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我呆在那里了很久,直到午夜过半我才从那波涛与浪声之中夺回了我的心神。身心俱疲地回到了旅馆里,撑不到洗漱,我便一头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一觉醒来头痛欲裂,挣扎着吃下了几片药后,硬是又睡到了第三天早上才恢复过来。我翻了翻手机,看到了前天晚上支付的账单。
五百多,我当时究竟喝了多少……
考虑到我平时喝酒只是浅尝辄止,不会嗜酒更不会将酒当做果汁一样不停地往自己的嘴里倒,五百已经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了。
而直到回过神来后的我才开始疑虑,自己是不是其实看到了幻觉。亦或者自己实际上对希尔妲的离世内心抱有极深的痛苦与愧疚而不自知,这种感情令我产生了幻觉。亦或者那些都不存在,但是身体却在替自己发泄。
原本应该是非常确信的一切,在酒精的洗礼后又显得不是那么自信了。与之相对应的,自己的头痛感却随着思绪愈演愈烈,仿佛在惩罚现在的自己。
那股真实与虚妄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
只是,我还是想试一下。
昨晚的那个感受不光真实,而更多的是触动了我多年已经僵硬的心。是久似未得的灵感,是雪域的火光,是久旱的甘雨,是初恋的悸动。
能够看到一个正常人的脸,能够看到她的眼睛,哪怕是她的鼻与她的脸,都显得那么弥足珍贵。
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是如此。无法看到其他人的面庞,也无法分清美与丑。过去的记忆模糊不清,所以我一直都认为这是我自己的问题,从出生开始就如此。
不过我过去也从未对此有过抱怨,看不清脸不代表无法分清人,工作上除了对电影选角会有些影响以外,给我带来的更多得都是一些利好之处。
他们的收入,他们的家庭环境,他们的交际关系,他们的父母与孩子。这些只要和对方有一定的交流,或者和他的相关人士有过沟通,我就能从他们的脸上读到。这种特殊的感觉仿佛大脑的一部分独立于我,在替我分析这复杂的人世,以最直观的方式覆写了他们最不重要的外貌。
也多亏了这一点,我面对应酬向来不畏惧,总是可以说他们喜欢听的事,点到他们在意的点,表现的犹如多年知交,轻松得到他们的信任与认可。
毕竟这就是大人的生活方式,只有这样其他人才能觉得你是一个有用之人。
不过我也渐渐地忘记了看到别人脸的感觉,忘记了那种平常朴素但对我却无比特殊的感觉。
昨晚她激起了这一切。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或许是我不够了解她,或许只是一场臆想一场梦,但我还想要再看一次。
“咕……”
心里下定了决心,但肚子却抗议的叫了声。
这么说起来自己已经有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
虽然心里有些头疼,甚至还想多睡会儿,但考虑到自己的身体情况,不得我还是翻出来了一件长衬衫,带上了帽子不经打理地出了门。
先还是找个地方解决一下。
不幸的是,我所住的旅馆不提供餐饮。
所以不得已的我还是打算前往前天喝酒的地方。那地方靠近海边餐饮比较多,有东西可选。而且我也想再去哪边碰碰运气。
而且说不定今天就能直接碰到她。
于是我打了个车就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赶往了前天酒吧所在的步行街。
——
——
大约十分钟后,车停到了酒吧所处的街道入口处。
再往前的路只能我自己走了。
靠近海湾的步行街一面背靠着车道,另一面则面朝大海。游人步行的主道铺满了灰黑色的沥青,靠近海滩的那侧用棕黄色的地板铺就了一条观景道。对侧,昨晚拥挤的酒吧逐渐换上了咖啡店牌子,鳞次栉比排排相连,与人群的疏密构成别样的波澜。
比起夜晚的喧闹,早晨十点的街道可谓是安静了许多。耳闻都是咖啡桌上的轻声交谈,目视皆为油糖面包与卡布奇诺。昨晚的阵雨仿佛是过眼云烟,甚至没能为这份晴朗的天空带来一丝寒意。
但即便此时四月除天气还未开始秋冷,穿着热裤短袖或比基尼的人也大都套了一件外套,不至于被海风刮掉一层皮。
步行大约三分钟,我来到了昨晚那间被两栋新楼夹在中间的,宽约十米的老旧小酒馆。本以为所有的酒吧都会在白天做一些咖啡蛋糕适应时代变东西,结果人到了这里才发现这里竟然除了酒以外,就只有超市便利店可以买的速冻食物。
“那你要点啥?”
作为今日首位顾客,我坐在吧台上看着那一眼望穿,只有一面的菜单,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地抽动了下。酒吧店员留着络腮胡,带着贝雷帽,胸前别着个卡通圆珠笔。他一手拿着“小巧”的酒杯,另一只手上的白布不断地对它进行“研磨”。
他手腕比我的手臂都要粗,站起来的身高比我坐吧台椅时还高出一个头。但与之相反的,他的声音道没有预想的那么深沉。只是若不买点什么,我觉得他会把我塞进那个酒杯里。
“炸鱼薯条,再来杯可乐。”
全都是超市里的冷冻速食,但自己也不太想去考虑别的事情了。先填饱肚子,然后再去考虑其他的事。
店员将单下个后厨后,就直接开了一杯玻璃瓶装的可乐,压着一张棕黄色的餐巾纸递到了我面前。刚刚从冰柜中拿出来的冰镇饮料还挂着空气冷凝的水珠,灌上一口的瞬间,困意与头痛感顿时消去了大半。
“看起来你是不常喝酒啊,前天的酒劲还在。”店员看着我仿佛磕了兴奋剂一样来了精神,说道,“那晚上你可是喝了不少。本以为是老手,没想到最后只是生瓜蛋子在借酒消愁。”
我又抬头看了一眼店员。他留着短寸发,但干练的肌肉仿佛已经在压榨它的头部血管,让头发稀疏了不少。
从这家店的面积和周围的环境来看,他如果是这里的老板,恐怕年净收入也不下十余万。不过因为周围新店的挤压和竞争,今年可能会面对营收的下滑。已婚,家里大概有个孩子,年纪大约十岁上下。
“能有什么事让你回来,艾瑞尔。”
内心的分析在他道出我名字的那一刹那戛然而止。只是就算我再怎么审视他,看不见面庞的我也无法从记忆里寻找出过去我认识的人里,有着这样体魄的人。
这种人必然看一眼就无法忘记。
“我们见过吗?”
“是我,本杰明的本。不过你肯定没见过现在的我。”那男子说出有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话,“不过我们初中高中的时候都是同学。那时候的我身体还很瘦,你估计没印象了。那时候我还经常找你抄作业,白天还被拉去造船厂。”
随着他的提醒,脑海深处的记忆被撬动了一些。缝隙间流淌出来的都是支离破碎的片段,但我却不能否认那些片段的真实性。
尤其是造船厂那一段,着实令人记忆深刻。如果我没记错本的家祖上一直都是造船出身的,到了近代也保留着这门手艺。我本以为他会继承他父亲的事业,没想到会做起了酒吧。
“那个一直想开酒吧的本?”
“哟,想起来啦大导演。”本见我终于开了窍,身体乐开了花一样颤抖了两下。
“我还以为大导演你在外面赚了大钱,回家就不认人了。更别说这么多年你都没回来过,好多同学都觉得你有些太不近人情不念旧。”
“这个……只是太忙了。”我闪烁其词,总不能让他知道我确实真的不想回来,甚至把这里的所有都忘掉了。
“理解理解。”不了解实情的他点了点头,“不过这次你回来了,打算待多久?”
“还不确定。”我实话实说,“等事情处理好了,或许就会很快离开。”
“能回来看一眼就好。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幽尔甘简直变了个样,修了许多旅馆高楼,游客也变多了经济也变好了。就我们家那个老船厂都赚了不少钱。我这身腱子肉都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对了,或许你还能见到几个老朋友。”
他仿佛是开了话匣子,连珠炮一样地敞开了说,这倒是和我印象里的那个瘦小子一样。我也没想到那个曾经不怎么踏实,天天和他父亲对着干的本,如今也有了自己的事业。
“这次你怎么没带希尔妲回来?”
他的这番话,原本逐渐快活起来的空气顿时凝固了下来。
“希尔妲去世了。”良久,我才拨动了这静止的时间。灌了一口可乐,压了压肚子里的感情。
“……抱歉,我不该问。”
“这次回来,我就是来为她安葬。抱歉的应该是我,当时没想到你。”我摇了摇头。
也许是明白了我前天为什么会坐在酒吧外面喝闷酒,他拿起一个瓶子,走出了吧台做到了我的边上。
“有啥事别憋在肚子里,都说出来,一个人喝不如两个人。”
“……白天不想喝酒。”
“这是苏打水。”他摇了摇自己手上的玻璃瓶,密集的气泡从底部上浮,“我白天还要上班。”
我心里不由地翻了个白眼,但他手上却丝毫没停。一手翻出两个杯子,啪啪两声放在木制吧台上。拇指一用力就将瓶盖弹飞,甚至没用到开瓶器。两只手指灵活的控制着瓶子将透明液体倒入两个杯子内。
看着眼前的半杯苏打水,感受那硕大的体型差。
看来自己不说点是不行了。
——
——
“所以说,你是在找昨天看到的女孩?”
本从后厨将我点的炸鱼薯条端了上来,一边疑惑道。
“对,今天来也只是想碰碰运气。”我知道很蠢,但说出来的感觉确实好了很多。
而且我本以为炸鱼薯条会是超市的冻货,没想到入口却发现都是新鲜的鱼和土豆,吃起来鱼肉软糯表皮脆爽。配合着番茄酱更是一绝。
“怎么样不错吧。”
“确实不错。”我连连点头。
“虽然单品不多,但这些都是拿手好菜。下酒,果腹都不错。我这边还有汉堡也不错,中午很多人都会来吃。”本丝毫掩饰自己的自信,“至于你说的女孩,那晚我没看到。听你描述大概也不到喝酒的年纪,应该不会往这个方向走。”
“这么说也是……”
如果那晚我向其他方向寻找,或许就能碰到她了。
本离开座位,从吧台里又摸出了一瓶柠檬水。随后,他坐回了我的身边,问道。
“她是偷摸你什么东西了吗?还是说聊上了没加联系方式?”
“那倒没。”
“你该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嗯?怎么可能!”
本杰明犀利的问题问地我一怔,随后下意识严厉地否定道。
“抱歉抱歉,我只是随口问一嘴。”他似乎也没想到我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伸出偌大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沉重的力气敲的我身体颤了一颤,内心犹如翻江倒海,将模糊不定的理由和感情搅拌在一起。
我不打算将自己的问题说给他,实际上除了我的主治医师,只有安娜知道我的具体情况。就算让其他人知道,对自己也没有半点好处。
不过本提的问题我确实得好好考虑一下。我一个年纪奔四的大叔,若是随处打听女孩的事确实不妥。没有个合适的理由,再继续寻找只会引来不少麻烦。
“具体理由我就不过问了。”本见我一时语塞,将手从肩膀放下,不再追问,“但根据你的描述,那身茶色的学生制服应该是圣拉里克教会女子学院的秋季制服。”
嗯?
教会女子学院?
“是靠近教堂的山坡上的那所吗?”
“对。”本微微点头,“那所女子学院的秋季制服是茶色的,下个季度就会换新校服。”
“嗯……”这个确实是一个我忽视的点。我总想着回到这里大概就能在遇到她,毕竟这里是她下车的地方。但细细想来,她应该也是和其他同车的女学生一起在学校上车的才对。
所以若是真的想找,肯定是去学校找比较好。
只是我没有特别合适的理由,尤其那里是教会的女子学校。那样的女子学校向来对男性拒之门外,在毕业之前基本上都隶属于神明的信徒,不愿意让外来者沾染。
“还记得以前希尔妲也是在那里上的学,这么多年学校的传统都没变过,制服也是同款四个季节四个颜色。”
什!?
什么?
希尔妲以前是那里上学的吗?
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内心深处对此没有一丝疑惑,但脑海深处爆炸开来的疼痛感让我无法深究原因。
深究为什么我自己从未意识到这一点的原因。
“抱歉……我得离开下。”手捂着自己疼痛欲裂的脑袋,推开椅子,斜着身子撞进卫生间。
老旧的荧光灯散发着昏暗的光,暗淡地照不进我深陷进去的眼眶。双手扶着冰凉的大理石台,忍着空气里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我拧开水龙头搂了一把水,将脸搓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脑袋里的那股疼痛被冰凉感洗去,我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又一次活了过来。
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受,仿佛脑袋里的血管都爆开,却又被细小的针线缝制在了一起。针扎的痛感虽然只仅存于脑海,却又随着血管向四肢百骸流淌。视线化为上一代的CRT电视机,在视网膜上映出密集的杂点。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如果让我再来一次那绝对会要了剩下的半条命。
不过,在适应之后,我确确实实记起来了些。本杰明说的没错,希尔妲确实之前是那所学校的学生。而且,本杰明所说的四个校服我都看过她穿过的模样。
虽然还只有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但我对此深信不疑。
“好点了吗?需不需要我叫来医生?”
本杰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厕所门口。可能是出于对我的关心又不愿打扰,他就这么靠着门站在那里许久。
“不用了,已经缓过来了。”
“如果需要医生的话……”
“没事,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摆了摆手,制止了本的好意。
就算去了医院,查不出问题的现在,他们也只会叫我去做心理辅导。
“好吧。”本见说不动我,也只是耸了耸肩,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
“嗯?”
本正准备离去的背影一时停在了那里,他回过身有些疑惑。
“希尔妲已经去世的事情,本地人都没有听说过吗?”
“……没有。”他摇了摇头,“如果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话,我想没人知道。”
“那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双手离开洗面池,用一旁的抽纸将自己湿漉漉的脸狠狠地擦干净。转过身,我面向他。
“希尔妲已经去世的事,先不要告诉其他人。”
“……可以。”他点了点头,“你是想要?”
“有些事情我需要调查一下。”镜子里我一副朦胧的面庞,上面却一个字也没有。看着犹如童话故事里无面的怪物的自己,默默攥紧了拳头。
就让我在利用一下你吧,希尔妲。
——
——
离开酒馆时,本杰明说当地有什么其他事情都可以找他。本地有人确实会方便很多,所以我也没有回绝。
第二天下午大约两点左右,我乘着车来到了圣拉里克教会女子学校的门口,打算在这里寻找一些那个女孩的线索。
而理由,则是过去的希尔妲。
若是本杰明这个本地酒馆的老板都没有听说过希尔妲的过世的事的话,恐怕希尔妲父母就更没有跟其他人提起过。
既然这个信息还未传开,那我可以用希尔妲的身份来进入学院,寻找一些那个女孩的消息。
至于理由……
我看着手中的资料袋,以及刚刚从抵达门口的接待手中拿到的访客牌,思绪回到了昨天。
本杰明无意的话戳破了我记忆枷锁,那些关于希尔妲的记忆渐渐从裂缝中漫出。希尔妲确实过去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本杰明说的没错。但他没提到的是,希尔妲从未从这所学校毕业。
目前她的学籍处于长期休学,不算是退学,所以档案还存放在这所学校。甚至如果她愿意,都可以继续回来上学。
具体的休学时间我还是记不起来,但大概从那之后她就一直从事漫画的工作。
至于为什么会休学……
对此依然没有记忆的我只能认为是她个人的选择。考虑到她的家境和她的父母,这并不是一个难以想象的理由。
回过神来时,接待已经带我穿过了整齐的前门大道,来到了教学楼外侧的吊顶走廊。
这所教会学校始建于八十二年前。在我所知的历史里,它起码翻修过两次,并且再过去的十年间扩建新建了很多次。过去学校的大门从两车宽的黑色双开铁门,换成了四车宽全自动滑轨式电动门。翻修后的走廊还保留着古老的纹饰,护栏都换成了干净易搭理的不锈钢,少女们嬉闹的花园也处处开满修剪后的秋天的花。
旅游业的发达,让这所学校也吃上了不少红利。逐渐增加的本地居民,也让学校从原来的从初中到高中合计一百余人的小型学校,发展成了如今近三百人的中等教育机构。
学校的老师数量增加了两倍有余,对应的神职人员更是随处可见。
不得不说,现在的情况比过去已经好太多了。
或许因为女校中难得一见男人,更别说是我这种外来的,胡子拉碴的颓废中年人。一路上不少女孩都向我投来了目光,年龄从初到高应有尽有。和他们对上视线,她们便会如受惊的鸟般转过身,叽叽喳喳围在一起小声交谈。时而轻笑,时而吃惊,时而将我当做谈资。
今天周日,又为礼拜日,作为教会学校会有不少活动。这点我之前已经调查过,因此才选择这一天来。所以一路上我都没有装作高雅的绅士收敛自己的目光,反而肆无忌惮地向所有女孩投去视线。
希望能找到那个女孩。
我在内心里默默祈祷着,哪怕我并不信神,但在最靠近神的地方我还是希望自己的愿望可以被听到。
步行大约五分钟,接待带着我从面向花园的走廊转进到了一个双开木制门内。向内望去笔直的走廊约莫四五十米,被几个刻意做成拱形的木制结构分开成三段。门梁的上方的欧式雕花从拱顶而下,向下隔着一段距离,沿着边缘向两侧点缀着墙壁与天花板。
双砖结构的房子大约是有些年头了。从两侧分布的门的密度和上面向外突出的门牌来看,这里是被作为了大型办公室区与一些纸质文件的档案室。
我约好了来这里取希尔妲的资料。
接待我的那位女性身着朴素的黑色长衣,不到三十岁的肩膀上已经有了点尘与屑。她向我简单说明了下后,敲了敲档案室的门,和里面的人说明了情况后就跟着她走了进去。
看样子是进去找资料了。
按照接待之前的说法,大约需要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我这个外来者自然不可能进到档案室内,被挡在门外只好在外面找了个宽敞的位置坐下。
还好这个座位靠近走廊,我也没忘记自己的目的,时不时向走廊两侧投去目光,希望能寻得点什么。
坐了不到五分钟,等到走廊渐渐地安静下来,我注意到我的右前方的房间内交谈声不断。虽然隔着重重的门与砖墙听不太清,但毫无疑问是一男一女在交谈。
正当觉得自己被这模糊不清的声音弄得想要换个安静点的位置坐时,门被悄悄地推开。
“你先出去!”
声音清晰了一瞬,但很快就伴随着被赶出来的女孩与紧闭起来的门,又蒙上了一层纱。
被推出来的女孩穿着茶色的连衣裙校服,手扶着微微隆起的胸腔轻轻吐出浊气,亚麻浅色的长发从背影望去遮住了他大部分的肩膀,但那一捋轻轻飘起的红色挑染瞬间就抓住了我的目光。
她转过身,似乎打算寻个地方坐下,结果视线却和我撞上,让场面霎时显得尴尬。
“……”
我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声音也噎在了喉咙里。之前我最多知道她是格温家的孩子,也下意识的这么称呼她,只是没想到会再次遇到,还是在这种情况下。
“贝伦先生。”
微抬起的手放在胸前挥了挥,又轻轻蜷缩起来。和我打了声招呼,让之前脸上的阴霾似乎缓和了些许,粘了点尴尬。三步并作两步,她靠了过来,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坐到了我长椅的另一端。
“这里可是女校,您怎么来了?”
“嗯……只是碰巧有事情要处理。”
她见我没有说明,若有所思的眼睛里不知道明白了什么,“这所学校可没表面宣传的那么好哦。”
不知道她在想到了什么,但我打算继续接话下去。
“为什么这么说?”
“学校很闷,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修女在讲课。管的又严,每周礼拜日都要来学校里做无聊的礼拜。”她长椅上,裹着白色裤袜的小腿撑在远处的地面上,双手支起自己的身体,微微右倾的脑袋看着地面却又似乎陷入其中的花纹。
“都是女孩儿,起码应该安全点。”我说道。
“不,绝对没有的事。”她摇摇头,语气坚定不容说服,“女子学校才容易出事。贝伦先生应该知道这里虽然是女子学校但教会学校可不止这一所,还是有另一座男校的。”
这倒是。
她的这句话点醒了我。
“更别说……总之我非常不推荐你将孩子送到这里来。”她话说了一半,抿了抿樱唇,仿佛掐断了一根线。
“孩子?”
“难道不是找学校吗?我看贝伦先生也应该有孩子的年纪了。”她眨巴眨巴眼睛。
“这个我……确实没有。”
说来惭愧,虽然我回来的路上千算万算考虑过会有人问我孩子的事,但万万没想到会从一个十三四岁女孩的口中率先被问出。
更别说我根本没考虑过怎么应付这句话。
所以下意识地回答了。
“啊……对不起……”她连忙站起了身。
“不用道歉,这是我的问题。”看着仿佛要躬身道歉的她,我连忙制止道。
不得不说,虽然她口口说着学校的坏话,但从她的表现来看,学校还是将礼仪教的很好。当然这可能也少不了她那优厚的家庭环境。
“不过,如果真的有孩子的话……”混沌的思绪里,我注意到了她从侧面而来的目光,“我希望是个女孩,不过目前看是不太可能了。”
她微微歪头,但却没有接话。从她那有些闪烁的目光里,大概读懂了我的几分意思。
当然,我更希望她不要将我的话太当做事。
“你回去的路上被抓住了?”想起刚才从房间内传出的女人的厉声,我换了个话题。
“没有。”她坐回到了长椅上,“不过只是逃课的事情被发现了。”
“没有同学帮你签到?”
“那节是体育课,只是后来又忽然改成了数学课。而且……大家也不会替我签到。”
“那……这一次就叫家长?”
“呜,这个学期已经是第五次了。”
“一共?”
“……被抓到的。”
无语。
我是真没想到这个外表看起来纤细柔弱的小女孩,竟然是一个逃课惯犯。
一时间我看到她脸上的字都变了好几行。什么逃课大师,叛逆少女之类的标签挨个往上打。
“为什么?只是因为你说的那些理由,不至于天天翘课吧。”
少女在听到这番话后沉默了许久,静到走廊里的脚步声清晰可闻,静到白炽灯发出嗡嗡的蜂鸣。待到办公室屋内又传来了一声女人与男人的争执,她才仿佛斗争后做出了决定,转过头面向我。
“我不喜欢这里,并且我有自己想做的事。那是在学校里就这么听话下去便永远也无法做到的事。”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双手缩在一起,撑起了笔直的上半身。
那一瞬仿佛她的挑染也发出了微弱的光。
我内心不止一次的叹气,无法饶恕自己的同时却又无法无视。闭上眼,再度睁开时已我没有了儿戏的态度。
“那是你的愿望吗?”
“愿望?应该是想做的事吧。”
“说给我听听?”
少女犹豫了一下。
我确实在强人所难,两人也只是有过一面之缘,更别说我对她来说也只是一个讨厌的大人而已,只能寄希望于他能相信我一次。
毕竟有些事情,我不希望以一种意外的方式发生。
更别说她有这样的能力。
“……其实——”
“——希望你们能更好的教育她,而不是再继续推脱责任!”
正当少女叹了口气正准备说出口时,办公室的门被猛然推开。尖锐的女性声音从内屋传来,打断了女孩的话。
我扭过头向着办公室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剪着淡红色短发,头戴圆形眼睛,身着女士西装和公务裙,大约四十余岁的人影与另外一个牧师打扮,将“十分客气与谄媚”写在脸上的人从房间内走出。
看起来那个女士就是少女的母亲了。
至于那位牧师,大概就是负责的老师吧。
明明是被女方一顿痛骂,却依旧能腆着脸,业务能力也是相当出色。
“是是是,格温太太我们之后会加强这方面的管教。绝对不会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了。”
“还绝对,这都是第几次了?我告诉你,如果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你们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尖锐而又刻薄的声音,明明是她的家长,却活脱脱一幅刻板教导主任的印象。
“你给我过来。”
她无视了那位牧师之后的歉意与悔改的话,伸手指了指少女的位置。目光也顺势扫了我一眼。
那一瞬,她直接钉在了原地。
她认识我?
可惜我因为看不清她的脸,之前也只是从她女儿和周围人的描述那里了解过一些格温家族的事,所以她的脸上除了“刻薄”与“钱权”以外没有其他的描述。
“你为什么回来了?”
很明显,她这句话是冲着我来的。以至于这句话出口,少女与牧师的眼光明显不对了。
我也想知道为啥她要冲我来。
“办一些私事。”
没办法,我只能当做我认出了她一样,接上他的话。一边我也在破碎的脑海里搜索其他冠有格温姓氏之人的女子。
“私事?离开二十多年年,你还在这里有私事?”她夹着嗓子,那绝对不是一副面对一般熟人的态度,“是在外面混的风生水起后,回来显摆来了吧。”
“只是私事。”
我没办法回答更多,但这样的回答却只能换来她一声微不可闻的啧嘴。
“希尔妲没跟你一起回来吗?我想大家应该都希望再见一次。”
“……没有,她没能来。”
“行吧,既然如此,那我们之后再找个时间聊聊吧。”
“恕我没时间。”
“好啊,看起来是真的如其他人说的有钱了,有脾气了是吧。”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让她原本刚刚消下去的火顿时又冒了起来。小小的走廊,容不下她那刺耳的声音。一声下去恨不得整个楼层的人都从门探出头。
但对于一个我不熟悉甚至不知道是谁的人,为什么要接受她的邀请?
更别说她还提到了希尔妲。
这趟回来我并不希望除了她的父母外有更多人的人知道希尔妲的事。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最后的愿望是葬回到这里。
于是我正准备开口时,注意到了格温家的小女孩凑到了她母亲的身边。
“走吧妈妈,这个怪大叔值得你这么冒火吗?”
怪,怪大叔?
“哼,确实。”有了台阶的她瞬时态度就高了一等,“你的事情回家我再找你算账。今天就到这儿了。”
旁边一只插不上话的牧师终于有机会能送走这个祖宗,一阵点头哈腰恭送她出了门。
临走前的那个少女也礼貌地和我挥了挥手。
结果到最后,还是没能问出她的名字。
——
——
我本以为彼此的缘分就会到此结束,只是没想到事情发生的会那么突然。
再送走格温母女后的五分钟不到,接待从档案室内将希尔妲的档案文件找到并交给了我。随后,又为了防止我乱跑,一路“护送”着我出了校门。
从结果上来看,在学校里我是一点那位神秘少女的消息也没有。
大概只能算是自己运气不好吧。
实际上就算遇到了见到了,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和她对话,又该如何问那些听上去就很莫名其妙的问题。
总不能一上来就说,“我觉得很特殊,我竟然可以看清你的脸”这些会被送进精神病院话。
既然遇不到,那这一切就可能都是命吧。
已经学会放弃的成年人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摸摸手机决定晚点找家餐厅,考虑一下后面几天的打算。
毕竟,回程的机票就在三天后的下午。
结果伸手摸了一下,我才注意到自己装手机的口袋里多了一个小纸条。
我很确定自己没有留过类似的东西,所以我展开了那一个拇指宽的纸条。
“梅梅岛渡口”、“圣彼得”以及“克拉拉”。
仓促的只留了三个单词。
考虑到能接近我并且有时间给我兜里留东西的人,除了本杰明就是那个格温家的小女孩了吧。
本杰明给我留东西的概率不大,毕竟当时面对面就能跟我说清楚。
那么就是她留给我的?
难道要跟我道个歉?
想不清所以然,但看了一下地图梅梅岛渡口附近有着丰富餐饮店,是旅游景点之一,我决定还是顺便去一趟。
而且另一个提到的圣彼得也在附近。
至于克拉拉。因为他写的位置更像落款。所以应该是她的名字吧。
不多想,我打了个车,向着梅梅岛渡口的方向前进。
——
——
幽尔甘是南半球大陆靠近赤道方向的一个小城,面朝大海有着丰富的海洋资源,更靠近全球最大的活珊瑚与海岛群。过去还是捕鱼为业的人都渐渐将渔船换成了现代的小型游艇与快艇,亦或是双层的轮渡与大型游艇以赚取更多。
所以我印象里这片仅仅只能行一车宽的泥石土路,此时已被拓宽为了双车道双向柏油马路。新漆的双白线与崭新的夜晚指示灯,两座两车宽的渡口,双层的游客中心,海岸上的防浪堤,来往不绝的行人与游客,这一切都崭新的犹如泡沫。
仿佛眨眨眼就会从眼前消失。
南半球的四月下午五点半,太阳已经开始向着坠入海平线。不少旅人与行人开始纷纷留步于此,亦或者乘着轮渡摇曳着在回家的路上欣赏这份美景。熙熙攘攘的声音渐渐淡去,海鸥却迎着海风将聒噪的声音送来。
或许是被海风吹得呛了鼻子,或许是听不惯海鸥与白鹮那闹人的声音,我紧了紧自己的外衣,目光开始搜索克拉拉留下地点的位置。
很快,我就找到了圣彼得的下落。
但和我想的不一样的是圣彼得并不是教堂,而是一个圣彼得的两人高的石质雕塑。而它也并没有坐落于人潮涌动的步行街,反倒远在离岛。
于是步行二十分钟,我绕进了入口,沿着大约两车道宽的防浪堤向外,才远远望见那在海平线之上的圣彼得雕像。
一路上行人不算多,多数人都在欣赏了落日后开始返程。回港的船收起了帆,游船在交错鸣笛,远处的灯塔微微亮起,夜晚的海仿佛也多了一点深沉的味道。
来时的路上稀疏散落着一些路灯,但绝对称不上明亮。
希望没有让她等的太久。
想到这里,我又加快了几步。
远远的,我望见了她的背影。只见她此时还穿着那件仿佛是他标志性的茶色裙子,亚麻色的头发也在夜色下被蒙上了一层银纱。
我正想伸出手向她打声招呼,却在又迈出了几步后霎时间怔在了原地,话噎在喉咙里。
总感觉不太对劲。
而正当我犹豫时,只见又一个女孩从她的影子里探出了头。比她稍低上一截的个子,又穿着宽松的花边白色裙子与红色的披肩,但是她亚麻色的头发却根本藏不住那红色的挑染,在夜空下光芒更甚。
毫无疑问,那只才是克拉拉。
那眼前的这位……
疑惑中,那个背影缓缓转过了身。
蔚蓝的眸,馥郁的唇,红润的鼻,柳叶勾起了眉骨,月光压弯了鱼尾。
如此朴实,如此清晰,又如此特别。
又一次见到她了。
那天晚上我并不是在做梦。
她也注意到了我,看着我的目光里多了一些惊讶与疑惑。甚至之前面对克拉拉的那股淡淡的微笑,也在回头看见我后渐渐褪去,只剩下平淡的凝视。
只是她麦田般金色的发丝里,若隐若现灰暗的光让我有些错愕。虽然只有零零散散的几簇,但却狠狠地抓住了我。
“贝伦先生!这里这里!”
克拉拉开心地向我挥了挥手。但是见我没有什么反应,就松开了那个女孩的手,快步走到我身边。
“我还以为您没发现不来了呢。”
松了口气的她完全没有了担忧,之前已经足够开心的模样仿佛加了催化剂,愈发自然与无忧。
“倒是你,怎么又跑出来了?”我咽了咽干涸的喉咙,故作冷静。
“小事啦。”她到底是放得开,估计也是虱子多了不怕咬,即便面对我也一样,“倒是你看,她出现了哟!”
“她?”
我不理解她的意思,但她却兴奋冲着那位女子招了招手。
而她也以微笑与挥手回应。
“对呀,我召唤出来了的!”
召唤?
“回应我愿望的精灵!”
抬起目光我望向她,她的凝视变成了淡淡的微笑。低下头,我伸手摸了摸克拉拉的头发。她那藏在发丝下的红色挑染依旧散发着微弱的光。
“你许了什么愿?”
克拉拉闻言,面对曾经问过的问题,这一次不再抱有任何的迟疑与担忧。她声音洪亮的,向着我,向着她,又向着这片容纳一切的海洋与天空,许愿道。
“我想要成为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