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们回去后,小溪还是一如往常那般与克拉拉贴在一起,交换彼此一天的趣闻。
我将顺路从街上买来的烤鸡与沙拉打开放在盘子里,准备了碗筷,将它们摆在桌上,准备一顿简单的晚餐。
仿佛下午一切都未曾发生。
我没有询问小溪那张照片上的人是不是她。
也许内心深处已经自省,有着相同外貌,特殊挑染,又同时可以看的清面庞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人。
小溪既存在于过去,也存在于现在。她仿佛一道历史的投影,有着相同的模样。
但我想不到原因,想不明理由,更考虑不到任何可能。是小溪她从来就没有消失过,从二十年前就存在于幽尔甘,并且一直生活到现在?
还是说她这已经是第二次被唤来实现愿望?
且不说第一种可能性,就连第二种最有可能的情况,目前小溪的来历都不明确。不是克拉拉的愿望,那又会是谁的?
而更关键的一点是,为什么小溪的照片会出现在希尔妲的照片里?
小溪她认识希尔妲吗?
过去的我从未考虑过这一层,甚至没有将她们两人放在一起考虑过。但是当这种可能性出现后,便无法再无法抛之脑后。
“师傅已经将事情和妈妈说了~?”
远处的克拉拉与小溪从卫生间了洗了手,回来的时候前者扬起了声调,可爱而不悦将尾音拖得长长。
“是啊。”既然没什么好否认的,我连耸肩的力气都省去了。
再将手中的盘子全都放在餐桌上后,克拉拉就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她下巴抵着桌面,失去了原本的活跃。
“好了别生气了,晚点和你的母亲好好说明情况。”将从洗碗机里的拿出的刀叉分给他们,我又从柜子里拿出了饮料。
“感觉说不动。”
“一定会没问题的。”小溪坐在她的身边,伸手摸摸她的脑袋。
或许是小溪的气味和温柔从指尖传递给了她,克拉拉喉咙甚至发出了舒服的呼噜声。
“但是妈妈她肯定会把我招回去的,之后就很难一直待在这里了。”克拉拉说到这儿,声音都苦了许多。
“所以今晚就拍摄一版。”我搬出椅子,坐在他们的对面。
“今晚就拍摄?”听到这儿,她顿时就坐直了身体。
“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对自己有信心吗?”面对克拉拉的惊愕,我没有丝毫动摇。
虽然算是临时起意,但距离实际拍摄的时间也差不了多远。既然贝拉在这个时间点上门,我的计划也需要提前推行。
“没,没问题!”克拉拉连连点头。
“既然如此,晚餐后就开拍。”
——
——
七点整,对于克拉拉的第一次拍摄正式开始。
拍摄剧本是改编后的《歌剧魅影》中《我对你的唯一所求》一幕。是克莉丝汀与罗尔交换感情并且与魅影抗争的转折点。克拉拉饰演克莉丝汀,罗尔一角则落在我的身上。
当然,我的演技并不算好,充其量只是见过吃过猪肉的程度,但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起码从知识量上是这样的。
虽说只是一个试镜的拍摄,根本用不上另一个人。并且之前克拉拉单独排练的时候表演的也还可以,独角戏也能有滋有味。但到了正式拍摄时,她还是一再要求我能够参与其中。
美名其曰,“拍电影怎么能只有一个人。”
“你也试试呗。”听到这里小溪顿时来了兴趣,在那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推波助澜,“如果你也参与的话,肯定更有临场感吧。”
“对呀对呀。有师傅参与的话,感情肯定会更到位。”克拉拉紧追不舍。
“而且我还没看过你表演呢,既然是大导演,那肯定表演也很到擅长吧。”
两个人一唱一和,愣是让我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去拒绝。最后没办法只能答应了一起拍摄,而摄影的操作则全权交给小溪去负责。
“那么——”小溪站在摄影机的一侧,手上拿着不知道哪里摸出来的场记板,翻开拍板,放在摄像机面前,“啪。”
随着木条轻轻落下发出一声脆响,拍摄正式开始。
克拉拉所饰演克莉丝汀慌忙地从一侧快步走入镜头内,而我则紧跟在她的后面,一只手拿着剧本,一只手则默默背在身后。
“克莉丝汀,我们必须回去,你的客人你的导师,他们都在等着你。”
“不,不行!他会杀了我,他会杀了我的!”
“不会的,不要这么说。”饰演罗尔的我迈出一步护在她的身边,轻声安慰道。
“不是的不是的,魅影魅影他将再次杀人,和过去那般杀人。”克莉丝汀颤抖着声带,短促而紊乱的气息带着丝丝惧意,感染力极强。
“那只是一个梦,一个传说。相信我,这里没有什么魅影。那只是你脑海里的声音。”
“不,他是真的!”她扬起了声音,“我没办法摆脱他,他会找到我,然后将我带回去!”
望着因为恐惧,双手环抱在身前,颤抖着保护自己的克莉丝汀。罗尔站到她面前,伸出双手按住他的肩膀。那双大手稳住了她白皙的肩骨,待到平静下来,他才开口道。
“这里没有歌剧魅影。”
“请相信我,罗尔。”克莉丝汀是固执也好,是烙入骨髓的恐惧也罢,依旧恳求着罗尔,“我去过他的地牢,见识过他那光明也会被侵蚀的黑暗,一个无法迎来黎明的世界。我见过他的面具,见过他的脸——一张无法忘掉,无法摆脱,扭曲变形与不可直视的脸。”
罗尔在震惊,犹豫与徘徊之际,克莉丝汀微微喘息着,扶着罗尔的手臂缓缓直起了身子。
“但是……也是因为他,是他教会了我音乐,是他用歌声丰富了我的灵魂,治愈了我的心灵,将我从黑暗中引向光明。”
克莉丝汀迷茫地抬起头,投向罗尔纠葛的目光。
“如果没有他,我就没有机会歌唱,没有机会站在舞台上,聚光灯下,更没有机会再次见到你。”她无助轻微地哀嚎道,“我究竟该怎么办?”
“克莉丝汀。”
罗尔双手向上摊开,轻轻地向她伸出了手。粗糙的手指略过她耳畔边的发梢,手掌放在后者较小的脊骨上,轻轻地,将她搂入自己的肩膀与胸膛里。
“不用害怕,有我在这没人可以伤害到你。”罗尔轻轻抚摸着克莉丝汀的头,“当初我离开的时候,在家中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子。是你给了我最初的关照,给了我最需要的关爱。如今我已继承爵位,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让你感到温暖和平静,让我能够守护你的自由,守护你的愿望。”
“罗尔……呜!”
呜?
或许是因为克拉拉实在太紧张,亦或者我搂着的力度没把握好,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克拉拉已经面色通红,脸上冒着丝丝白气。
我连忙松开手,扶着她做到了一旁的座位上,将水递给了她。
拍摄因此不得不暂停。
小溪也从摄像机那边赶来,双手放在克拉拉的肩膀上,给她揉揉。
“好些了吗?”
大约三五分钟,克拉拉的烧红退去,我才又换了一瓶冰水放在了她的手心里。
“好…好多了。”她点点头,呼吸平稳了许多。
声音也带了精神。
“刚才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从到刚才的拍摄来看,克拉拉前半段的表现都没有什么问题。从对魅影的恐惧,再到对魅影的伯乐之恩的感谢,那种既恐惧又感谢的内心的纠葛,在我这边已经过关了。
所以问题实际上出在第二段。
当我抱住她,作为罗尔向克莉丝汀表白自己的感情的那段,她就这么快要晕了过去。
“有些……太迷茫了。”克拉拉双手捂着自己的脸,仿佛是五分钟之前的记忆在脑海深处殴打现在的自己一样,微微的红晕又有泛出的迹象。
“嗯?”但我有些没理解她的意思。
“就是我不太理解克莉丝汀要怎么表现比较好!”她慌乱且地解释道,双手仿佛黏在了脸上移不开一点。
那副模样既是回避,又是苦恼。
剧本是确实不会对感情方面注释和解释,毕竟演员自己对角色的诠释本身就是演员的个人素养与能力之一。但这对于一个初次接触表演的十三岁女孩子来说,这个要求确实有些过了。
我翻开剧本,打到克莉丝汀的下一段上。
“‘我的愿望,我想要一个没有夜晚的世界,一个自由的可以安然入眠的世界。’,这里你需要先表现出罗尔表白后的震惊与对自我的怀疑,最后这些情感会在他的台词的最后,化为对他的信任与爱意。当然,这只是我的建议。”
实际上,就算克拉拉只表现出一半,我觉得也不是问题。一来我本身就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通过动作与声音共同渲染出来的感情推测拍摄效果。二来,这一幕其他感情都只是加分项,只要能表达出爱意即可。
但就算是在我的解释下,克拉拉还是在不断推脱。即便我说让她休息一阵再试试,她也是霎时间红了脸,支支吾吾的用交叉的双臂挡住了面部。
“因为不理解克莉丝汀的感受,所以想要多点时间理解吧。”小溪听到克拉拉的这番话后眨巴眨巴眼睛,伸手拿起桌面上倒扣着的剧本,“我来表演一遍吧。”
“诶?”
“啊?”
一瞬间,克拉拉与我异口同声,撞上了面不改色的小溪。
“不是说不能理解吗?看别人表演的话,应该会比较好理解吧。”面对我们的费解,小溪解释道。
“不不不,这怎么行啊,小溪你不是没有表演过吗?”克拉拉连忙将手摆成一个拒绝的叉号放在胸前,“而……而且后面还有……”
说到这儿,克拉拉她又红着脸垂下了头。
“没表演过。”小溪点点头,轻飘飘的刘海下,是平静却又异常平静的蓝眸,“但是克莉丝汀的感受,我能理解。”
“那好。”
“师傅!”克拉拉呜咽道。
“既然小溪她这么说了,愿意帮助你,那你就看一遍吧。”我同意了,即便克拉拉有点反对,但那微弱的反对很快就融化在了自己暂时的无能为力中,“而且你不觉得小溪的表演也会很有趣吗?”
“啊呜……”
伴随着这一声悲痛,落败后克拉拉只好同意了小溪的帮助。
简单地休息了十分钟,小溪就已经站到了摄影机前。
她只是简单看了剧本,前后不超过三分钟。这段虽然不长,也不是三分钟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记下。
而比起小溪的坦然自若,克拉拉则依旧趴在桌子上。双手撑着自己的脑袋,将自己原本的圆脸挤成瓜子的形状。目光一直在小溪与我的身上来回跳转,心里塞着一肚子的话,但又没有勇气说。
小溪的主动请缨确实让我始料未及。虽然我理解小溪是一个行动派,为了帮助克拉拉实现愿望自己什么都会做。但这次确实是未在后者的请求下,她自己主动提出的请求。
非常难得,如果能成也非常有效。
毕竟表情控制一直不是我擅长的事情,更别说恋爱了。
“准备好了?”
我拿起剧本,来到小溪的面前。此时的她一只手从身后挽住另一只小臂,穿着与克拉拉同款的茶色校服。颀长的金色长发披在身后,犹如点点星光洒落在月面。
“嗯。”小溪轻轻点头。
“那就从刚才克拉拉中断的前一部分开始吧。”我拿起剧本,将自己带入罗尔的角色里。
“不用害怕,有我在这没人可以伤害到你。”我如之前那样一步一顿靠近小溪,将她搂入怀里。一只手轻抚着那柔软的发丝,看着她的刘海在胸腔的位置鼓起一道光泽弧线。
“当初我离开的时候,在家中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子。是你给了我最初的关照,给了我最需要的关爱。如今我已继承爵位,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让你感到温暖和平静,让我能够守护你的自由,守护你的愿望……”
我照本宣科,台本上的字句串联成言语,在小溪的脸上雕刻成纠葛而又精美的表情。她揪紧了眉毛,咬住了嘴角,几次的抿嘴又是松开。动荡的目光如同摇曳着的烛火,星星点点闪烁着泪光。
不同于与克拉拉的陪演,小溪精致地表情在那一瞬震撼到了我。以至于我的台词已尽,她良久都未说话,我也未曾察觉到。
“曾经我们两小无猜相交甚欢,但你却不辞而别离开了家族出门在外。我被送入剧院的时候,我在黑夜里训练的时候,你都在那里?你爱过我吗?”
等到我回过神来,小溪已经说出了不输于台本上的任何一句台词。她双手轻轻放在我的胸膛上,欲拒的动作在我与她之间拉开了半个拳头的距离。
而她没有照本宣科。
我目视着小溪,却看到她那越发炽热目光中流淌的泪,直直勾住了我,令我无法拒绝。
于是,我顺着她的台本,说道。
“那时的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子嗣。家族太大,世界太大,我们两个阶级与身份不同的人的爱情无法也不能被这个家庭所接受。”伸出手,我抓住了她放在胸膛前的掌心,将那娇小柔软的手纳入心怀,“无法保护你,无法保护这份感情,那种无力感让我心里难安。那时候的我只能选择去闯荡去历练,去获得能够破除阻碍和保护你的权利。”
“而如今你做到。”小溪轻声,五指伸开,“你可知你离开的日日夜夜我都希望你层许下的诺言是真的。那是我唯一的所求。”
“而如今我做到了。”
五指伸开,与她的手十指相扣。她踮起脚尖,轻轻然仰头,波浪的发簇划出优美的弧线,发梢拨打在她与我的脸颊上。我轻轻低首,侧头靠近她温润的面庞。
“日日夜夜里我都希望这与你分享一份爱,一个人生,在你的身边。克莉丝汀,那便是我唯一的所求。”
唇齿轻靠。
“呜哇哇啊!”
下一瞬,克拉拉就忽然冲了出来,将我们两个人冲中间冲散,彼此双双坐在了地面上。
“小溪?小溪!没碰到吧,没亲到吧!”她一把抱住坐在地上的小溪,一点也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误。双手捧起前者的脸左右端详,甚至用大拇指摸了摸小溪的嘴唇。
而我呢,一个大老爷们自然不会在意。我从地上坐起身,随后撑着地面站起。
“你先松开她的脑袋。两只手捧着下巴她也没办法说话。而且也没亲,那都是表演,专门表演给你看的。”
回过神来的克拉拉看着自己双手捧着的圆鼓鼓柔软的脸蛋,小溪淡淡的微笑让她顿时松开了手。三步并作两步,刷刷倒退了两米。
“但但但是我看你们确实亲了呀。”
“演出技巧,你只是看到了快要亲到的前一刻,随后就被我的背影遮住了不是吗?”坐到桌前给自己满上了一杯热茶,我静静地解释给眼前这位脸蛋又开始冒出红光的蠢萌女孩,“只是觉得好像要碰到了,就以为是碰到了。这种模棱两可的技巧在表演里很常见,几乎是演出理论的必修课。”
“呜额……”彻底被欺骗了的克拉拉顿时泄了气,紧绷起来的神经也一下子断掉了。
“难道克拉拉你……?”
小溪见到克拉拉对接吻这件事这么上心与焦躁,眼咕噜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凑到了她的耳边窃窃私语。
然后就能看到后者仿佛一个老旧的游乐园机器,身体僵硬的做出稀奇古怪的动作。直到最后双手捂着自己的脸,身子半截仿佛鸵鸟一样藏在桌子底下才告一段落。
想必刚才的表情一定非常精彩。
女孩子之间的窃窃私语我没有太多兴趣。刚才的那短短的一幕不单单耗费了我太多的精力,此时此刻脑海里还不断闪回着小溪的那副表情,那些字句。
还有那份真挚到难以表演的感情。
那份爱意,那份担忧,没有半点虚假。
目光重新落在小溪身上的时候,她已经从冰箱里拿出了蛋糕作为诱饵,放在桌子底部的另一侧,放在克拉拉的面前,希望借此将她从桌子底下钓出来。
表演时候的那份认真与感情已经无法察觉。转瞬即逝亦如海市蜃楼。
我只知道那并非虚假。
克拉拉到是一点也不令人失望地被蛋糕钓了出来。也不知道小溪究竟在她的耳边说了多少好听的话,才能让她安心地坐在桌子上用塑料叉一点点切碎蛋糕发泄内心的感情。
“记得一会儿你还要上。”
“不是吧师傅。”
面对克拉拉的抱怨,我翻了个白眼。
“小溪给了你最专业的表演,趁着你还没忘记,赶快过来练习几次。你若是能到达刚才的程度,我给你保证选角那边绝对没问题。”
听到这里克拉拉顿时眼前一亮,刚才的阴霾一扫而光。
说起来,既然是她一开始拉着我要表演的,那她应该知道这一幕是有吻戏的吧。
摇了摇头,不太想去考虑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仅仅只是她的愿望,以及小溪本身就已经足够让我头疼了。
——
——
当晚之后的拍摄非常顺利。
或许是女孩子之间的妒忌与竞争心在作祟,克拉拉之后的表演都费心费力了许多,在各个方面都获得了提升。甚至她也选择小溪修改后的剧本,这样一来比较好复制,二来感情冲突也会更丰富一些。
为此我修改了一部分剧本,以保证剧情前后的连贯性。
这是常有的事。
即便到了拍摄的时候,只要某些角色某些事件可以以更加优秀的表现形式,那就可以为此而修改剧本。
这在大部分已经照本宣科许多年的老道导演并不常见,其中会涉及到多方的利益。更多的,修改剧本剪辑,以及补充额外的镜头都需要更多而时间,很可能会因此错过档期。
不过我却并不是被这么教的。
甚至说,安娜会看上我,就是因为我并不拘泥于剧本。哪怕到了电影拍摄的最后一刻,也不会停止对它做最后的修改。
再又进行了四次拍摄后,克拉拉终于累的坐在了地上。她双腿摆在身体两侧,圆形的裙摆遮住了“M”型的腿。双手放在身前撑着自己拱起的身体,绯红的脸蛋深深地喘息着。
“给,喝点水。”
将水杯递给她,克拉拉看也不看就接了过来。双手扶着杯壁,乖巧而又迅速地将一整杯一饮而尽。
“舒服了。呐,师傅,我有进步了吗?”一饮而尽后的克拉拉舒爽地长叹了一口气,扬起的微微倾侧,看向了我。
“嗯,比之前更投入了。”
没有夸张和阿谀,克拉拉的表演虽然还很稚嫩,但却切实地,一步步一点点地进步着。其中的热情也好努力也好,都散发着耀眼的光。
她有着成为明星的天赋。
“是吗,那就太好了。”克拉拉兴奋地点点头,抓握着杯子的双手也与杯子一并放在了胸口,“我还以为会没有一点用呢。”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注意到了她长舒而出的私语,问道。
“其实,是今天中午的时候小溪和我聊了聊关于我妈妈的事情。”放松下来的她平静道,“妈妈一直都在给我了很多帮助,将她认为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但我却不得不在她规划的未来里生活。是小溪她让我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明白了这些事不敢承认。”
我静静地听着她的话,没有插嘴。
克拉拉也渐渐地将手中的杯子放下,双手扶着落在了裙摆上,视线也渐渐滑下。
“‘这不就是和魅影一样吗?’,我这么想过。自己确实非常感激妈妈,不论是生育我也好,还是给予我最好的环境与生活。但是我还是想要拥有自己的未来,自己的选择。自己不想在将来成为家族里的工具,和某个人不相爱的人结婚。”
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也不是和剧本里的克莉丝汀完全一样吧,但有那么一些可以理解她当时的想法。那种受困又渴望的复杂的感觉。”她的轻声一笑,抹去了前半句话的沉闷,“虽然克莉丝汀是因为罗尔的出现才有了这样的机会呢。”
她自嘲般的一声玩笑,击打在我的心上。
诚然,当时选择《歌剧魅影》作为剧本的时候,我并不是非常同意。当时还有其他例如《小美人鱼》或《阿拉丁》之类的童话故事适合像她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的去表演。
但当时小溪还是坚持让我选择了这更为复杂感情的剧本。
也许小溪她看透了克拉拉并不是表面上用天真保护自己的无忧少女,也许她早就洞悉了克拉拉幼小心灵上的枷锁。
她当初的坚持,已然开花结果。
“现在的你也有离开的机会。”
于是,我向上翻开手掌,向她探出了希望的橄榄枝。
克拉拉怔怔望着我放在她面前的那只手,半晌,待到她反应过来,她才颤巍巍地将自己的已经苍白发僵的纤细手掌交给了我。
“虽然我不是你的’罗尔’,或许也只是你的另一个’魅影’,但……我能带你走出这片黑夜。我或许不能保护你,但我可以给你自己保护自己的力量。”
轻轻用力,将她从地面上拉起。
她用力地站在我的面前,两只脚尖靠在一起,局促的双膝并在一处。纤细的肩膀好像要被捏碎一样微微颤抖,扬起的胸膛起伏交替送出浑浊的吐息。
我能看见她那红宝石般璀璨的双眸仿佛深处有万般混沌的感情在流转,我能看见那小巧的鼻尖揪紧着,与嘴角与喉咙一并用力绞住所有的声音。我能看见她那原本绯红的脸颊渐渐褪去了颜色。我能看见她微微下垂的眼角看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两行晶莹的泪,化作夜空流星。
刹那永恒。
——
——
克拉拉直到最后都没有再说半句话。
但她却一直趴在我的胸口。
直至啜泣声渐渐从体内散去,她才红着眼角悄悄离开了。
不远处的小溪躲厨房的橱柜后,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但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出来打断过,也没有多说一句话。直到克拉拉离开后,她才随着离开走进房间的克拉拉一起,走进了她们的屋子里。
希望克拉拉没事。
在了解到了克拉拉的家庭与她本人的想法,在与她与小溪相处了的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已经明白他并不是一个天真女孩。
哪怕是她的愿望,即便仿佛是为了自保般包裹了层层糖衣,也绝非儿童的戏言。
在克拉拉跟我诉说衷肠后,我只是想要安慰一下克拉拉,让她明白我可以帮助她,也确实打心底里希望帮助她。
但是那泪水……
究竟是开心还是难过呢……
搞不清楚情况的我瘫坐在了客厅的餐椅上,伸手摸了摸自己被泪水打湿的衬衣,将手抬到了我的眼前。
而且……
原来克拉拉是红色眼睛吗?
不清楚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论是克拉拉本身的哭泣,还是我忽然就可以看清楚她面庞的一分一毫。一瞬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若不是这样,我可能不会傻乎乎地杵在原地,起码会说一些安慰的话吧。
不过那种情况又该说些什么?
啊……头疼起来了。
明明可以看清楚克拉拉的脸,是一件高兴的事情才对,但此时我却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
小溪的事,克拉拉的事,以及我的自己的疾病。明明看起来毫不相关,却不知为何却又环环相扣。
一瞬间眉脚刺痛,疲惫感从腰间席卷而上,压在湿润的肩膀上。于是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内,躺在了床上,漫漫陷入了沉睡。
——
——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
秋末的大洋洲渐渐让太阳也染上了晚起的恶习,早上五点过半天还未亮。倒是因为偏远的深秋的空气非常冷冽,吹散了所有云彩,那璀璨的星河簇拥着的皎洁月光,将天空照的明亮而深邃。
也许是因为昨晚睡得太早,再次醒来时困意全无。
于是我起身走到窗台的位置。望着外面一颗颗明亮的星星,余光不经意间注意到了屋子外的前院,一个熟悉的背影整坐在秋千上轻轻摇晃。
即便太阳还未升起,月光却轻轻勾勒出她较小的身躯,扬起的白皙稚嫩双腿,以及散落在身后的颀长金发。
是小溪。
我便换了一身衣服,走出了屋子。
早上寒气逼人,即便是靠近赤道的南半球小城幽尔甘,此时也仅有十一二摄氏度。我不得不加了件风衣,又随手拿了一件围巾才走出了玄关。
“咔嚓。”
伴随着清脆的闭门声,小溪停下了摇荡的秋千,轻轻侧头,注意到了我。
“早呀。”她挥挥手和我如往常那般打招呼,轻轻地微笑和煦如风。
“早,你怎么坐在外面?”我伸出手递给她围巾。
她并不拒绝,双手接过我的围巾后,熟练地裹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小溪从我见到她到现在,一直都是穿着于克拉拉相同地教会学校的制服。虽然秋季的教会学校制服保暖性能不错,看起来清凉的外裙内部也都有厚实的针织保暖层,但我一直很介意他们秋季还只穿裤袜作为腿部的唯一保暖。
总之,暖和一些不是坏事。
“因为你和克拉拉吩咐过,每天早上六点钟就要出去晨跑,我会陪她一起。”
啊……还有这事。
若不是小溪提醒,我差点都忘记。
但小溪这身衣服也不像是能用来跑步的,甚至还穿着学校的棕色小皮鞋。
“不过今天让克拉拉好好休息了。”她注意到我的错愕,继续说道,“晚上我可是和她聊了很久,她才愿意好好睡觉。因为睡得很晚,今天也练习了很多次,我就让她不用在意明天的晨跑了。”
“克拉拉……她——”
“——她没事,她只是很开心有艾瑞尔这样的师傅愿意帮助她。”小溪轻轻地打断了我摇摆不定的话语,纯粹的双眼中看不出任何的波澜。
“那就好。”我点点头,只觉内心的一块石头放下了,“不过既然你和她说了今天不晨跑,为什么还要这么早就出来坐这里呢?不去休息吗?”
“是在等你呀。”小溪眨巴着眼睛,望着我错愕僵硬的面庞,轻轻地挑起了尾音,“有时间能和我一起走走吗?”
小溪如此请求道。
——
——
六点的早晨,街道上寂静荒芜。只有偶尔有几个赶早的行人会驱车在路上疾驰,几个晨练的行人从我们身边川流而过。
但他们都未曾注视我们,更别说一句清晨的问候。
我一直跟在小溪的身后,虽然内心里千万句想要询问她的话,如鲠在喉,但都被我扼杀在自己的心底里。
就这样,小溪与我漫步在清晨的街道上,绕过了几个街角,穿过了两个走道,最终我们两人来到了塬上一处面向幽尔甘市区与海岸线的公园观景台。
踩到了着吱吱作响的条木地板上,小溪停下了脚步,手扶着高度只到她颈部的护栏,静静地望着远处的景色。
“很漂亮吧。”
六点出头的幽尔甘天还未亮,远处的海岸线却已然染上了淡淡的薄暮之色。天空的调色盘从淡紫渲染成嫣红,波澜的海映出一道明亮的圆弧。潮汐带着清凉的风推动那厚重的云,肉眼可见的在天空里交错洒下雨与朝露。
虽然很美,但我已经开始有些后悔没带雨伞了。
“平时和克拉拉跑步的时候,我们都会在这里停留一会儿。也只有这个时候,我会与觉得原来这个城市也有美丽的地方。”
晨风从两人身边穿过,轻轻拨动她颀长的发丝,一团一簇,在空中掀起波浪。那还未升起的太阳,还未藏起的月亮,还依然闪耀着的群星,以发为幕投下点点荧光。
“你觉得呢?”
她轻轻回眸,幸福的笑容没有半点虚假。
“很漂亮。”
“真的吗?发自内心的觉得?”
我微微点头,即便我心知肚明自己除了美丽以外并未感受到其他的感情。
“今天我能看清楚克拉拉了。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她的五官。”
“是嘛。” 她毫不吃惊地转过了身子,面带和煦的微笑,肩膀靠在栏杆上,双手身体前轻轻鼓鼓掌,随后又放在了栏杆上,“恭喜恭喜,克拉拉是不是很可爱?”
“确实……不对——”被她下意识地带偏了问题的我连忙回过神,“是你做的吗?为什么我忽然可以看到其他人的五官了?”
“不呀,不是我做的。”小溪回答道,“我虽然答应过你,会帮助你治疗你的疾病,但我从来也没说过会是我来治疗你。而且,你并不是可以看清楚其他人的五官,你只能看清楚克拉拉的。”
小溪匪夷所思的话让我眉头微皱。
她看着我圈起来的眉毛,继续解释道。
“这个病只能你自己治愈自己,其他人是帮不了你的。应该说是心里疾病呢,还是说认知缺陷上的问题。只有当你与那个人产生驯化时,你才能看清楚。”
驯化?
我依旧不理解小溪的解释,知觉自己眉宇间的皱纹更深了几层。
“这样吧,我问一句你回答一句。”她开始了一步步的引导,“你觉得本杰明,就是酒吧的那位本杰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本杰明?
我虽然不清楚小溪的意图,但还是早脑海里映出了他的模样,并且快速的组织起语言。
“身体健硕,平时多有训练。为人诚恳乐于助人,是一个值得深交帮助的人。家庭看来有妻有孩,工作稳定,单一门店年收入估计有个十几万。收入和工作方面也很自由。对本地信息了如指掌,朋友多渠道也多,会是一个非常好的朋友。”
小溪满意地点了点头,看起来她对我这样的评价并不意外。
“那么这次轮到克拉拉。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你对她能做个简单的评价吗?在你看来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嗯……她在表演方面很有潜力,未来有很大机会成为一个一线明星。并且为人坚强善良,有独立热情的灵魂。家庭情况的原因造就了她独立的自我意识。不过也有一些生涩的地方我看不太明白。另方面……”
“另一方面?”小溪追问道。
“……我觉得她很复杂,难以捉摸,但却又很鲜活。”
“你在意她吗?”
“她可是我的徒弟。”
“也是呢。”
小溪并不意外,深深吐出了一口气。
“所以这些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像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你自己还没发觉吗?你其实对克拉拉与本杰明投去的关注度和感情是不一样的。”小溪仰起头,视线望向我背面的星云,“对于本杰明,你觉得他是一个’会’是一个非常好的朋友。你看人很准,这是你多年来积累下来的经验帮助你习得的技能。但是对于克拉拉来说,你自己已经不在’会’是她的师傅了。”
“我之前就是她的师傅,并不是今天才开始的。”
“真的吗?”小溪反问道,“你真的是从当初答应他的那天开始,就认为她是你的徒弟吗?”
她这句话,噎住了我的喉咙。
“一开始你了解到她的愿望的时候,不是还很抗拒吗?觉得一个小女孩追求自己成为明星的梦想既缺乏考虑,又缺乏能力和视野。后来也是因为我答应帮助你治疗你的疾病,你才’勉为其难’地答应成为她的师傅。”
她的这番话,让我杵在原地久久不能释怀。
小溪说的不错,起初我并不愿意答应克拉拉,即便是与小溪做了交易,成为了克拉拉的师傅,也并没有抱有太多的希望。
我只是在尽我所能的,履行作为师傅的这一职责罢了。打心底里,也许只是职责在束缚着我,而不是心甘情愿的作为她的引路人。等到这件事结束,我将拍摄好的片段送给片场,然后给她安排好后面的行程,自己的使命也就结束了。
那时候我确实是这么考虑的。
直到几个小时前,我都是这么想的。
“是因为我答应她……会用自己的力量保护她吗?”我迟疑的回答声,连自己也无法说服。因为就算再怎么看,因为这样的理由所以治愈了那种病症也太古怪了。
小溪则轻轻摇头,随风飘扬的厚厚发片,在清晨的空气中洒下淡淡星光。她再度抬起的眸子里,甚至染上了一些怜悯。
“原因我已经说给你了。因为你完成了对克拉拉驯化,哪怕只是单方面的。”
“……你口中的’驯化’,它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解地迫切地,又无药可救搬地发出询问。甚至无意间我已经向前迈出了两步,双手也不自禁的抬起几厘几分。
“‘克拉拉在你心中不再是无关紧要之人’,这就是驯化的结果。”小溪平静地解释道,“不是’无关紧要’,也不是代表就是’珍视’或’重要’的意思。只是此时此刻,在你的眼中,你不会再将她与其他十三岁女孩一视同,她在心里存在了属于她的那份特殊。”
小溪的这番话停下了我迈进的脚步。
已经不在“无关紧要”的意思吗?
哪怕只是多一分的关注,哪怕只是多多考虑一下,就可以了吗?
“仿佛是花丛里吸引你的那个只玫瑰,仿佛是海浪里推动你小船的浪花。她或许并不是特殊的人,但当驯化完成的时候,在你眼中她便有着自己独特的含义。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坏的,但……重要的是驯化这过程。”
小溪双手轻推,将身子脱离了自己一直紧靠的栏杆。轻轻向前飘动的身姿泛着月华,缓缓来到我的身前。她举起双手,带着清凉感眼眸,将温软的手放在我脸庞上。
“这是唯一能治愈你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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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溪的这番话让我陷入到对自己的深刻怀疑之中。
我虽然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驯化是治疗方法,甚至也不太理解驯化究竟是怎么做的。但毫无疑问在我看来克拉拉本身已然变得特殊。
不是恋人,不是朋友,或许连师徒关系也薄弱,也寻不得一个确切的词来形容,但正如小溪所言,这份独特的含义总会让我在回忆起这段记忆时,想起她的名字。
反过来说,那些我仍然无法看清楚面庞的人。也就代表着他们只是我人生之中的路人,我自己并未重视过他们。
在前往和返回公园角落咖啡店的路上,我注视着周围形形色色的人。他们面孔的五官依旧模糊不清,几缕若隐若现的字更是肤浅地将他们的特征勾勒出来。
这层是我认为自己引以为傲的抽象信息的能力,如今看来也是我疾病的一种表现吧。
或者说是相反的。
是因为这种能力,才让我无法再与某个人发生“驯化”。
一手端着装有黑咖啡与热可可的纸盘,我回到太阳已经升起的公园里。此时小溪面朝着太阳轻轻闭着眼,双手靠在护栏上,悠闲地享受着清晨的日光浴。
“给,你的热可可。”
单手将双层纸杯拎出来,轻轻靠在了她的脸上。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热量一激,浑身抖了抖,随后转过身双手捧过,小心翼翼地。
“谢谢。”
“不用谢。我其实应该谢谢你,虽然目前我只能看清克拉拉,但起码有了治疗的方法。并不会再想之前那样无头苍蝇一样。”我端起属于自己的黑咖啡,轻轻抿了一口。那苦而酸涩的味道划过喉咙,才有一种活过来的真实感。
“所以将来只要我已完成你口中的’驯化’,就能看到更多其他人吗?”
“……嗯。”小溪放下嘴边的被子,将可可咽下喉咙,才迟来的肯定道。
“以及这个病,算是心理疾病的范畴?医生都检查不出来原因,你是如何知道的?”
小溪听到我这么问,身体颤抖了一下。她仿佛一只失意的兔子,双耳随着低垂而下的眼眸轻轻弯折。
只是随口闲谈的我全然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的沉寂让我不知道从何开口。
“因为这并不是心理疾病。”小溪解释道,“如果真的要说的话,是某个人的诅咒。”
诅咒?
“某个心情,某个承诺,某个人,某个愿望,一并……化为了诅咒。”她目视手中的热可可呆愣半晌,随后又仰头深深的灌下了一口,“我想要解除这个诅咒。”
放下杯子的她抬起头望向我,不容撼动地扯紧了眉毛,抗拒着阻止我接下来的询问。
晨光之中的她,单薄的身体脆弱而又透明。阳光顺着她的皮肤将橙红色印入她的肌肤与身体内,掩盖了她那嫣红的面庞。她那纤细的发梢也在微风中,随着唇齿而摇动。
“这是我的唯一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