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是谁?
我头看了下表,上午十一点。
周四,不会克拉拉又逃课了吧。
我并没有多想,只是叹了口气,放下手中那沉甸甸的钢笔便下了楼。
小溪陪同克拉拉上学,留下空荡荡的屋子回荡着我的脚步。下了楼,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灰衬衣,来到玄关前。此时此刻铃声不断,右手边玄关柜上方的访客屏幕上正映着门外俯视的彩色画面。
来者一头已经洗去了光泽的红发蓬松卷发,栗色的风衣裹着高挑纤长的身体,鼻梁上浮夸黑色墨镜遮住了她半张脸,刻意地将自己与世界隔绝开。
是克拉拉的母亲。
虽说是不速之客,但她的到来也算在我意料之中。
之前在学校里有过一面之缘,她对我不悦的态度至今历历在目。克拉拉又在我这里住了这么久,就算每隔一段时间回去一趟,她的母亲也定会有所不满。
更别说是和我这个“怪大叔”住在一起。
叹息之中我挠挠头,在她急躁的铃声中我打开了门。
“原来家里有人啊。”
一开门,就是她那来者不善的言辞。“刻薄”之类的词从未从她的脸上消失,双手抱在胸前的模样盛气凌人,给她增添了许多“攻击感”。
“你有什么事吗?”
既然她并非带着善意,我也不需要客气。
“之前说过回来找你聊聊。”
聊聊?这副态度怕不是来聊的吧。
“进来吧。”眉毛拧了拧,又让开了门与玄关,决定还是让她进去再说。
毕竟是克拉拉的母亲,若是想帮她实现愿望,她的母亲是绕不过的坎。
等她走进屋子里,我关上门回到客厅。回来时她已经找餐桌第三个椅子坐了下来,那位置刚好是克拉拉平时喜欢的地方,我的对面。
她卸下了墨镜,两只手轻轻将他们叠起,握在掌心内,又压在桌面上。她就这样双手叠着竖放的眼镜抬起头,扫视屋内的一切。
我将打开咖啡机,将两个杯子放于其下。
“这次你回来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我转过身,看向她的目光里满是不解,“能麻烦你首先自我介绍一下吗?”
这下她反倒愣住了,手指都紧紧地扣在了一起。
“艾瑞尔你别太过分了,别以为你在外面挣了点钱闯了点名气出来就可以回来自恃清高,目中无人!”
她反常的易怒,不禁让我眉毛拧成了一个锐角。
“贝拉格温,克拉拉的母亲,本地格温家族的一员。但抱歉我除了这件事外其他的确实不了解,就算过去发生过什么,那也都只是过去的事,我已经忘了。”
她的手仿佛因为这句话而软化,扣在桌面上的指尖也渐渐卸去力道。
“所以说……”我举起一杯咖啡,“要牛奶和糖吗?”
“糖就行。”她再次开口的时候,一开始咄咄逼人的态度淡去了些许。
大概是过去我得罪过她吧。
我将糖和咖啡一并拿到桌上,坐在了她的对面。
她默默地用木夹子捏起两块方糖,放进了自己的咖啡杯里。又用勺子搅拌了三周半,伴随着清脆的一声“叮”,她才开了口。
“希尔妲还好吗?”
“你们过去认识吗?”这个问题,得根据她的回答而定。
“认识,是同学。”
希尔妲的同学,同样是那所教会学校的学生?这么说克拉拉上那所学习也可能是遵循她母亲的要求。
“她还好。”
伴随着滑入喉咙的苦涩,我放下杯子。希尔妲的事我决定隐瞒。
“这次她没有回来?”
“她工作比较忙。”我解释道,“而且这次回来我也是在工作。”
“工作?和我的女儿有关吗?”她连忙问道,“我已经知道她有一段时间住在这里了。是你要求的吗?”
她的这份焦急压住了她的双臂。
“不是。”我平静道,“克拉拉是因为交了朋友,想要和朋友一起住。我也在这里租了房子,所以她们就一起住了。”
“朋友?”
“小溪,她没和你说吗?”
我不打算隐藏小溪的存在,因为她也是我能说服贝拉的筹码之一。
她沉默片刻,似乎在记忆的深处思索这个名字,直至她敲动的手指停在桌面上的那一刻。
“小溪……她是你和希尔妲的女儿吗?”
嗯……嗯?
女儿?
“……嗯,是的。”防不胜防地被问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话,我下意识地答应了下来。反应过来后感觉有些不妥,但面对贝拉的注视也已经没有反驳的余地。
“小溪平时住这里的,所以克拉拉有时候会过来住一段时间。可能是克拉拉平时总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所以她们才会经常玩在一起。”
贝拉的指尖在咖啡杯上划动,思索片刻后的她开了口。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克拉拉的朋友确实很少。”贝拉淡淡道,“之前我不是被叫到学校去了吗?那时候你刚好还在。”
她说的应该是上次在学校内非常不巧地撞在一起的那次。
“她又翘课了。基本上每次学校老师叫我去都是因为这个。平时学习很好但是她……但她就是在那个学校里交不到任何朋友。平时就知道玩,却又不知道在玩些什么。让我完全搞不清楚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们没有聊过吗?”
“唉,聊过,但聊的都不多。旅馆和旅游部门的事情太多了,平时也不会回去几次。”她摇摇头,但语气比起无奈,更有种淡淡的焦虑感,“我给她安排的学校,给她安排的课程和老师,给她安排了最好的补习以及最好的饮食与生活条件。我明明已经将最好的东西的都给她了,但她总是不满足一样。”
贝拉张开手,仿佛那托起的额手掌心里满都是赠与给她的礼物。
“你为什么觉得她不满足?她难道跟你说了想要什么吗?”
“满足的话还会逃课吗?还会有着这么好的条件,却不再学校里好好学习吗?”贝拉话随出口,但很快又带来了一声叹息。
我不懂教育,但贝拉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了自己的孩子,希望孩子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发展,望子成龙望女成凤。
这么说克拉拉已经算是很克制了,学习上并没有拉下多少,学习能力也很出众。但或许也是一直绷着这根弦才一直不服从学校的管理,仿佛断开就会失去自我一般。
“你呢?你平时不教育自己的孩子吗?”
“我?我是放养政策。”
没想到会被追问道自己身上,本身就没孩子的自己顿时有些抓瞎。
“放养?”她语调顿时高了两度,脸都拉长了一分。
“是,我家比较宽松。”
虽然这么说,但如果我真的有了自己的孩子,可能也会和贝拉这样倾尽所有,为她置办最好的环境,最好的学校,以及最好的未来。
所以我并不是不能理解她。
但却没办法与她如此共情。
“你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孩子没有办法继承你的衣钵,或者没有办法维持目前的生活呢?”
“……没有,我想她自己会有办法的。”摇摇头,我对小溪本身就不甚了解。
“你这叫不负责任。”
她的这番指责,让“代理”父母的我有些无语。也或许是她从我的这份沉默中找到了一些优越感,克拉拉给她的那些焦躁与担忧也散去了一些。
我不想和她在这方面争论,这只是她个人教育方针的问题。只是这份给予克拉拉一切的关爱,对于她个人来讲未免有些太过沉重。
亦或者这只是贝拉的自我满足。
双手放在温暖的咖啡杯上,心里为此感到一丝悲凉。
——
——
上午十一点半,课后。
小溪坐在一处隐蔽的圆形花亭的白木椅上,裹着白袜的双腿悬在半空,只有脚尖可以轻轻点在地面上。
在她的双腿上,展平的茶色的连衣裙间,摆放着早上艾瑞尔给她们准备好的午餐盒。手上拿着一本书的她靠着柱子,静静地坐在那里,在秋冬之际的微风里她优哉游哉地享受难得的闲情。
平时若是克拉拉去上课,小溪就会坐在这个位置上静静地地等待。这也算是平时难得的闲暇时光,所以对她来说格外珍贵。
虽然她身着这学校的制服,但她并不能去上学。没有学籍也没有身份,即便是克拉拉是如此的想要与她一起,一厢情愿也执拗不过无奈的现实。
幸好这个地方一直都在,并且乐意来的人也不多,所以小溪就短暂且珍贵地独占了这份静谧。
即便被发现只要不被追问,外表上与克拉拉同龄的小溪也不会引起太多注意。
“嘿咻。”
耳畔传来树丛枝叶的沙沙声,伴随着来着努力的声音,小溪放下了手中的书,抄起了放在右手边的摄影机。熟练地打开按下录制键,已转过身,就看见来着克拉拉正一手拨开花丛,一手提着午餐盒的模样。
见小溪正在拍摄,克拉拉视其若无物。虽然还有些举止上的拘谨,但表情上已非常自然。
小溪自己很满意,想必艾瑞尔也一样。
克拉拉穿过花丛,拍了拍落在肩膀与裙摆上的花瓣,将手中的盒子放在小溪的身边,一边抱怨道。
“你究竟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我在学校也上了好几年了,都不知道学校里还有这么个秘密基地。”
“就很自然地找到了。”小溪神秘地说道。
“感觉要是平时躲在这里,老师们都找不到,比外面安全多啦。简直就是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克拉拉一想到这里,表情都兴奋了几分。
“好啦,最近都这么忙了还考虑逃课。”
“已经不会啦,有小溪和师傅在逃课也没什么意义了,还不如和小溪在一起玩。”
“这么说你之前逃课是为了好玩吗?”
“嘛,有这么一部分原因啦。”克拉拉纤细的五指轻轻派去灰尘,整理好衣着,双手从膝后挽过裙子,坐在小溪的身边,“学校里比较死气沉沉的,而且不怎么有趣。”
“有吗?”小溪碧蓝的眸子微微凝住,手上的摄影机也渐渐移开,“大家都是很友好的样子呀,早上中午下午,只要见面就会打招呼。大家都打扮的很可爱,有种恬静圣洁的感觉。”
“那都只是表象啦,小溪你可不要被这些表象欺骗了。”克拉拉叹息着的嘴角扬起一半,摆了摆手,闭上红眸,又很快睁开,“虽然这所学校是名义上的教会学校,又是公立的,但很多学生都是本地的富商的孩子,或是家里有权力的人。”
“哦?还有这样的事。”小溪的眼睛睁大了些许。
“是呀,当初母亲为了将我送进来,可是费了很多钱呢。”
“为什么呢?你的家里应该是本地有名气的家族,家里应该不会缺这笔钱吧。”
面对小溪的疑问,克拉拉的表情浸满苦涩,眉脚灌了铅,被不安与压力拉低了几毫厘。
“嗯。不过并不是小溪你想的那样富裕。”克拉拉静静地说道,“格温家很大,但妈妈和我只是格温家里的一个小家庭。曾经一直以来都是妈妈在管理本地的旅店以及部分游客公司,但是自从爸爸去世之后,妈妈那边的地位就下降了许多。很多曾经的旅店不得已被分割出去,或者交给其他的格温家的人去管理。”
克拉拉平静而又流畅的倾诉,似乎在诉说着其他人的事情。又仿佛是在内心排练了许多次,终于说给了自己一直等待的人。
“所以妈妈确实是费了很大力气才送我进去的。也费了力气安排到了好的班级。如果不这样,可能我就会被送去和一般人一起上学。”
“这样不行吗?”小溪问道。
“我自己无所谓啦。”克拉拉轻轻闭眼耸了耸肩膀,又晃了晃雪白的小腿,“其实和谁一起上学都差不多,最多只是老师的质量有些差距,但我觉得都不如自己学得好。”
小溪很清楚克拉拉的学习能力,毕竟她可是一直逃课都能保持中上那种微妙位置人。
“但是妈妈她不会接受,她一直在努力维持这个等级该有的生活和尊严。努力加班加点的工作,依旧雇佣很多佣人,以及送我进更好地班级,这一切都是。”
“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坏事。”小溪默默地听完她的讲述,“起码你的妈妈是想要为你做些什么,她很关心你。”
“关心……”克拉拉拿起随身携带的水杯,轻轻旋开放在嘴边抿了一口,“妈妈她确实很关心我,但我并不觉得她会接受除此以外的变化。”
小溪只是眨巴眼睛,纯粹透彻地眸望向克拉拉,希望她能自己说出口。
“这个,只是我的猜测。”半响后,克拉拉还是扛不住小溪的目光,败下阵来,“妈妈希望我沿着她的路去走。成为另一个她。”
“另一个她?”
“应该说妈妈她希望我能和她一样成功。所以,她用她最熟悉的方式想要让我去复刻她的成功。”克拉拉解释着,坐在椅子上轻轻摆动的双腿也在那一瞬悄悄停了下来,“有良好的教育,有良好的血统,然后可以……可以找一个家庭有权力的男孩子结婚,继承她并发扬我们的家族。”
“……”
“我想,这就是妈妈的想法。”
“你的父亲,家里很有权利吗?”小溪问道。
“应该算是……我不太清楚妈妈和爸爸是怎么认识的,但爸爸确实过去是本地警局的局长。”
警局的局长,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特殊权利。有着这样一层的关系,当初格温家一定发展的很顺利。如今克拉拉的家庭走向衰落,想必是贝拉最容易复刻,也最有经验的成功之法。
这就是克拉拉的母亲,想要复刻的成功吗?即便这样的代价是克拉拉自己的意愿。
克拉拉的愿望,萌发于这样的土壤里。
“你有和妈妈谈过这件事吗?”
“有过。”
“结果呢。”
“她觉得我还小,长大后就会理解她的良苦用心。”
虽然克拉拉年纪确实不大,但考虑到她的家教与生活环境,以及单亲家庭的复杂经历,她的心智早已成熟。
或许比曾经的贝拉还要成熟许多。
面对这种经典的“良苦用心”,小溪伸出手,放在克拉拉亚麻色柔顺的额上,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无言的安慰。
作为一个孩子,能做的事情确实不多。
这点,小溪自己最清楚不过了。
——
——
克拉拉默默享受着这份关爱,直至周围的风升了起来,做起沙沙声,小溪才放下了手。
“先吃点东西吧。”
她打开自己的午餐盒,克拉拉闻声也回过神来,也将一直放在腿上的午餐盒打开。
两份一模一样的午餐,清炒时蔬,整切好的牛肉,几个西蓝花裹着番茄意面,上面还撒着新鲜的欧芹碎。
简单却又精致。
按照克拉拉的话来说,一想到这是师傅做的,就感觉到一股说不出来的反差。
“如果是师傅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吧。”
克拉拉一打开午餐盒,便忍不住感叹一句。
“也不一定吧。”小溪鼓起了腮帮子。
“光是很会做饭这一点就能秒杀一众男孩子了哦。”克拉拉对此倒是非常确信,“班里的女生都是这么说的。”
小溪对此不置可否,考虑到克拉拉的班级环境以及他们这个阶层会接触到的男生,若不是以这个为生计或者对此有爱好,恐怕都直接交给佣人或者厨师去做了吧。
“小溪不觉得师傅很有感觉吗?”
“感觉?”小溪下意识地,用叉子狠狠地插进一朵清炒后还带着油花的西蓝花。
“就是很帅气呀,有种慵懒粗糙但又会忽然认真起来的感觉。”
听到克拉拉的话,小溪顿时耳朵就竖了起来。
“原来你喜欢大叔呀。”
“呜……大叔有什么不好的!”仿佛被戳到了痛处,克拉拉狠狠地咬了一口叉子上的牛肉。别过了眼睛,气嘟嘟的模样活像一只厌恶人类的小猫。
“本杰明呢?”
“肌肉感太强了,有点害怕。”
“同龄人呢?托克是你的发小,你没有感觉吗?”小溪只是觉得克拉拉的反应很有趣,接连追问几句。
“托克……也就只是发小而已。而且有点幼稚啦。”
小溪理解这个年龄段的女生对同龄男生没兴趣,但她也没想到克拉拉会觉得艾瑞尔不错。
小溪抿了抿嘴唇,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千言万语道不出一句,喉咙里咽下去的全是灰蒙蒙的感情。于是她用叉子将整切好的牛肉送入口,让那柔软中带着轻微酸涩,又混着黑胡椒辛辣的味道堵住自己的嘴。
“小溪没有喜欢过一个人吗?”
克拉拉见小溪对此没有任何表示,又陷入了那种时有时无的安静里,仿佛是将自己内心最羞耻的一部分说出口却没得到回报似得,她追问道。
“……诶?”小溪微微一愣,手上动作都慢了下来。
“我都把这么秘密的事情告诉你了,你也总应该告诉我吧,不然太不公平了太狡猾了。”
“嗯……好吧。”
“那么喜欢的是另一个精灵吗?精灵之间也会谈恋爱吗?精灵会有小孩吗?”
得到肯定的回复后,简直就是打开了克拉拉话匣子,一股脑地将自己早就好奇的问题都抛了出来。拿着叉子的双拳举在身前,扑闪扑闪的双眼闪烁着星光。
晃的小溪一阵头疼。
“嗯……其实和人类没有什么区别。”面对无法推脱的热情,小溪回应道,“不论是喜欢一个人,谈恋爱,还是生小孩。”
“这样啊,我还以为精灵都是从梦想里出现的。”
“没有的,大家都是很普通地出生,很普通地长大。”小溪回应道。
“那小溪没有喜欢过一个人吗?”克拉拉好奇道。
“……喜欢过。”
凝噎半晌的小溪,语气浑浊了许多。手上的叉子也放了下来,靠在还剩下大半食物的餐盒里。
“是个什么样的精灵呢?”克拉拉些许注意到了那不自然的停顿,但迫切想要了解的她没有停下追问。
“是个笨蛋。”
“笨蛋?”
“是啊。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蠢的笨蛋。”小溪轻轻点头,一再地肯定,声音却又一再地柔软,“曾经他一直在为我奔波,为了我非常努力地打拼,结果最后不但分开了,还忘记了自己最初的目的。所以我才说他是一个笨蛋,货真价实的笨蛋。”
“但是你喜欢他吗?就算你一直说他是个笨蛋。”
“……怎么可能不喜欢。”
小溪轻轻咬紧牙齿,藏在唇间。只有从那声音里可以窥探出些许不甘。
“那为什么要离开他呢?”克拉拉不解道,“啊,难道是因为我的愿望吗?对不起我不知道许愿会到这这样。”
克拉拉下意识地以为是她的愿望导致了彼此的分离。
“不,不是的克拉拉。这和你的愿望没有关系。我们只是自然而然地,却又无可奈何地走到了那一步而已。”小溪轻轻地摇了摇头,回应道,“也不是谁要离开谁,只是彼此在不知不觉间就觉得距离很远了。虽然知道他确实很努力,但有些时候你也会觉得这份努力在拉开两个人的距离。”
听闻这句话的克拉拉眉头不展,纤细的手指托着困惑的脑袋。
“难道努力不会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吗?”
“不一定的哦。”小溪否认道,“我并不是觉得努力不好,我只是觉得努力并不一定都会获得好的结果,也有可能会失去一些原本就非常珍贵的东西。”
这番话让本就困惑地克拉拉更是听不懂了。
“你觉得你的妈妈努力吗?”
“努力,每天都在努力的上班。”克拉拉点点头。
“那你觉得若是你的妈妈可以稍稍不那么努力,平时多空出来一些时间和你在一起会怎么样?”
“我……我不太清楚,或许会好一些吧。”克拉拉无法回答这个“可能性”,支吾着脑袋里乱成一团。
小溪明白这有些难为她了,于是将腿上的午餐盒放在一边。探出身子,伸出双手,轻轻将散发着馥郁花气的娇小身体漏入怀里。
她不应该为难克拉拉,心知肚明这是她自己的问题。而她也时常在反思这一切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否又是谁的错?
起码现在,小溪并不认为是他的问题。
只因她自己不好。
——
——
滴答,滴答。
空旷房间内的挂表,稳健地向着下一秒前进。小巧的步伐微弱但又坚强,声音轻巧却无可阻挡。
等到坐在餐桌上的两人手中的咖啡过半,醇厚的香气已经散去了不少,我决定还是先开这个口。
“我目前的工作,你了解吧?”
“票房过亿的大导演,幽尔甘谁不知道你的名字。过去你离开的时候有多默默无闻,回来的时候就有多响亮。”
我耸了耸肩,对这个称呼不置可否。
“那你知道克拉拉目前的兴趣爱好是什么吗?”
贝拉闻言仿佛僵住了,那一瞬仿佛咖啡杯冒出的热气都冻结在了那里。
她没有回应的回答,便是最好的答案。
“她喜欢电影,她自己告诉我的。但在我看来她喜欢的并不是电影本身,而且电影里面那些可以自由自在表现自己的人,或是那些人的人生。”
我抿了口咖啡,决定开天窗说亮话,将一些平时她看不到的真实给她看。
“于是她找到了我。”
“找你做什么?”听到是克拉拉主动找的我,贝拉那一瞬肩膀绷紧,握着咖啡杯的双手扣在杯壁上,让我看不清那是紧张还是愤怒。
“她想要成为明星。”
“明……明星?”和我当初的反应一模一样,首次听到这个愿望的贝拉顿了顿,“为什么是明星?电影明星?”
“从目前看是这个意思。”
“你答应她了?”
“没有,也没办法。”顿挫的回答,让她身体一张一缩,“谁也没办法一开始就能成为明星,都需要从零开始。所以我给她了一个机会,如果她通过了这个试镜,那么就有可能去我安排的地方参演。”
我轻轻侧头,示意客厅里的摄影机。
“当然,若是她没有把握到这个机会,那大概就到此为止了吧。”
我轻描淡写地,用最平稳的语调描述着现在我们所做的事。
“克拉拉……这个女儿怎么就这么不听话!”
然而贝拉的声线仿佛是喉咙里卡了鱼刺,嘴巴里含着石头一样不清不楚。怒火让她字句被压低了两度,也压低了她的头颅。
果然还是生气了吗。
长叹一口气,虽然在听到之前她如此描述自己的家教后就知道会引得她的不快,但告知监护人实情这点是我的义务。
起码自己没有隐瞒。
克拉拉有自己的选择权,贝拉也有。
“学校给她选了最好的,甚至花了大价钱送她进最好的班级。结果进去之后就不好好学习天天翘课。家里给她最好的环境,好吃好喝,结果在学校里既没朋友也没有树立起什么好的名声。现在倒好,忽然说自己喜欢电影,然后想要成为明星?怎么说一套做一套的!”
默然地听完她含着火气的一番话的我,看着她喘息凌乱的松懈模样,觉得也是时候开口了。
“你能听我一句吗?”
沉默之中,她微微颔首,五指紧扣在一起。
“你对克拉拉确实付出了很多,这点我不会否定。我也无法变得和你一样,这样对孩子如此上心。”
贝拉忍着,听着。
“虽然相处时间很短,但我知道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想必聪明的她也知道这点,所以她也应该从未曾和你当面说过自己的喜好愿望,也未曾和你讨论过这些之外的’愿望’。大概也是察觉到了你的付出,并不想伤害你努力。”
“但她的所做所为已经在伤害了不是吗?”
就算和贝拉说了,克拉拉也知道大概也不会有好的结果吧。
“更何况如果她都知道我都是为了她好,她就不能好好学习吗?”贝拉沉闷的火气渐渐攀升,仿佛在燃尽的柴薪送了一股风,那尚未燃尽的火星从更深的地方冒出。
“那我只想问你,你到底想要让克拉拉长大后做什么样的工作?接触什么样的人?交怎么样的朋友?过怎么样的生活?……你想要让克拉拉成为什么人?”
一字一句,只为确定她心意。
“啪!”
她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唰地一下撑起了身子。那张红的脸长得通红,眉宇间全是“控制欲”。
“想让她成为有权有势的人,不过贫苦的日子不行吗?”
“就和曾经的你一样?”
“对!就和曾经的我——”
话说的一半,意识到不对的她连忙闭上了自己的嘴巴。
听到她这么说,我确定了贝拉的想法。
格温家毕竟是本地的名门,幽尔甘许多和旅游行业相关的产业都被他们家的大大小小分支所掌控,算得上富裕世家。但唯独贝拉一家因为单亲母亲的原因,近些年来许多自己的产业都被其他同家的分走了一些,逐年落寞。
这些只是之前做的些粗略调查,又在和本杰明的交谈里得到了一些补充。我本以为这和克拉拉八竿子打不着,到现在看贝拉如此逼克拉拉,少不了这一层的压力。
“你,你不是说你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吗?”
“我确实不记得,但这算不上过去。格温家的事情本地大多数人都知道,我只是询问了一下熟人罢了。”
更何况格温家的情况和贝拉本人并没有多少关系。
“克拉拉……还有你的情况我已经大概了解了。”见她一时间只能坐在桌子对面,向我不断投来怒视的目光,却又没有其他行动,我说道,“因为我答应了克拉拉,但对于监护人也有告知的权利,所以我才对答应她的事情没有隐瞒的告诉了你。我希望你能慎重地考虑克拉拉的心情和她的想法,做出选择。”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
“因为接下来若是克拉拉成功的通过了试镜,便会离开幽尔甘三到四周的时间参与拍摄。这段时间会有我们公司负责安排她的行程,临时监护人也会交由我们公司内专门负责接待的人来做。这点请不需要担心。”
“……我走了。”贝拉听完这些,压低语气,站起身就向门口走去。
就此结束了吗?
内心深处叹出一息。
不过我已经尽到了自己的义务,将克拉拉有关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我会和我女儿好好聊一聊的。”
贝拉临走前,我和她站在玄关处,她转过身和我说道。语气已经没了来时的咄咄逼人,但依旧带着一份倔强。
我微微颔首。
这样也好,虽然不知道结果如何,但总比母女犹如仇敌一样从此分道扬镳来得好。
“还有一件事。”
“嗯?你说。”
“如果方便的话,能让我和希尔妲说句话吗?”
“……这个。”我面漏为难之色,“抱歉,这个确实不行。”
“是吗……”她应该是释然地叹了口气,不然抬起的身子也不会显得那么轻松。
仿佛逼迫自己,做着自己不愿意做的正确的事,却又幸运地逃过了一劫的孩子,矛盾又真实。贝拉与希尔妲看起来不光认识,而且关系也不是单纯地,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吧?
“你临走前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被我叫住的她错愕地回过身子,但还是点头肯定了我的请求。
“你很在意希尔妲的情况,你和他的关系……只是同学吗?”
“……只是同学而已。”
“除开同学这层以外呢?”
她紧盯着我。即便我无法看到她的面庞,我依旧可以感受到她的怀疑、质疑与……微妙的妥协。
也或许因此她最后才松开了视线,仿佛也将即将触碰我脖颈的无形双手放下。
“仇人吧……”
我万万没想到贝拉给我的竟是这样的答案。而那呆滞于原地的一瞬,也被她看在眼里。
“直到现在,我才真的能肯定你真的全都忘了。”贝拉释怀地感叹,一边轻轻拉了拉自己的挎包。
“希尔妲曾经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吗?”
“是还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她转过身去迈出一步,“如果连你都能忘记的话,恐怕希尔妲也忘记了吧。或许我也应该都选择忘记才好。”
一边说着,转身离开的贝拉没有再留给我开口询问的机会。我并没有挽留,直到她背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我都一直站在门口。直至记忆的壁垒再一次将我桎梏于此刻,我才从那里回来,用纸擦去了手心冒出的冰冷汗水。
希尔妲……
是不是有重要的事情,被我忘记了?
关于你,关于我,关于我们的过去?
余光注意到了挂在门口的钥匙串。上面希尔妲父母留给我的仅属于她的钥匙。此时,静静地闪烁着温暖的光。
——
——
下午,我草草地解决了午饭便独自一人打车来到了幽尔甘靠近内陆的伯明翰街,一处旧工业区的老旧仓库。
从我置身于幽尔甘后,她的名字就仿佛从散去过,过去与现在纠缠在一起。仿佛余光的间隙总有她的影子,转头望去却只有秋风中盘旋起落的枯叶。
脆弱且孑然。
倘若要是我就此离开这里的话,她的影子也会应声碎裂吧。
视线上移,老旧仓库的全貌引入眼帘。
六间联排仓库大约三十余米长,十米宽,他们墙连着墙,每间面向外面的仓库都一道被岁月腐蚀染的铁锈色卷帘门。
这里的老旧仓库是租金最便宜的那类,基本上除了其他仓库长期租却未支付租金降级到这里,就是租给存放那些已故之人的物品。因为这类物品大部分都会很长一段时间无人认领,所以仓库也会缺乏维护,平时无人问津甚至连小偷也不愿意来光顾。
考虑到希尔妲的父母,他们大概只是不想处理琐事,才将他们都丢到一起。
面对空无一人的街道与空无一人的仓库空地,我看了一眼银色钥匙上的编号,走到了最深也是最后的一个仓库。锈色的卷帘门底部换了一个全新的黄铜色挂锁。
蹲下身子,将钥匙插入其中,全新的挂锁流畅而又顺滑,旋转打开没有一丝迟钝。随后就是双手用力,将这有些年头的大铁门缓缓拉开。
“唰啦。”
但出乎意料的是,明明应该是放置已久的陈旧仓库,打开的时候货架与空气里却没有那么多灰尘,空气也没有预想中的沉闷。
是因为哪里有窗户在通风吗?还是内部有运转的换气系统?
我一边感叹着,一边走到货架旁。足足一整排的纸箱子堆在我的面前,上面却只有一个马克笔标记的编号。目光跟随滑动的手指,上上下下寻找一些其他可以辨别里面东西的标记。
嗯?
是不是少了一个。
虽然这些箱子不是按照顺序摆放的,但这数来数去都少了中间第三个箱子。而我原本以为是中间空着的位置,可能也就是原本放着三号箱子的地方。
难道是一开始就没有搬进来吗?
不应该吧。
我走到第货架旁第三个箱子的位置上,踮起脚尖打算看一下有没有放置过箱子的痕迹。然而当我刚走到那里,就顺着空荡的位置,穿过了后面几排同样空荡的货架,看到了仓库最深处。
那里,仓库的窗户正在顶部半开着,秋季正午的阳光精巧的斜着穿过了窗户,在空中映出一道敞开的光幕,带着星尘如月光般洒落在地面上。
光芒中,一个金色的背影此时正背靠着货架。她轻轻侧着身体,一只手放在身前,一只手又握着一本书放在地面上。
静寂之中带着圣洁的一幕,让我一时间有些哑然。很快回过了神,我小心地捏着步伐穿过货柜交叠而成的丛林,走到了最深处,走到了她的身边。
“喂,喂!”
我伸手碰了碰她的肩膀,晃了晃她的身子。她的眉梢微微皱起,小脑袋一晃一晃。而后我便注意到她那和克拉拉一样的茶色秋季校服,视线落在了那已经褪色灰蒙蒙的挑染上。
“小溪?你怎么会在这里?”
“……呜嗯?”仿佛是听到我惊疑的声音,她睁开朦胧的眼睛,抬起头,困惑的视线撞上了我,“……艾瑞尔?”
下一瞬,清醒过来的她顿时睁大了眼睛,双臂撑起了上半身,张皇地举目四望。或许是反应过来了自己目前的处境,这才撑着地板站起身。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见到自己的问题被反着丢了回来,我扶了扶额头。
“我住这里呀。”
“你住这里?”
小溪的回答愕然的我不禁张大了嘴巴。
“是呀。”小溪坦诚地点点头,没有对我有所隐瞒。但越是这样的事实越让人难以相信。
“平时你不是在我家住着的吗?”
“算是秘密基地?”她轻轻歪头,“不过我一般只有午休的时候会来这里休息一下。”
这么说来,好像小溪一直都是下午两点后才会出现在我身边。虽然总是神出鬼没的像个幽灵,但每次出现的倒是很准时。
但我完全想不出这里究竟有什么好的。一个破旧的仓库而已,空气浑浊,甚至连个休息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就这么靠在墙上休息也称不上舒服。
“在这里休息?难道家里不能休息吗?”
“因为这里很安心。”小溪平静道,“这里很安全,毕竟只有拥有钥匙的人可以进来。对于我来说是最适合不过的地方了,毕竟我可是精灵呢。”她俏皮地眨巴眨巴眼睛,也不知道她的这番话里,究竟有几分的真心,又有几分的伪装。
“怎么,今天有心情来这里了?”
嗯?
“不要那么惊讶啦。”小溪见我一惊一乍的,露出了难得发自真心的笑容,“我都说了,只有有钥匙的人可以进来。自然只有你可以进来啦。”
“你偷看过我的钥匙?”
“你说的,都住在一起了,总是会看到的吧。”
虽然很不愿承认,但小溪她说的确实很有道理。更别说希尔妲父母交给我的钥匙上还印有仓库的缩写,地址并不难找。这有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感受,仿佛一切都在小溪的预料之中。
“就当是这样吧。”
听到我这么说,小溪微笑地点了点头。
仿佛见我吃瘪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情,今日的小溪比以往的表情还要丰富,也还要发自内心一些。
她向前迈出两步,从靠墙的一侧走到我的身前,抬起头问道。
“今天有心情来存放东西吗?”
“不是存放,只是想找一些东西。”
我抬起视线,视线扫视周围。
“什么东西?我也来帮忙。”
也许是因为我刻意地无视她让他有些不开心,她高举伸出的纤细臂膀,在我眼前来来回回的晃动着干扰我的视线。
“额……那个箱子,为什么在那个位置。”
虽然被晃得有些头晕,我还是在靠近仓库背面的一扇窗户的下面,注意到了一个放置在那里的瓦楞纸箱。
“哦,用来垫脚的。”小溪顺着我的手指望去,回应道,“因为空气很浑浊想打开窗户够不到,这里又没有梯子就。”
原来她知道这里空气浑浊啊。
感觉要是在这里吐槽她的话我就输掉了。
幸运的是这个箱子还被密封的很好,上面的封装胶带也没有拆毁和重贴的痕迹。即便是小溪借着里休息也好当做秘密基地也好,她都没有碰过这里的东西。
我走到箱子跟前,手放在胶带上,检查确定没什么问题后,将他从阴影中推到窗户透过来的阳光下。
“想要找到东西就在这里吗?”小溪从一侧探出身子,阳光打过她金色的发丝,在箱子上透出斑驳的黄褐色光点。
“只是可能。”
“我来帮忙。”
“……随你喜欢。”
拗不过的小溪。
————
————
其实小溪兴致盎然地并不反常。
初次交流的那天晚上,我接触她的时候,她就在翻看关于我的文件,并且很早就了解我的“疾病”。
如果这些箱子里真的有关于希尔妲,关于我们的过去,那么小溪对此抱有兴趣也不是不能理解。
只是,若真是如此的话,为什么她不打开这些箱子呢?
明明一直有机会,甚至偷偷住在这里。
却只是看着这些箱子……
难道她不担心我从来不会来查看这些箱子吗?甚至可能会就此拍卖给不熟悉的人,消失在焚化炉内?
小溪只是轻轻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大大地张着眼睛,一只手背过身子挽过腰另一侧的手臂,站在箱子的另一侧看着。等到我用剪刀划开箱子的塑料胶带后,她才从那侧拉开瓦楞纸箱的盖板,将这个八十厘米边长的正方形箱子打开。
外面看起来打包的非常整洁坚实,可一旦去掉加固用的盖板,散乱摆放的内部无一不透露着整理者的随意。
玩具、书本、纸笔、摆件、刀叉,甚至还有一只不知道那里找来的可爱牙刷,他们就这么丢弃在纸箱内。尖锐的部分向上耸立犹如刀冢,让我以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恐怕就连希尔妲的遗物,都不是她的家人亲自整理。这样的敷衍感,我有理由怀疑他们随便找了一个搬家公司就让他们将整个房子收拾了。
箱子明明不小,内容物却一眼就能望到底。
回望货架上还摆放着的其余五个纸箱,希尔妲留下的东西,可能比我预计的还要稀少。
小溪也是被眼前这刀山火海惊了一下,但那也只是一瞬罢了。很快,她伸出手就向着深层摸去。
我原本以为她很快就会被奇奇怪怪的东西扎上手,吃痛的缩回指头。结果她却仿佛游龙入海,一点也没有收到阻挡。倒是将好几个圆规、刀叉、甚至缝纫用的针线都从里面捡了出来,让纸箱的危险系数下降了不少。
看的满地的危险物品,我觉得希尔妲自己或许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这和我记忆里的她的模样不太一样。
毕竟在我有限且模糊的记忆里,她是一个安静的女生。
有了小溪的帮助,对希尔妲遗物的整理就变得顺利了许多。敏感私人的东西,女生才理解的东西,这些东西都会交给她来处理。体力活和一些重物则交给我来,彼此帮助让整理变得十分顺利。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整理的途中,小溪将半截身子埋入箱子里,金色的身影仿佛冬天探入雪地的狐狸,只留了一个尾巴在外面摇摆,“今天莫名就来这里找东西,肯定不会是因为心血来潮吧。”
“今天克拉拉的母亲找上门了。”
我最后一个箱子从货架上搬了下来,放在了靠近剩下几个箱子附近。
“嗯?”我的直言,让小溪顿时从箱子内拔出了身子。她双手趴在箱子的边缘,一高一低疑惑的眉毛拧在一起,“是贝拉吗?为什么她会找上门。”
“她之前和我见过一面,一直说会找我聊聊。再加上克拉拉一直住在我这边,她有所担心吧。”
“没有隐瞒过地址?”
“隐瞒地址有什么用,幽尔甘豆大点地方,彼此又不是默默无名之辈。更何况关于克拉拉的事情早晚会告知她,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所以你都说了?克拉拉的愿望,还有将来你的打算?”
“说了。”
小溪看着我,原本浑浊的纠结感攀上她的脸庞,整个身子仿佛都因此而扭在了一起。旋而,伴随着她的一声叹息,那已经生热红润的面庞又冷却了下来。
唯有空气中的沉闷依旧还未散去。
“既然都说了,那就没有回头路了。”
“毕竟是她的母亲,作为她唯一的监护人,隐瞒可以解决一部分问题,但无法帮助她走到最后。”
“这部分我知道……只是,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尽可能晚的告诉她。”
我理解小溪的意思,毕竟晚一点告知贝拉,我们就有更多的时间让克拉拉去准备。但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如果这是无法回避的困难,我希望由我首先抗下第一刀。
所以才是由我开口先和贝拉说,而不是等一切败露后,让克拉拉去和贝拉争执。
“贝拉她……不太好对付。”
不好对付是真的。
“已经见过她了吗?和克拉拉一起。”
“算是吧。”说到这里,小溪又将身子埋进了箱子里,只留下裙子和两条腿挂在外面,“你觉得贝拉怎么样,好相处吗?”
“一个女强人,气势上不输人。如果是你的话肯定会躲着她走。”
“也没有那么夸张吧。”小溪嘴上倔强道,“那最后她对克拉拉的愿望有什么表示吗?”
“生气了。”我耸耸肩,随后坐在了这个还没打开的箱子上,“但最后我说服她,让她和克拉拉先谈一谈。”
“将全部的主动权都交给她吗?”
“你总不能希望我把克拉拉掳走,做违法乱纪的事儿吧。”
不知不觉间,小溪所在的箱子已经被她整理干净,东西被整齐的摆放在周围。她则翻进了箱子里面,仿佛一只找到了喜欢盒子的猫咪,昂首探出一个头。
“克拉拉答应的话,就不是掳走。”
合着小溪真的有考虑过这种情况吗?
内心深处叹息不绝,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一句。
“总之,在我还没有穷尽一切方法之前,我并不会考虑这种越界的方法。”
摆明我的立场,我拿起小溪整理好的一摞书本。她则摇了摇头,悄悄爬出了箱子。她翻开了另一个已经被打开箱子,和之前一样开始归类整理里面的东西。
聊天归聊天,自己今天来这里的目的还是不能忘。
我想要寻找一些关于希尔妲与我的记忆。
只是具体到底要寻找什么,怎么样才能寻找到,自己并没有确切的物体和目标。大海捞针,却连针是什么样子都不清楚。
不……其实是知道的。
最起码那封只写有“致希尔妲”信的内容有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一边思索着,目光落在这本入学通知,笔记本,以及乱七八糟的各式学校文件堆砌起来的文书上。
希尔妲的遗物里大部分都是她十七岁之前的东西。我翻看的这些文件,里面没有一个时间超过这个年纪。所以大概率她从十七岁之后就再也没有在这个家里待过了。
而又因为她的学籍几周前都放在她的高中学校内,希尔妲很可能在高中的时候就发生过什么事情,亦或者出了什么事故,让她不得不终止学业。
如今看来,终止的可能不单单只是学业,希尔妲从那段时间就已经离开了她的父母身边,离开了幽尔甘。
可惜的是这些学校的文件里大都只是一些制式的文件,除了入学日期、假期作业或是一些班级与学生名册的信息以外,并无关于希尔妲个人经历的记录。
目前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从那学生名册上看到的贝拉的名字。
不单单是同学,还是同班……
贝拉说她与希尔妲是仇人关系,同学之间,会用到仇人这个词吗?
嗯?
在一个牛皮纸保存的文件袋里,一个硬质卡纸引起了我的注意。等我将它从里面抽出来,才发现那是一叠已经有一定年岁的,洗好的彩色相片。
只是当年的印刷质量并不好,彩墨也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蚀。明明文件袋并没被频繁打开,许多相片都已经显出褐色,褪去了色彩。
这些照片里有过去圣拉里克教会女子学院的照片,有一些是幽尔甘的海景,有的则是旧市区学校,甚至陌生人的照片。
因为里面的照片种类鱼龙混杂,在结合希尔妲的工作背景,我只能猜测这些照片是她当时取材时候的,用随身的小型相机拍下的。
而里面有一张特殊的照片,不知道为什么混在了里面。
那是一张初中一年级的班级合照。
从日期上看,应该是入学第一天的纪念照。学生们都身穿学校制服,并以学校教堂为背景的外景拍摄。
我只能看的清楚里面一个人的面庞。
精巧柔软却又内向的表情,双手叠在一起蜷在身前。微微低下的额头让刘海遮住了小半只眼睛,向左迈开的小半步距离拉开了与他人的距离。
因为照片已经褐变,色彩已经不准,我能确定的是她有着一头浅色的过腰长发,略深一些的挑染在照片上仅留下一道纤细的颜色。
但就是这道旁人无法察觉,甚至只会认为是噪点的深色细线引起了我的注意。
“想要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不知不觉间,小溪摸到了我的身后。她点着脚尖,下巴探过我的肩膀。馥郁的声音从耳畔传来,震地耳根颤栗且酥软。太阳般的香气沁人心脾,带着发丝的柔软落在身体的一侧。
即便她没有碰到我一分一毫,肩膀那侧却仿佛坐上了一个灵魂。
沉了一沉。
“还没有。”
一边说着,我将这手中的相片与其他混在一起,重新放入刚才拿出的牛皮纸袋中。
“能麻烦你将剩下的类似的文件都拿过来吗?笔记本,报纸,奖状什么的,都可以。”
“好~”
小溪闻声直起身子,离开了我的肩膀。迈着轻巧的步伐盘旋在每个箱子之间,收集类似的东西。
那是,小溪吗?
我坐于箱子,视线再未从她的身上移开。
不论是样貌、发型还是她那刘海前挑染的位置,都和照片里的非常相似。更别说从始至终只有小溪的样貌不会受到我疾病的影响,不论是相片还是本人都可以将脸看的清清楚楚。
只能是她了……
但这怎么可能?
那可是,二十多年前啊……
扬起的视线,穿不过朦胧虚渺的灰雾。燥热的夕阳,带不走四肢百骸的寒气。
一如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