫大爷还算配合,半眯着眼,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引擎般的咕噜声。
就在卡尔稍微松了口气,准备去清理自己同样泥泞的双手时,一种极其细微的、却足以让所有老兵瞬间血液凝固的声音划破了短暂的宁静。
那声音来自遥远的天际,尖利、悠长、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撕裂感,像死神在云端磨砺它的镰刀。
“炮击——!!!” 凄厉的、变了调的嘶吼声猛地炸开,如同往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点燃了整个战壕的恐慌。刚才还带着点笑意的脸孔瞬间扭曲,只剩下纯粹的、对死亡的恐惧。士兵们像被鞭子抽打的陀螺,条件反射般地扑向最近的掩体、蜷缩进泥壁的凹陷、或者干脆一头扎进浑浊的泥水里。
卡尔的大脑一片空白。那尖锐的呼啸声像冰冷的针,狠狠刺穿了她的耳膜,直抵神经中枢。身体的本能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不是扑向最近的掩体,而是猛地扑向地上那团巨大的、还在悠闲舔着爪子的橘色毛球!
“冯·施特罗海姆!”她嘶喊着,声音被淹没在骤然爆发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
“轰隆——!!!”
天崩地裂!
卡尔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后背上,仿佛被一柄无形的攻城锤砸中。灼热的气浪夹杂着泥土碎石、腐烂的木头碎片,像无数烧红的铁砂,劈头盖脸地拍打下来。巨大的声浪瞬间剥夺了她的听觉,世界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和心脏疯狂擂鼓般的跳动。眼前一片漆黑,腥咸的泥土和硝烟味粗暴地灌满了口鼻。她死死地蜷缩着身体,用整个后背和双臂,像一层脆弱的护甲,覆盖着身下那团温热的、毛茸茸的躯体。
时间仿佛凝固了,又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每一次爆炸的震动都让她的五脏六腑剧烈翻腾,每一次气浪的冲击都像要把她撕碎。泥土不断地落在身上,越来越重。她紧闭着眼,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猫!将军的猫!沙丁鱼!
不知过了多久,那毁灭性的轰鸣终于渐渐远去,只剩下零星的爆炸和士兵痛苦的呻吟、惊恐的呼喊在弥漫的硝烟中回荡。压在身上的泥土沉重得像一座小山。卡尔艰难地动了动手指,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吸入了大量呛人的尘土。她试着挪动身体。
就在她微微抬起身躯的瞬间,一团巨大的、温暖的、毛茸茸的东西猛地从她身下拱了出来。
冯·施特罗海姆阁下!
它庞大的橘色身躯抖了抖,像一台甩干机启动,蓬松的毛发瞬间炸开,无数灰尘和细小的泥屑呈放射状飞扬开来,在昏暗的光线下形成一片小小的、朦胧的“橘色沙尘暴”。它似乎对刚才那场差点将它和卡尔一起埋葬的灾难毫不在意,只是伸出带着倒刺的粉红舌头,极其认真、极其专注地舔舐着自己刚才被卡尔压住的前爪。一下,又一下,姿态从容不迫,仿佛刚才只是打了个盹,压麻了爪子。琥珀色的猫眼在弥漫的烟尘中闪烁着平静而略带嫌弃的光芒,似乎在抱怨卡尔把它漂亮的皮毛弄乱了。
卡尔趴在地上,灰头土脸,半边身体还埋在松散的泥土里。她看着眼前这只安然无恙、甚至还在打理仪容的橘猫,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军服撕裂,沾满泥浆和可疑的深色污渍,手臂上被碎石划开了几道口子,火辣辣地疼。一种极其强烈的、混杂着荒诞、庆幸和一丝丝委屈的情绪猛地冲上鼻尖。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呛咳起来,咳得眼泪都涌了出来,混着脸上的泥浆,留下几道滑稽的痕迹。
烟尘尚未散尽,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在几名副官的簇拥下,踏着泥泞和瓦砾,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将军冯·霍恩海姆的脸色阴沉得如同此刻的天空,笔挺的军装上蒙了一层灰。他那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狼藉的阵地,扫过惊魂未定、正在挣扎着爬起的士兵,最终,定格在角落里那个趴在泥里、还在咳嗽的银发身影,以及她旁边那只正悠闲舔着爪子的巨大橘猫上。
将军的脚步明显加快了几分。他无视了周围士兵们慌乱的行礼,径直走到卡尔和猫的面前。卡尔挣扎着想爬起来敬礼,却被将军一个手势制止了。
将军的目光先在冯·施特罗海姆阁下身上仔细逡巡了一圈。那橘猫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停下舔爪的动作,懒洋洋地抬起圆脑袋,冲着将军极其敷衍地“喵”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将军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然后,他那锐利的目光才落到卡尔身上。卡尔脸上糊满了泥浆和泪痕,军服破烂,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渗血,红宝石般的眼睛里还带着未散的惊恐和咳嗽呛出的水光,整个人狼狈得像刚从地狱的泥潭里捞出来。
将军沉默着,俯视着卡尔。那沉默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卡尔几乎喘不过气,刚刚平复一点的心跳又疯狂加速。完了,猫没事,但自己这副样子……会不会被当成玩忽职守?
就在卡尔几乎要绝望地闭上眼睛时,将军突然猛地吸了一口气。
“哈——啾!!!”
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来。将军整个身体都因为这剧烈的气流冲击而猛地向前一倾,震得他肩上的将星都似乎晃了晃。紧接着,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
“哈啾!哈啾!哈啾——!!!”
一连串响亮到足以盖过远处零星枪声的喷嚏,如同密集的炮弹,从将军那威严的鼻腔里喷射而出。他不得不掏出整洁的白手帕(此刻也迅速沾上了尘土),死死捂住口鼻,高大的身躯因为剧烈的喷嚏而狼狈地弓起、颤抖。罪魁祸首,无疑是冯·施特罗海姆阁下那身刚刚抖开、此刻正随着将军的喷嚏气流而漫天飞舞的、油光发亮的橘色猫毛。
这突如其来的、与战场氛围格格不入的“交响乐”,让周围死里逃生的士兵们都看呆了,连呻吟都忘了。几个副官尴尬地别过脸去,肩膀可疑地耸动着。
将军好不容易才止住这阵喷嚏风暴,眼眶因为剧烈的气流冲击而微微发红,甚至隐隐有泪光闪烁(当然,这绝对只是生理反应)。他用力擤了擤鼻子,将沾满猫毛的手帕狠狠塞回口袋,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想找回将军的威严,但通红的鼻头和带着浓重鼻音的腔调,让这份威严大打折扣。
“士…士兵!”将军的声音因为鼻塞而显得瓮声瓮气,他指着卡尔,又指了指那只又开始舔爪子的橘猫,“你…你做得…哈啾!”他强行忍住又一个即将喷薄而出的喷嚏,憋得脸色通红,“…做得很好!”
他用力挺直腰板,试图让声音更有力,却因鼻音而显得更加滑稽:“在帝国最…最危急的时刻!在敌人疯狂的炮火下!你…你成功守护了…守护了……”他的目光落在冯·施特罗海姆阁下那圆滚滚的、对此番“表彰”毫不在意的身躯上,似乎一时找不到最合适的词汇来形容这只猫所代表的“重要价值”。
“守护了帝国…最后的…尊严!”将军终于艰难地、无比郑重地喊出了这句话,仿佛在授予一枚铁十字勋章。他通红的眼睛(这次绝对是喷嚏打的)紧紧盯着卡尔,“你的忠诚和勇气,值得嘉奖!”
卡尔还趴在地上,泥浆正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她看着将军那张强忍着喷嚏而扭曲的威严面孔,听着他那带着浓重鼻音的“表彰”,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这只除了想吃罐头、对“帝国尊严”毫无概念的肥胖橘猫。手臂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鼻腔里是浓重的硝烟和泥土味。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粘稠的泥浆,瞬间淹没了她。她张了张嘴,最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是茫然地、下意识地更紧地抱住了怀里那团温暖而沉重的橘色毛球。冯·施特罗海姆阁下似乎被抱得不舒服了,不满地扭动了一下肥硕的身躯,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咕噜”,像是在催促:罐头呢?
炮击后的混乱渐渐平息。士兵们沉默地清理着被炸塌的壕沟,将受伤的同伴抬走,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泥土的混合气味,沉重得让人窒息。
卡尔抱着冯·施特罗海姆阁下,坐在一段相对完好的堑壕边缘。夕阳,这战场上空唯一不受禁令的暖色调,正奋力穿透厚厚的烟尘云层,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浑浊的、带着血丝的金红。微弱的光线斜斜地投射下来,勉强勾勒出战壕扭曲的轮廓,也在卡尔沾满泥浆的银发上镀了一层黯淡的金边。
怀里的大橘猫异常安静,也许是刚经历了一场惊吓(虽然它表现得毫无波澜),也许是吃饱了沙丁鱼(卡尔最终还是喂了它)。它庞大的身躯沉甸甸地压在卡尔酸麻的手臂上,温热的体温透过破烂的军服传来,是这片冰冷泥泞中唯一实在的热源。它那对琥珀色的圆眼睛,此刻正专注地、甚至带着点哲学家的深邃,凝视着天边那片挣扎燃烧的落日。夕阳的余晖在它油亮的橘色皮毛上流淌,让它看起来像一团凝固的、小小的、不合时宜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