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有请贝伦老师给我们说两句。”
酒会上,觥筹交错。
听到这句话的我被安娜用手肘狠狠地顶了腰。
放下手中的餐盘,手帕轻轻擦了擦嘴角。整了整西装,又收了收领带。
余光里,身着黑色礼服长裙的她面庞挤满了“我的导师”、“制作人”、“年收入不详”、“不要问年龄”等字句。但我不难从她张开的四肢看出她此刻的催促。
应该我发言了。
对于这个能够散播影响力的机会,我决不会错过。
于是我走上台,接过了面色模糊的主持人递来的话筒。
“首先,我在这里感谢各位今天能赏脸参加我们的杀青会。”
和预想的一样,类似的话我已经是第三次了。
《变形杀手2077》
这次的电影已经是我指导改编的,也是这个系列的第四部。
因为这是一个谁都不看好的IP,第一部差强人意,第二部更是无法回笼资金。直到后来低价出售给安娜后,才在我的指导下扭亏为盈。
主持人仿佛在宣扬我的功绩,将过去他人的失败挖出来摊开。
也引得台下人的清咳也刺耳了许多。
“贝伦老师接下来有打算自主导演电影吗?”
“如果有机会的话。”
面对台下好事者的询问,我用熟练的商务笑容回应。
“接下来的目标是什么?是奥斯卡吗?”
“先考虑向最佳叙事来努力。”
是奥斯卡。
毫无疑问。
虽然嘴上客套,心底里的目标却从未变化。
而只要自己成为那样的导演……
忽然,台下的安娜焦急地从左侧越到右侧。靓丽的黑裙如黑光划入我的眼中,从右侧冰冷地流入我的耳朵。
大家热忱的目光下,耳旁颤抖的声音中,我按下安娜的手,示意她先下去。而她拉住的十指亦如秋日的浮萍,冰冷的寒意让汗水沁在手心。却仿佛,轻轻地一扯就能将一切撕碎。
“……希望我没有扫大家的兴致。”
我拖动身子,从阴影中走出举起酒杯。
“请大家在酒会上喝的开心,我先失陪一下。”
走下台,我快步进入男厕。大理石的寒气从撑起身体的双手流入,让那刺骨的寒意平复了我剧烈跳动的心。
是吗……
希尔妲她去世了。
镜中的自己,刚刚剃去的胡须又长长了一份,灰蒙蒙地覆盖在人中与下颚直到两鬓。束起得长发仿佛沾了水般纠缠在一起,剩在耳畔旁短发攥成了一根根坠子。
直到心情再度平静下来,我用手紧了紧自己领带,撑起了疲惫的身体,洗了把脸。
我在走廊里给医院打了通电话,安排了必要的事情,随后就向来时的会场走去。
走廊里,我注意到安娜正站在门口,左脚一迈,挡住了我的去路。此时的她在煞白的廊灯下显得异常的矮小,仿佛只有穿着那身华丽的衣装才能撑起自己身体。
手中的折扇也已经不知去向,只能伸出带着白手套的小手挡在了我的面前。灯光在面部拉下黑影,无言胜万语。
“我已经安排好了。”我平静道,冷冷地仿佛在说他人的事,“你先去医院吧,等这边的事情我处理完了便会过去。”
“你难道不想去见她最后一面了?”安娜完全没有了早些时候的友好,刻意压低的声音之中也染上了些许愤怒。
仿佛一只黑猫,骂的很难听。
“现在那边已经没有我能做的事。而这边还有我不得不做的事。”
话毕,我不顾她的反对,拨开她的身子绕过了她。随后推开双扇门,再次消失在了那觥筹之中。
也让背后的叹息消失在记忆的远处。
——
——
三天后,省立医院门外。
立秋的天气盛好,西洋的海风吹走了大片的云彩,剩下的稀稀落落聚集在一起,在秋风与阳光中稀稀落落地洒下一片又一片流影。
我坐在门外公园,脚边放着半人不到小小一箱打包好的行李。低下头,刻着希尔妲名字的银白色金属小瓶静静地躺在深深的手心内。在秋日绚烂的阳光下,散发着麦田般金黄温暖的光芒。刺眼地,让我别开了视线。
此时此刻,宁静却空荡的心犹如异路之人,没有起一丝波澜。
即便是面对她的离去。
希尔妲的离开是有些突然。我的印象里她就已经是医院的住客,一年里差不多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住院。
现在看,这一天只是被一次又一次地推延了。
另一方面我不甚了解希尔妲的病情,也曾未对此过问,只是知道是心脏上的问题。但具体是什么病,要怎么治,能不能治得好,需要多久,这些事情希尔妲对我未曾谈起,我也没有问过她。
至于医生,那边只是说并没有大碍,只需要静养。考虑到我已经给她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最好的房间和治疗环境,以及每年支付大把的医药费,我不认为自己对她有所亏欠。
与医院和病榻上的她见面,彼此客套的寒暄已记得不太清。离开前医生和我说她可能需要在医院住上几个月观察调理。我觉得只是和以往一样的住院罢了,却没想到那一别,就是最后一面了。
医生说是她是在睡梦中离开的。是因为心脏痉挛导致的猝死,并没有经历痛苦。
或许是吧……
现在的我再去追究原因已经没了意义。
因为希尔妲只是一个不知道如何与我产生联系,又莫名结了婚,名义上生活在一起的妻子。或许我们曾经有过热烈的爱情,又或者有过浪漫的日子。白头与偕老的祝福挂在彼此嘴边,又在某个夜晚额与唇轻吻相碰。
但这对现在的我已经不重要了。
更别说那些记忆对此是的我更是模糊不清的雾,窥不得什么花与痕。
工作后的自己渐渐对男女之事失去了兴趣,过去的感情也烟消云散,只是一心的想着要在事业上拼搏出一份属于的位置,赚得大笔的财富。
事实上,若不是因为凭着这份能和名优上流有关系的工作,希尔妲的这一天可能会提早到来。而在我的印象里,希尔妲也是从她确定需要住院治疗后,态度才开始渐渐发生转变的。
过去的她有时会参与我工作上的应酬,有时会在家准备好午餐让我第二天带去上班。自从工作忙碌并且她开始住院后,我有时能看到她留在冰箱里却已经放了很久的坏掉盒饭。有时可能她和我都好几周不在家只能面对杂草丛生的庭院与落灰的家具。有时刚巧能回到家后,却只能面对一位陌生又熟悉,声音里带着虚弱与怯意,看不清面庞又时常盖着毯子缩在沙发上的女子。
或许,那时候我们就已经算不上和睦的夫妻了。
只是双方都维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仿佛陌生人,却又有某种不可见的线维系着我们的关系。
直至此刻。
她断在了我的手心。
深陷下去的眼窝,挤不出一滴眼泪。
视线内,一双黑皮鞋出现在地面上。锃亮的反射着我黑漆漆的眼睛。
“手续都办好了。”安娜将最后的文件放在了我身侧的长椅上,而她则拖着长裙,坐在了一人之隔的另一侧。
两个人,坐满了三人长的椅。
“墓地,选好了吗?”
“还没有。”
“那你先考虑一下吧。”
“我想将她暂时带回家。”
“……好吧。”长叹一口气的安娜,仿佛将内心深处几百句话生生地咽下了喉咙,看着我那僵硬的模样妥协了,“这两天你先自己考虑一下吧。葬礼的事,墓地的事,希尔妲的事……还有你自己的。”
“其他的就先交给我,片场与电影先不用你操心。我觉得你需要一段时间去消化一下。”
“……或许吧。”
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恐惧?
自厌?
冷漠?
还是孤独?
明明是我的妻子,我的爱人,我曾经选择的会陪伴我一生的伴侣,离开的时候我却觉得好似陌生的人,未曾在我的内心里留下一丝波澜。恐惧于自己,也恐惧于周围人若是发现了这一切对我的看法。
此时的内心越无动于衷,我越是害怕安娜和周围其他人会发现我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害怕他们发现我是一个面对自己妻子离去都无法流泪的人。
“这是希尔妲一直放在床边的东西。”
安娜从挎包中拿出一个木制的相框,轻轻地将它放在了我的身边。
廉价的杨木相框,看起来不出二十块钱。里面的照片或许因为经常在阳光下照射,也已经褪去了些许颜色。但是我还是可以看出里面刚刚从事制片工作的我,以及有着金黄色麦田般金色齐肩短发,看不清面容的她。
应该是三十多岁我们结婚后照的,所以那时的我脸上还带着富有朝气的笑容,远不如此时的这般成熟。
“虽然有些话我觉得不需要我来说。”安娜见我良久的沉默都未能给予她人任何回应,犹豫半响道,“但希尔妲很爱你……我只希望你知道这点。”
随后,她便撑起了自己阳伞,在一朵朵流云交叠的阴影中,消失在了大门停车场的另一角。
手中的银色金属管被云影打的斑驳,又落了几滴海风带来的水,渐渐地泛起冰凉。
多么希望你不曾爱我。
——
——
等到黄昏色的天空开始响起渡鸦婴儿似的啼哭,我才注意到自己已经在这里默默座了三个多小时。天气微冷,白天被吹散的云开始在冷空气的作用下压低了身子,聚在一起,被夕阳染红了一边,又在另一边若紫。
于是我将属于她的东西收拾好,挪动了发僵的身子,驱车向郊区的别墅开去。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们才到家。
那是移动二层高的预制别墅,到今日只有十年不到罢了却已经显得杂乱。推开入口的高门,踩上砖石小路,两侧的草坪早已因为长期的不经打理已野草丛生,曾经我粉刷过的棕色木墙也已经攀上了一些花草。
试了三四次,我终于将钥匙塞进了房门。拉开的时候,稀稀落落的灰尘让迎门灯打出一道道光柱。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不得不经常在外忙碌。作为正步入上事业升期的导演,这几次负责的电影都是少不了在外取景的动作大片。
一半的时间在外取景拍摄,一半的时间在寻找和合适的地方,合适的景色,还有合适的工作机会。一年来,能在家附近的时间满打满算可能只有一到两个月。
当初买这个房子的时候我也未曾想到自己的工作会这么忙碌,更没想到她大部分时间也会住在医院。
偌大的房子里,净是落满的灰。
幸运的是房子里还没有停水停电,毕竟每个月的账单和分期我还是有再还。
“或许之后还是租一间房吧。”
内心的念头一闪而过,我拉下自己三天没卸下的领带,将黏在自己身上的西服脱下挂在衣架上,走过玄关,步入客厅,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将她的东西全都搬了进来。
厨客一体的开放空间内,餐台上还放着希尔妲留下的便条,上面写满了一周内的采购和计划安排。
只是从空荡荡没有任何蔬菜的冰箱,以及冷冻室内仿佛被冻成石头的面团来看。虽然她可能很有心,但对做饭这部分绝对算不上什么好手。
默默关上冰箱的门,我向着她曾经的房间走去。
她的房间在二楼,那不但是她自己住的房间,同时也是她的工作间。从楼梯上去,扶手右侧的第一道门就是她的卧室。
半掩的门被轻轻推开,仿佛翻开一本陈年的书,翻开就能闻到沾满了的她的味道。
门的左手边,靠墙的一侧,是整整三个二十四寸的显示器,他们成倒“品”字形立在桌面上。上方两个显示器微微向下弯曲,倒映着桌面上那台黑色的数位板。
几个参考木偶,一个玩具手办,两三本参考书,一个圈注了重要日期的小日立台,一盏驼下了腰的黄光灯,以及画着卡通角色的陶瓷水杯。
这就是她桌面的全部。
桌子正对着一张白色的人体工学椅。它的右手边则是放在立柜上的厚厚一叠的画稿,以及那塞不下快要溢满出来的厚厚的信封。
房间的另一侧,衣柜与双人床被收拾的整整齐齐,也落满了一层白白的灰。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去住院了,所以被子已经被叠好塞进了防尘袋,桌面上铺上了一层透明的塑料板,就连窗户和窗帘都被紧紧拉住锁好。
望着那些堆起来的画稿,脑海里浮现起模糊的幻影。
希尔妲并不是家庭主妇,也不是结婚后就辞去了工作。相反,她和我一样都属于创作行业。
她从事的应该是绘画或者是漫画相关的工作。只是我对这些工作不甚了解,大部分都是她自己在负责沟通。所以即便我们搬到了这栋房子,她依旧会经常待在这间房子内工作。
直到六年前我从安娜那边接手了真正属于正导演的第一份工作后,我才真正意义上有了客观的收入。不过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希尔妲的身体状况还是有所下滑。
自那之后大约一年,我的收入渐渐成为了家里的主要收入。也因为她的身体状况,她的工作也变得不再稳定。
说起来,虽然我知道她的工作内容大概是什么,但我好像从来没有看过她的作品。也不知道她平时在画些什么。我望着那厚厚一叠的画稿,其中不乏有完成的色稿,也有一些只是画了凌乱的线就丢在了一遍。
看起来想要整理出一份可以浏览的东西不是那么容易啊……
想到这里,手上的动作就慢了几分。
或许,她也没看过我的作品吧。
想着,我画稿重新堆好放在一边,拉开抽屉准备将他们整理免得落灰,却看到抽屉里静静地摆放着一个信封。
八寸的白色且干净的信封静静地躺在灰落落的抽屉里,却占满了整个空间。它正面向上却没有贴任何的邮票,反倒一行僵硬的字落在正中。
“致希尔妲。”
那是不知何人给她的信。
——
——
那封信没有内容,那些字也不属于我。
空荡的信封无言胜有言,却猛然让内心生出一股燥热。奔四的古旧身体仿佛坏掉的管道,奔涌的感情让骨架吱吱作响。
没有东西为什么要把信封留下?
没有东西为什么要保存在随手可以触碰的地方?
为什么只有它一尘不染?
更别说我每次看到那个信,莫名的焦躁感就会从心脏的裂缝里渗出,犹如火蛇点燃了神经末梢的每一丝感情。
即便是工作上的失误,人际交往上的失利,甚至是面对地方的侮辱,也未曾感受过这种难以言表的燥热感。
在家中翻来覆去,想要找到类似的东西,或者直接找到里面曾经的信件。这般来来回回,将家翻了个遍,结果也如这空荡的客厅,默默回应我。
于是现在的我在苦寻无果后,正驱车前往位于西南郊区,临海的碧斯丽制片厂分厂。
安娜大概会在那里。
我和希尔妲算不上是相亲相爱的夫妻,但安娜与她绝对是无话不说的闺蜜。具体是什么时候她们关系变得非常要好我已经记不清了,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安娜介绍我们认识。
所以当希尔妲不得不经常经常住院后,忙于工作的我若是无法定期探望,安娜就会代替我去。久而久之,安娜也渐渐经常会去主动看望她。
此时此刻,要说能比我……不,可能世界上没有人能比安娜更了解希尔妲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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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家驱车过来,约莫两个小时。
好莱坞作为出名的影视之城,一路上散落的片场更是十指都不能数。
碧斯丽算不上这里特别成功的那一梯队,安娜也算不上是业界翘楚级别的人物,但在历史积淀这一块绝对数一数二。
片场成立八十余年,祖上更是英国那边的名流世家,在世界上很多地方都有大量的资产,族谱都不知道要翻多少页。即便最近几年因为疫情和全球化的经济衰退,导致资产有了大量的缩减,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它依旧是本地大多影视公司无法轻易撼动的存在。
至于安娜自己,按照她本人说是就是个弃子,被扔到这里只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家族那边就不会去管她。
想必应该也是某位有钱人的孩子吧。
心里暗叹一声,打转方向盘,绕过最后一个转盘,又行驶二百余米将车停到了沙滩边上的停车场里。
此时正直秋日是大部分电影拍摄的最佳时机,所以一下车就能听到摄影棚那边传来的嘈杂声。时而安静,而是快活,时而发出机器的撞击声。
而按照公司内的排片来看,现在应该是在拍摄《海岛惊魂6》。
虽然这个低成本B级电影并不由安娜负责,但耐不住她对这类电影有着奇怪的兴趣,一个月基本上都会来那么几次。若是这边暂时没有拍摄,她也会找到其他的制片厂去“观摩”。
仿佛她比起拍出好看的电影,更在乎拍摄时候的乐趣。
至于这个这些B级电影到底好不好……只能说都能拍到第六部,应该算是有自己的特色和受众吧。
按照我自己的审美和理解来看,这类早就要被市场淘汰的电影就和碧斯丽制片厂的历史一样,老旧的甚至有些掉牙。若是电影公司想要赚钱与进一步发展自己,面向主流大众的口味才是上策。
将心中已经想过千百遍,但每次都无法说服安娜的话塞回了肚子里。走进玻璃双开门,将工牌递给接待。在她迟疑但很快恢复的尊敬问候声中,电子安保门被打开。我也顺势接过工牌走向深处。
三号摄影棚是半开放式影棚,占地约三千平米,一半是室内的各种拍摄器材,一半又是面朝大海的自然布景,所以非常适合各种涉及到海边海滩的拍摄任务。
通向三号摄影棚的木制走廊铺着黑色棕红色的地毯,两侧的墙壁上挂满了曾经拍摄的电影的海报。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的《虎胆熊威》到最近的《巨齿猫2》,让这所看起来并不起眼的海边小厂顿时多了许多历史的厚重感。
轻轻拉开三号摄影棚的门,我站在阴影里看向两个轨道机台所指向的幕景正中。
那里,三个女演员正穿着性感的比基尼,双手环抱在胸下衬托着白晃晃的北半球。故作可怜的躲在两个身上带着血痕的男人的身后。他们表情坚毅,两人手持两柄步枪,面对被军阀士兵的包围之势大有鱼死网破之意。
然而就当双方僵持火星味一触即发的刹那,一只三米多高巨大螃蟹从土地里冒了出来,将那群军阀全部掀翻在地。那双锋利的钳子甚至将几个人的身体从中懒腰截断,举起残肢放在它的大颚茹毛饮血。八只脚带的风将沙子吹起成雾,鲜血在风中化为血雨。
一时间,女人的尖叫声、接连不断的枪声炮声以及混杂在一起的呼喊与恐惧的悲鸣混杂在一起,好不热闹。
那一瞬全部的工作人员都动了起来,镜头也好悬丝也罢,在空中交织成一道道弧线。
“咔!”
拍案而下,伴随着清脆的一声,全部的景色都凝在了这一瞬。
“第五十三幕结束。大家都辛苦了。”随着这一声响,在场的都松了一口气。刚才我眼中所看到的一切也都随之烟消云散。
布景上没有枪炮也没有爆炸,更不可能真的冒出一个三米多高的,宽六米有余的巨大螃蟹出来。有的只是一个绿幕围成的螃蟹形状的机器,散落的枪炮武器的道具,以及拍摄时的各种各样快要散去的音效。
不过就算是这样的拍摄流程,制片厂也已经算是古旧派的作风了。要是放到其他一些新兴冒出来的影视公司,怕是只需要几个人穿几个全身都是黑白点的衣服,在一个百平米的房子里就能把整个电影都拍摄完。
对于这点,我反而更喜欢安娜这边。
古旧也有古旧的味道。
收了心,我将目光重新放回到导演的方向。那边的安娜正穿着一身清凉的白色花边露肩连衣裙,头戴一顶黑边草帽,一手拿着扩音器垂向地面,一手放在腰间,正弓着身子跨过一个小胖的肩头,看向他手提电脑的显示器。
“导师……还有蒙多导演。”
两者闻声转头,看向我的面庞一个吃惊一个无语。当然,无语的是安娜。
“艾瑞尔?你不是刚才拍完电影应该在休假吗?怎么有空来我们这边了?”蒙多用手指推了推自己的圆眼镜,棕色潦草头发遮住的脸上写满了例如“重度御宅”、“特设爱好者”、“四十三岁未婚魔法师”和“年收入二十余万”之类的描述。
“只是过来看看。”我耸耸肩答道。
蒙多也算是厂里的老一辈了,比我入行早几年,但却一直没有在事业上有所突破。不过他本人到时对此没有一丝的担忧或者说是追求,很长一段时间都负责这类B级片的拍摄。
或者也是因为在这方面的兴趣和安娜很接近,两人臭味相投,安娜也喜欢经常往他这边跑。
“快来看看,这是刚才拍摄的,很不错吧。”他笑了笑,短圆的食指碰了下笔记本上的回车键,按下了播放按钮。
不得不说,虽然他是这副无欲无求的模样和安娜有几分相似,但拍摄和指导的水平确实是在线的。人物的动作,表情,镜头聚焦的北半球和微微的波浪,乃至之后的战斗焦灼恐惧与逃亡,都被他拿捏得很准。
换句话说,他很熟悉看这类影片的人都是来看什么的。
“确实,你的水平又进步了。”打心里不由地承认道。
“你就别奉承我了,你能来这儿肯定也不是来找我的。”他微微扭头,用视线指向了身后也一同注释屏幕的安娜。
“鄙人就不做电灯泡咯。”说罢,他将笔记本夹在腋下,登上放在一边的双轮平衡车,跟着熙攘的人群一个转弯就消失在了视线内。
这就是“潮”吗。
嘴角微微抽动,屁股却被身后的安娜踹了一脚。
“你是一天都闲不下来吗?”
看起来她对我面对了丧妻之事后,却依然能在几天内回来感到了愤怨。
“前几天你在医院都没睡,就休息一晚能够?”
“昨晚也没睡好。”
“失眠了?”
“睡不着。”
事实是事实,只是究竟是因为那感受不到的悲痛,还是那份感受的到的无可名状的燥热,我就不得而知了。
灰暗的环境中,安娜静静地看着我。即便我看不到她的眼睛,却依旧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正跨过沉闷的空气,一道道向我扫射。
就连她发梢的银灰色挑染,也仿佛淡去了几分。
“走吧。先去我的办公室。”她转过身只留下一句话,随后头也不回地向另一侧的出口走去,“我也有些事要和你说。”
——
——
安娜虽然是我的导师,但她目前在制片厂内并不担任导演一职。平时她总是会去其他片场,和其他导演沟通交流,只是因为她确实很喜欢电影,也很喜欢拍摄电影。
事实上安娜在碧斯丽制片厂目前的职责是执行董事,同时也是主要的制片人,基本上承担了整个制片厂的进出,以及接下来的电影拍摄任务。
所以我之前才说制片厂里盛行B级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安娜和大家都喜欢,觉得有趣所以才接了不少这样的电影,他们自己也导演了很多。
我曾经也想过,若是在这里呆的时间久了会不会变的和安娜与蒙多那样,变得对B级片情有独钟。会不会之后等接手能够全部由我负责的电影时,还不得不被局限在这样的小圈子里。
如今的自己,却只是想尽快的投入下一个项目里来麻痹自己。只要能再进一步,再向上爬一步,当有了钱权名利后什么事都无法动摇我。
我如此深信着。
“先坐吧。”
安娜的办公室很简洁,这里也只是平时她休息的地方,所以没有摆放过多的装饰品。充其量只是一些挂在墙上的木框电影海报,红木四角茶几上的糖果盘,以及她正在摆弄的办公桌上的双摆。
她摊手指向桌面另一侧的木椅,我也应声坐在她的对面。
“今天来有什么事情吗?”
“想问你点事儿,关于希尔妲的。”我从皮包的夹层内摸出昨天翻出的就信封,摊开放在桌面,将字朝向安娜的方向,“你知道这封信的来历吗?”
安娜小巧的身子缩在真皮座椅内,在窗外阳光的倒影下寻不得一丝一毫。她将信封按在手里摸了摸,随后又拿起放在眼前放下,又推回到我的面前。
“知道。”安娜没有任何迟疑,肯定的回答让我的内心既雀跃又担忧。
“这个人是谁?里面是什么内容?”
“艾瑞尔,现在你问这个又能做什么?”面对我的追问,安娜的声音犹如沾了水一般,清而碎。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挤不出半个字。现在能想到的理由,都只能换来安娜的一顿苛责。即便是我想要表现的犹如一个好丈夫一样关心自己的妻子,在她已逝去的这个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与做作。
也许,安娜那我看不见的,藏在阴影里的面孔,正忍耐着面对逝去好友悲痛与对我的愤恨。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起码不能由我。我知道这很奇怪,但这是我想你之后会理解这一切。”空气沉寂了许久,安娜才愿意开口。
正当我有些疑惑她的这句话时,她从自己的办公桌里拿出了一个打印好的文件。
“这个地方,你将她带去吧。”
她将文件转了个身,推到了我的面前。
那是一份已经签好的墓地的购买协议书。
我一时间有些诧异。
明明昨天才问过我,却能在今天就拿出来购买好的目的协议。
“就当是希尔妲的想法吧。”安娜看出了我的困惑,回应道。
或许是吃准了此时的我无法拒绝,我将安娜递过来的文件挪向了我,视线扫过文件密密麻麻地小字。
现在只需要我将希尔妲带过去就行。
只是……
“幽尔甘?”
我以为我这辈子的记忆里都不会再看到这个名字,却没想到它会在这最出乎意料的地方狠狠地刺我一刀。
那是希尔妲和我的家乡。
或许是因为再次见到了这个词,记忆仿佛从过去开始杀死现在的自己。
阵痛,令我不得不揉起自己的太阳穴。
“谁都有思乡之情吧。”面对缩起了脖子的我,安娜说道。
虽然我不知道希尔妲是怎么想的,但我并不觉的自己会怀念那里。
从我有限的记忆里,找不到回去的理由。
“艾瑞尔?”
“嗯,我在。”
安娜见我良久未应,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唤回了我沉思的灵魂。
“交给你了,可以吗?”
“……好吧。”我点头同意了安娜的要求。
不情愿,但是此时的我并没有拒绝。或许是我还留有的一丝愧疚在作祟,让我无法如此果断地和过去一刀两断。
“很好。”
见到我肯定回答,安娜坐直了身体,从一侧的柜子上拿出了一本空白的蓝皮笔记本交给了我。笔记本上印有碧斯丽制片厂的标志,里面的首页签有安娜和几位董事的名字。
“这是?”我的脑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这是你应得的奖励。”安娜些许是笑了的,只是笑得没有往日的自信,“董事们已经同意了接下来由你负责我们厂新电影的拍摄。从选题、选角、选景、还是剧本全权交给你来决定和负责。这是你梦寐以求的制片权”
额?
“这就愣住了?”见我一点反应都没有,安娜站起了身硬是将笔记本塞进了我的怀里,“我给你争取到了。当然若是没有你之前的那些IP影视化的成绩,那些老家伙也不会这么容易松口。”
“不过这也不是说你就稳稳拿下这次的电影拍摄权了。接下来的半年内,你若是没办法提出一个像样的企划,或者是说没办法让大部分人满意的话,恐怕也会被取消。”
说罢,她还在胸前摆出了一个X的形状。
“这半年内你应该都会处于休假的状态,可以好好放松,可以出去走走游山玩水找找灵感。若是有什么涉及到电影的都可以报销,只需要留下票据就行。就当散散心也好。”
安娜说的话我当然都懂,因为这样的机会我已经在内心排练了很多次。但是十多年来的努力,却在这时换来了成绩。
是不是有些太不凑巧了……
或者说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将这个机会给我?
若是过去的我恐怕已经手足无措,为这天大的喜讯冲昏了头脑。但唯独现在,它却如同向内心的那股燥热添了一把火,势头更盛。
“我曾经考虑过,也有犹豫过是不是要现在交给你。是不是过个几个月,过个几年再交给你比较好……”安娜坐下身子,松开了喉咙,“不过就在刚才,我决定现在给你。”
“那为什么是现在?”皱了皱眉,我疑惑道。
因为她的话仿佛在说,这一刻的一切,才是她所期望的一样。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和我说的那句话吗?”
但是安娜却以问题回以问题。
“……想要成为世界上最有钱的人,最有权的人。”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回答道。
而安娜她却如洋娃娃一般一动不动,只是用那张我看不清的脸,直勾勾地面向我。
“你会成为的。”
她平静道。
犹如祝福,恍若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