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七,从好莱坞坐飞机到幽尔甘花了我两天的时间。
走之前我将房子锁死,中途转机两次,终于在第三次落在了这个小小的只有一条跑道,一个候机厅,一个出入口的飞机场。
仿佛是从就军用飞机场改造而来的,但我却对它没有一点印象。
但就算是距离小镇最近的飞机场,这里距离幽尔甘也还需要半个小时的车程。
幽尔甘,只是一个坐落在南半球以北的临海小镇。众人对这里的以及大多只是一个靠近大海的小渔村。只是因为近些年全球化的发展让这里吃上了不少红利,其样貌已然和我离开时天差地别。
在离开机场的大巴车上,我打开了手机上的地图,搜索了一下自己家与希尔妲家的地址。将他们打上标记后,望向窗外的景色。
车驶过湖泊驶过丘陵,最终穿过几道挤在一起的山峰,驶过蜿蜒的山腰,柳暗花明。看到的是整齐新修的公路,欢迎的告牌,新修的高楼。靠近海滩的位置上崭新的浴场和旅店一排接着一排,靠岸的旅船踩着碧波一艘靠着一艘。吃水的码头,远望的游轮,海湾的风帆在视线中连成一片。
下午五时,回港的游客与下班的工人已经纷纷开始落座靠海的酒吧与咖啡厅。熙熙然碰杯与寒暄之声渐渐在空气中散开,融化在火热的夕阳里。
予人一种可以酣睡的错觉。
我离开这里的时候市区部分只有这目前的一半大,现如今我甚至都寻不到过去的影子。唯一能分辨的,大概也是坐落在丘陵山腰翻新后的教堂。
幽尔甘,我回来了。
感慨一番后的我最后选择在靠近教堂的某处地方下了车。
一杆拉箱,一个腰包,以及一个有些破旧但我十分中意的灰色软毡帽。披着一身的卡其色的高领风衣,穿着松散的休闲裤以及运动鞋,我将自己过肩了的头发束在脑后,带上墨镜拉起皮箱向教堂的方向走去。
——
——
预定的旅店里,我办好了住宿手续。
先预定了一周,觉得应该足够我把接下来的事办好。当晚简单吃了点东西,整理了自己的行李。将那盛放希尔妲的小小银色瓶子放在桌头。坐在另一侧的编织的木椅上,望向窗外的深蓝色的海平线。
将希尔妲带回来了,但这只是第一步而已。
希尔妲并不像我孑然一身,她的父母还健在。所以我明天在前往墓园之前,于情于理都必须先去见一趟她的父母。
不论我是要面对他们的谩骂亦或是同情。
或许无关紧要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也说不定。
虽然我对希尔妲与我过去生活的记忆已经朦胧不清,但我很清楚希尔妲和我都是从这里逃出去的。不是我带着她,也不是她带着我。是我们两个人一起逃离了这里,从这里的一切逃走。
她的父母生性嗜赌这点我是知道的,过去的她大概也是由于这点才从离开了他们。那之后作为名不正言不顺的女婿自然没有少接过他们的电话,也没少听过他们的从头到尾的数落与谩骂。
这种情况在头几年几乎每个月都能发生两三次,而且基本上都是打给我的。后几年,等到我从场助开始转为学徒,随后进而升至副导演乃至导演,情况也就愈发好转起来。
或许,只是因为我每个月给他们汇过去的钱越来越多,足够让他们过的舒坦的同时还能有余力将经历浪费在一张张奖券里。也或许是我已经将他们那些翻来覆去的话听腻了,左耳进右耳出不在脑中停留一秒。
也许只是我变成合格的大人了,变得成熟了。
直到上周,我也依旧保持着汇款的习惯。只是上周后,汇过去的不光是一纸收据,还带着一份希尔妲的讣告。
我没有勇气和他们当面谈,结婚尽十载也没举办过像样的婚礼。现如今我只能带着空荡荡的大脑过去,用成熟的方式应对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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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我换上了一身黑衣。
爬过长长的坂道,向着教堂西边的老旧居民区走去。
相比过去的二十年,这里的街道铺上了干净的水泥地,两侧的排水渠替换了老旧的泥坑,植被被修成的整齐,就连树荫都被朝阳拉的笔直。
只是过去的那些老房子们基本只是少部分做了翻修和加固,做了些漂亮面子。相比较我家与靠近海边的那些地区,坐落在半山腰上的居民区仿佛还停留在二十年前,只是换了副好的皮囊。
大部分房子都是双砖红砖房,配上富有年代灰色瓦片与木玻璃窗与半人高稀疏的栅栏。少部分的房子修的比较现代,将自己的栅栏高高围起,大有一副和社群格格不入的做派。
至于那些纯粹的木头屋子,怕是承受不了海边湿润与多风的气候,要么逐渐腐朽丢在某个公园的拐角,靠着地皮和面积勉强维持着价值,要么已经被替换成了社区养老院,供着一大群老人。
例如我面前这所伯明翰养老院。
如果说我与希尔妲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她的父母大约四十。二十多年后的现在,也已经接近六十岁了。按照安娜的说法,她的父母似乎在两年前就将自己的房子卖掉,又用了那笔钱难得的在拼到了点运气,赚了笔小钱。于是在一顿霍霍后选择双双进入养老院安享晚年。
除开中间那点“拼运气”的情节,这边的老人大部分都是这么选择的。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生活降级。
毕竟比起一个或者两个人生活在动辄三百平米,双层的老旧砖房内,不如找一个有人照顾,又有同龄人的地方一起生活的好。
我不是不能理解,这也是某种老人的成熟。
作为某种意义上他们的“儿子”,内心里对他们不去打扰自己这件事泛起的一点点庆幸,下一刻又让我感到淡淡的恶心。
深吸一口气,抹去深处的感情,我绷着身体走进了养老院的接待前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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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老院约莫三层,有着三栋独栋建筑,以及紧靠着的中型社区医院。背靠着独立的公园,却又被几道铁栅栏挡在街道外面。护工大约四十余人,按照这个规模计算这里大约有一百出头的老人住在这里。
从看护脸上能看得出这里工作并不算轻松,也只有少数人能真的乐得照顾老人。但从那些不小的工资数字,出奇高的学历,以及一个个正在等待永居签证而不得已维持生计的描述来看。
全世界哪里都是一个模样。
在看护的带领下,跟着地面上的绿色条纹箭头走,穿过一个又一个由灰白色天花板与墙壁构成的迷宫。最终我跨出了一道门,来到了养老院的后公园。再一番寻找后,我终于在公园的一角的树荫下望见了他们,这对我从很少见面的“父母”。
看护小姐先是靠近了两位正坐在长椅上的老人,在他们的耳边低语了几句,仿佛是在告知我的到来和征求他们的想法。随后从他们身边离开,回去路过我的时候向我点点头。
两位老人头发与双鬓斑白,耳朵挂着单片眼睛。喉咙上的皮肤沉淀了一颗豆大的老年斑,松弛的皮肤在锁骨与垂下小臂处堆积。身穿整齐亚麻色的羊毛衣与洗净的灰色长裤。她的左手放在他的右手上,两个人面对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我。
“艾瑞尔啊……你来了。”
开口的是希尔妲的父亲。若是我的父亲还健在的话,恐怕他的声音也会是这般,被海水与沙洗了一遍又一遍,沙哑而又遥远。
“是我。”我平静地回答道。
他微微挺起了身子,扶了扶单片眼镜,努力地睁大了眼睛。
“你长大了,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们是多少年没见了?”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当时的你还只是一个毛头小子,如今我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我静静地听着,目光也在两个人的身上不断跳动。
“二十年多年了。”
“二十年多年啊,几乎是一眨眼就过去了。这么多年,这怕是你第一次来见我们哟。”
我微微点头,并不打算否认这一点,但也不想将陈年的旧事在这里展开抱怨,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咎到两个老人身上。
“因为生活很忙。”
“生活啊……”他微微抬头,目光透过我的肩膀看向湛蓝的天空。
“告诉我,过去希尔妲生活的如何?”希尔妲的父亲思索的沉默后,将话凝成了一句。
“有一段很快乐的时光。”
“离开的时候呢?”
“是在梦境里离开的……没有痛苦。”
“是吗……”
老人将视线拉回到了我的身上,听着我那避重就轻的回答也没有苛责我一句。
“这些年你辛苦了。希尔妲的病我们并不知情,更没想到会这么的突然,这么严重。”老人用他满是老茧的手摸了摸她身边老妇人的手背,却又仿佛将她握在手心里没能挣脱而出,“但如今发生这件事,我们也有一部分责任。”
那位老妇人比起静静地诉说一切的他的爱人,消瘦身体仿佛在忍受很大的悲伤和痛苦一样,啜泣与鸟鸣混杂在一起。
“这件事她自己也不知道。”希尔妲的父亲却有些愧疚,“也可能就是那时候的事吧,染上了点不好的嗜好影响到了她。”
“……我并不介意。”
我看不清他的面庞,但我看得懂他的人。
不论他是提这件事,还是满口说自己对希尔妲的愧疚,疑惑着是她母亲在一旁的啜泣,我打心底里都不在乎。也并不会感同身受。
红脸和白脸。
若是我真的有真正意义上的,可以在结婚的时候会见对方父母的机会,或许能把他们当做家人来看待。结果,这种机会终归只属于少数人。
“毕竟她已经离开了……而我这此回来主要是为了带她回家。就算她和我很久没回来了,但我觉得她还是会想念这里的沙与海。”
“已经找好墓地了吗?”老人有些错愕,因为这件事我没写在寄给他们的讣告上。
“这里教堂的墓地,最好的立碑和位置。这里应该有直达的公交车,之后你们若是想去和他说说话,可以去那边找她。”
我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写好的纸张,对折的纸面内写着墓碑的编号与教堂的联系电话。走近两步,走进斑驳的林荫里,将它递给了他。
老人接过后没有打开看,只是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随手的模样仿佛之后丢掉也不心疼。
但是准备离开的时候,那只已经枯僵的手却仿佛从地狱里爬出的僵尸一样,握着生者死死不放,钳住了我的右手腕。
“……”
他不言,但胜似万语。
看来是不满意。
微微皱眉,但我并不吃惊,只是有些感叹他的做法如此的直接,甚至没有顾忌周围人的目光,更没有顾忌他的爱人。
或许两个人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了。
我内心微微叹气,面色却静如止水。转过身,将随身携带的小公文包放在了他的身上。
“养老院的费用我已经缴清了,接下来的十年都不需要担心,这里面有你想要的所文件。并且,希尔妲的保险也写的是你们的名字。”
他微微一愣,但很快钳住我的手便松了开来。双手打开公文包拿出文件,用他那豆大的眼睛透过老花镜一遍遍扫视着。
在我看来,他们并不是希尔妲的父母。不论是做作的多么煽情,不论是怎样将希尔妲挂在嘴上,即便是到了希尔妲离开后的现在,她们依旧在想方设法将她买一个好价钱。
“今后若是有其他什么事情请直接联系保险公司的人。”我整了整衣服的袖口,将被他们弄乱的衣折抚平,“今后不要再联系我了。”
说罢,转身我就准备离开。
“艾瑞尔!”
但是却没想到他们竟然还会叫住我。
是我给的还不够多吗?
有些不耐烦地回过身,看到希尔妲的父亲将我的包侧躺着放在椅子上。他站起身,从树荫下走出,从自己的裤子摸出一个东西。走近我,扳开我的手掌心,将冰冰凉的它放在那里,又双掌将手握紧。
“这是希尔妲的东西。”
“这也是一种交易吗?”我默默地看着他们。
“就当……是吧……”
说罢,他转身离去。互相牵手搀扶的两人没了老人的羸弱感,就连离开的步伐都轻快了不少。
内心无言,低头垂下目光,那静静躺在掌心内的小小银色钥匙,如同盛放她的银罐一样。
在秋日绚烂的阳光中,散发着麦田般金黄温暖的光芒。
——
——
离开养老院后,我又回了一次旅馆。
因为有预想到希尔妲的父母不会那么好对付,所以出门的时候只带了必要的东西。
而从结果上来看其实并不是那么的糟糕。他们大概是接受了我的“好意”,没有再在这种般不上台面的事情上纠缠。若是他们如同老赖一样纠缠下去,怕是双方的面子都不太好看。
总之,我该尽到的义务都已经尽到了,不该尽的也都做了。他们应该是很满意这次交易,才在最后将这把钥匙给我。
这把银色的钥匙显得有些年头,齿峰已经有了点磨损,但钥面却被打磨的很光滑。钥匙环还挂着一个小小的标签,写着“史丹仓库”的名字与仓库的排号。
估计当初希尔妲的父母在“生活降级”之后,就将她的东西搬到了这个仓库里。
是因为他们还在乎这个女儿吗?
怎么可能?
若是我没给他们足够好处,这就会变成他们的筹码吧。
就算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一些废旧的垃圾而已。
站在旅馆的卫生间内,我看着手中的银色小钥匙,目光在下坐便器的下水道口停留了很久很久。
滴答……滴答……
心血如水静静流逝,时间仿佛在询问自己的内心是否还有留恋。
也许是因为到了预定的时间还没做出选择,自己的手机已经发出嗡嗡的闹钟声。思绪被打散,再无法被重整。
攥拳收回手,我将那银色的钥匙放入了钱包的夹层中,打算在处理完今天的事情后在做考虑。
于是乎我将希尔妲的小瓶放入怀中,离开了酒店向墓园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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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墓园约定的时间是早上十一点,所以从养老院赶回来的我不得不简单准备后就连忙赶往教堂后山的墓园。幸运的是,距离墓园算上坐车和步行也不过三十分钟的路程。
因为旅游业赚的盆满钵满,教堂也从过去的老破小升级为了足够容纳一百人的礼拜堂。平整的水泥道路从山脚铺设到门前,砖石路的缝隙被鹅卵石与水泥填满,木栅栏换成了铁栏杆,红砖大门两侧也换上了新粉刷的,散发着淡淡呛人气味的立牌。
这都是过去的我无法想象的。
正如过去的我无法想象现在的自己。
安葬的流程并不复杂,三十分钟不到。这可能是因为安娜的安排让教堂的牧师亲自出马,所以工作人员效率加了好几倍。
手中的希尔妲的银色小罐轻轻放在牧师的手中时,淡淡不舍的感情不知从何处传来,手上的动作甚至都慢了一分。
但我终究没停下来。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我都一直坐在这个教堂内,并没有离开。牧师曾跟我说让我先去吃点东西,但现在的我却一点也没有胃口。
掌心里还停留着那冰凉的温度,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期间牧师倒是很自然地去解决午饭,回来后见我迟迟不动以为是我心情上的问题,坐在我的身边给我来了一场免费的赎罪与开导。
黑发牧师人挺不错,说话没有我印象里神父的老叨叨与假大空,即便我不认为自己有他口中的那般伤心、那般对未来感到恐惧、那般被自厌与自责,但听到他说的那些话心里确实宽慰了不少。
这大概就是他身为牧师的人格魅力吧。
待到太阳微微西晒,服务人员做好了最后的准备。于是牧师就带着我,穿过由铁栅栏与高石墙围起的圈地,来到了后山的墓园。
即便只是步入这里,一股压抑的感觉便会迎面而来。我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但却深知我是这一切压抑的源头。
墓园被分成了两大块,希尔妲所在的是较为整齐的那边。
里面的墓地每一个都起码有一个树阴的大小,希尔妲所在的碑位更是有占地大约四十余平米。除了立在地面上的墓碑,还有一张偌大却灰暗的棺木静静地躺在地面之下。
牧师在和周围的工作人员确认好后,又走向了我。
“还有什么想要和做的吗?”
牧师双手端着长方形的托盘,希尔妲的银罐正放在黑布的正中,显得异常夺目。
“或是你还有什么想要留给她的东西。”
“……没有。”
牧师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走到墓前,将托盘整个放入了空荡荡的棺木中。那偌大的棺木仿佛一口黝黑的井,树荫化为涛涛黑水将其淹没。
渐渐地,耳边响起了牧师的祷告声。几位身着黑衣工作人员将棺木盖上,划开生死的界限。随后,棺木下沉,落在那满是五颜六色的花毯中。
有些往生的花被那沉沉地棺木震了出来,轻轻飘落到我的脚边。我弓腰拾起几朵,在被围起的坟前将它放下。任它们飘落而下,带着我的回忆和她一起埋葬。
我不能拾起所有散落开的花,如我不能拾起她的一切。但能被希尔妲带走的,一个也不会落下。
别了,我的爱人。
——
——
埋葬的流程进行的平稳而又迅速,平静而又孤单。直到黑衣的工作人员离开,直到牧师微微和我欠身告辞,我都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她的墓碑。
她的墓碑只留下了她的名字,空荡的下半部分没有一句墓志铭。
仿佛丧失了时间观念,一直站在这里足足一小时我才意识到这点。我以为更熟悉希尔妲的安娜早早就把一切安排好考虑好了,以至于我没有仔细浏览合约上墓志铭的那块。
安娜没提这点,更没有问我的想法。
或许她就是希望这一刻也说不定,让那个我看着那空荡荡的墓志铭,思索究竟写点什么好。
一时间内心没什么想法,冒出来的也都是一些朴实如“我挚爱的妻子”这类的情话,写上去也与现在没有区别。
索性我先讲这件事放在一边,之后若是有想法再叫牧师教堂这边加上也不迟。
而让我更吃惊的,是刚才牧师询问我留给她的陪葬品的那句话。我吃惊于完全没考虑过这点,甚至脑袋里没有任何思考和犹豫过的痕迹。
仿佛盲点般,让那个我不愿意将任何都系交给希尔妲。
亦或是她不愿意带走任何东西。
而且作为导演我也算比较了解西式葬礼的流程,但在希尔妲这里却仿佛失去了记忆与意义。明明是最好的墓地与最好的服务,但结果却留下了很多遗憾。
令人无法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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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大约五点,东边的水天一线如潮般漫起层层嫣红。海风带来了新的雨云,从海的那边飘来,准备将大地的悲伤洗去。
终于在一阵冷风中我不禁抖了抖身体,疲惫感从脚底传至全身。挪了挪身子,中年的身体已经有些经不住这样的操劳嘎吱作响。
果然是累了,不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
从希尔妲去世后,第一次觉得真得好好休息一下。那时我只是觉得安娜的建议只是善意的寒暄,现在看来才是自己天真的那一方。
只希望今晚的雨能够作出响亮的声音,洗刷掉自己脑海与身体里的疲惫。
沿着来时的道路向墓园外离开,却在步行约两分钟后的树干后拐角处看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一个有着浅亚麻色长发的,看起来年纪约莫十三岁的小女孩。身着茶色长裙与白色欧式上衣的她此时正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蹲坐在一处墓碑前的草地上。
她就这么静静地呆呆地看着,一动不动。
那种呆滞感竟令我回想起了几分钟前的自己,一时间让我的脚迈不开。
“马上要下雨了。”我没有靠近她,只是挪了几步站在距离他十步之远的位置上,“你不冷吗?”
她似乎被突如其来的搭讪惊到了,猛然回了头看向了我。不过当她看到我后倒是微微一愣,很快松开了紧绷的肩膀,呼吸也平稳了下来。
“一个人来的?”从她那独特的反应来看,我猜测她可能是自己偷偷摸摸来这里。
“……嗯。”她一只手扶着胸腔,喉咙用力挤出的声音显得有些羸弱。
还是太冷了吧。
“要回去吗?”
她没有回答,似乎并不想相信一个初见奔四大叔的话。不过让她一个人在这个冷清清的墓园里待着,仅仅只是穿着单薄的衣服也不是个事。
更别说她只是个小孩子。
于是我迈了三五步,将自己的黑色外衣脱下,递给了还蹲墓前的她。
“先穿上吧。”
她犹豫了一下但没有拒绝,伸手接过后就披在了身上,将自己的背影遮得严严实实。
而她面前的那座墓碑,我此时也能看到清楚许多。
纪念儒雅的丈夫桑切尔格温……
没听过的名字,只是格温这个姓氏有所耳闻。幽尔甘的格温,算是本地小有实力的家族式企业。幽尔甘的酒店旅馆行业有三分之一都属于他们家族,在船舶旅游分支上也有一定的涉猎与资产。
就连我现在居住的酒店,也是格温家族旗下的财产之一。可以说是枝大叶大,幽尔甘的发展离不开他们,自然也没少吃这么多年的红利。
所以眼前的这位小女孩八九不离十,是格温家族的人。
至于为什么一个她会在墓园蹲在一个丈夫的墓前,在合理的推断一下并不难。所以,我也没有自讨没趣不识气氛的追问缘由。
世界上有一万种理由让两人相遇,但却只有一种理由会在寒冷的秋天来到墓前守望。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天气越发转冷,她终于站起了身,拍了拍粘在茶色裙子上的泥土与树叶,打算脱下我的外套重新递回给我。
“先去教堂吧,天色已经很晚了那边暖和点。”我摇了摇头,伸手示意她先披着,等到了教堂再拖下来给我也不迟。
“不要,我不去教堂。”
出乎我意料,她转过身的她坚定地摇了摇头,面朝我的浅亚麻色前额发零散的晃了晃。红色的挑染藏的很深很深,但在渐渐晚去的天色里微微的红芒却勾住了我的目光。
“我自己会回去的。”
她见我没吭声,或许觉得我认为她在任性,于是很快自己做出了行动,想要脱下衣服将它直接塞回来。
伸手将衣服压在了她的肩膀上,我摇了摇头。
“留着吧,就这么穿着回去。若是觉得麻烦想扔掉也行,反正也只是临时买的便宜货。”
也许是挣脱不开成年人的手掌,尝试了几下后就放弃推脱我的好意。
“那就……谢谢您了。”或许是没想到我这么好说话,她甚至愣了一下。随后微微颔首,轻轻躬身,行为举止都很有礼貌,更肯定了我之前的猜测。
“记得路上小心,走路走在明亮的地方。”
“嗯,好的。”
她点点头,随后快步沿着小路离开。但刚走到一半她又忽然停了下来,很快回头向我挥了挥手。
“谢谢你贝伦先生。”
随后便转身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了墓园的出口处。
啊……似乎忘记把自己的名片从上衣口袋里拿掉。
手指扶额,有些无奈但又有些感叹那个女孩真是眼尖,但与此同时又清楚她并不是一个随性任性的人。
天色还未完全落下,放着一个小女孩这么回去虽然心里上有些不放心,但考虑到她本身是格温家族的人,应该不会有人会轻易对她出手。
更别说她头发上的挑染还是最纯净的模样。
我挠了挠脑袋,决定不再去想她。紧了紧身上的单衣,离开了墓园。走时和牧师打了声招呼,才从那边得知那个女孩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来了。
“家里的问题。”坐在教堂长椅上的牧师侃侃而谈,我则单手接过了他递来的一杯热茶,“她父亲大约两年前走的,对于一个女孩来说确实是非常敏感的时间点。”
“刚才你做的不错,我本想把她接进来的。”牧师似乎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随口来了一句。
“那你为什么光看不做?”
“能不做就不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别说我也算是半个格温家的人,在她眼里我就是她母亲一个眼线。”他毫不避讳。
“那你是不是眼线?”
“是啊。”他点了点头,“看着她不出事情就行,至于她家里人的那些事我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参合。”
正当准备开口,他却伸出手制止了我。
“你还是别问具体是什么事比较好。”
看起来是真的一点都不想说啊。
索性我也不再询问,自己在这边说到底只是一个旅人,在处理完一些事情,放松下来后就会开始尝试忘记这一切,然后全身心的投入到自己的项目中去。
于是乎,打算将一切抛下的我喝下最后一口青茶,起身离开了教堂。打算绕路去靠近海滩的地方找个暖和的咖啡厅或酒吧喝上一点,暖暖身子,找找故事。
直到我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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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偶遇,一个巧合,一个意料外的奇迹。
四月的下午,南半球已经开始悄悄从秋日迈入冬天。晚霞带着海风的水汽在皮肤上点出一根根针,悄悄然将寒意注入皮肤深处。
已经将外衣交给那位格温家的小姐,此时的单衣已经有些扛不住傍晚的冷空气。来时万里无云天气胜好,所以前往教堂的路我是自己走上来的。
在下山路上,山腰的一个拐角处看到处新修的玻璃候车亭。想到自己上山的时候也有看到往来的公交,又摸了摸自己单薄的衣服,于是决定在这里等车。
山腰处通行的公交车只有固定的两条线。小城也不能和城市比较班次,目光所指之处皆是十五到三十分钟一班。翻开手机搜了搜地点,查到其中一班公交车能抵达海边后便安心了许多。
与此同时我也粗略的浏览一下公交车的站牌,发现这条线上除了能直接抵达墓园外,途中还会经过山顶的一处公园,山腰的教堂,山脚下的一所公立教会女子学校,已经废弃的旧火车站,并最终停在通往东北面梅梅岛的渡口总站。
因为对那个火车站有点印象,所以脑海里大致勾画出了公交的行经路线。
等了约十分钟,两束灯光从山坡的另一侧亮起,提前站到候车口的我伸了伸手,直到它整好停在了我的面前。
上车后的我找了个靠后且靠窗的位置坐下,将目光放在了宁静的海滩。那里夜晚的气息渐浓,酒吧与咖啡厅的灯火如萤火般雕饰海岸线。零散的车流似乎都不约而同的向着那边汇去,让灯火更胜。
渐渐地,淅淅沥沥的雨似乎染上了玻璃窗,模糊了窗外的景色。考虑到车上的还有不少下班回家的人,我并没有留恋外面的景色或考虑打开窗户,所以双手插在腋下,环抱双手,准备小眯一阵。
“咔嚓……”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体一顿,耳边传来了刹车的声音。紧接着,我注意到不知何时周围已经坐上了很多人,甚至连身旁的空位也坐上了一个三十左右手持皮包的女性。
当然让我有些意外的是那些刚上车的,是那些穿着茶色长裙与白色欧式上衣的女学生们。他们三五成群,上车的时候有说有笑,仿佛一群百灵鸟闯入了寂静的雨夜,瞬间打破了这个安静的摇篮。
老实说,困倦刚袭上身子就被这么打断确实有些不舒服。
但叹息之余,我也注意到了他们身上的衣服有些熟悉。
是那个格温家的小女孩的衣服……所以这是她们的校服吗?
这么说她甚至还是翘课来墓地的。
也难怪她当时不让我联系她的父母。私自翘课对于她那种家庭确实很少见。不过听牧师那边的说法,她似乎也不是一次两次?
唉......
心头里一阵无声地叹息,目光再次放在那些女学生上。
他们的衣着大多和格温家的小女孩一样,但些许不同的是她们外面上衣还披着一个茶色的,长直及腰并夸过前胸的披肩。除此以外,他们每个人的胸腔还带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虽然样式各异材质有别,但在一半已经落入海平线以下夕阳下,十字形边缘的反光十分锐利明晰。
估计是那所教会公立学校的学生吧。
我想起了车牌上的那所学校。虽然上车的人看起来是高中生的年纪,但结合格温家小女孩的情况,我估计还有初中部。考虑到幽尔甘本地大多数人都信仰天主教,这样的教育资源分配也不是没有道理。
当然,我不信教。
回过神来的我重新闭上眼睛我,准备再眯上一小会。
“咔嚓……”
又过了大约三四站。又一次,停车的撒车声将我从浅薄的睡眠中吵醒。
张开眼,我注意到之前的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了一个空荡荡的位置。天色已暗,窗外的雨已经停了,暖黄的光透过朦胧雾气的玻璃窗,化为了淡淡的光源照亮了车厢。
女学生们互相聊着天,嬉笑着走下了车。几位工人扶着吱呀作响的塑料皮座椅起了身,弓着身子挤下了车。最后,一个一直都坐在和我一排的另一侧的女学生打扮的人站起了身,站在了出口。
侧着脸的她在车门外的微光下,金灿灿的直发散发着淡淡的荧光,翠蓝色的眸子倒映着街道的灯红酒绿。水雾气在眼中弥漫,捏了捏小巧的鼻,抿了抿单薄的唇,仿佛混沌的感情都攀上了心,将脏器挤压出痛感。
她就这样站了短短几秒钟,随后用手背抹了抹脸,快步下了车。
我静静地,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直到关门的那一刹那我才反应过来。
“停,麻烦停一下车!我这里下!”
我连忙喊住司机。
司机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快速将车停在了路边。
连滚带爬,我两步冲下了车。回首望去,在一片霓虹灯与如热浪袭来的攀交之声中,我想要寻得她的影子。
然而,明明应该是非常简单的事情,却又仿佛淹没在这无面之海一样,让我寻不得前进的方向。望着一位位陌生的背影,张望的我在人群中搜寻着。犹如在深谙的森林里寻找一个微光,却又不知何时在一个树的拐角处迷失了方向。
直至最后,我走遍了整个街,翻遍了每个店,停在了一个靠海的小酒吧处,默默地点了杯苦涩的酒,颓丧的靠在木椅上。
最终还是没有找到……
那只是我的梦吗?
是我自己还那一刻还没有睡醒吗?
我一度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
手里攥着快要见底的酒杯,用力地想要将杯子狠狠碾碎在掌心里。
但若是真的呢?
内心深处又不敢与不愿意放弃那种可能性,即便只有万分之一我也想去寻找她。不是因为她的外貌,不是因为熟悉她认识她,更不是因为什么梦里才有的一见钟情。
只是……
视线穿过被照亮一般的沙滩,望着远处的倒映微弱月光碧波不断地大海。耳边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一层层洗去了我内心的踌躇与燥热,锤炼为更为简单却坚定的决心。
想要再见一次。
唯一能看清面庞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