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湾的渔船上,本杰明坐在我的另一侧,静静地将他眼中过去发生事告诉了我。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叙事者。语无论错,逻辑跳跃,前后不搭,甚至让我在开始的那段时间内都不禁开始为他孩子的床边故事感到担心,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做了正确的决定。
不过,虽然只能从中抽丝剥茧一小部分信息,也足够我理解很多事情了。
“所以说,贝拉早在她爱人去世之前就已经被他们格温家处罚了?”
我打断了本杰明,问道。
“对,就和我说的一样。哦,那时候你早就和希尔妲一起离开幽尔甘了,所以你不知道。”本说到一半一阵恍然。
“为什么?”
“嗯……”
“是因为希尔妲吗?听你说的,我记起来当时希尔妲应该是被贝拉霸凌,所以才被学校开除。”
“不,我想应该不是。虽然记不清时间了,但希尔妲那件事应该是在她刚上高中。贝拉被处罚是因为她在商业上的不正当竞争做的有些过分了,就连她的丈夫都因此受到了降级处罚。”本杰明回忆着说道,“应该是那件事五年后了吧。”
“五年后……”
“那件事我记得可清楚的很,当时是贝拉没有经过她丈夫的同意,私下挂着警察局长的名头和本地的几家船厂沟通,想要让他们弄出点事情来好让游客都跑到他们那边去。”本杰明解释道,“当时就有我老爸。不过当时我没打算子承父业,所以只是从老爸那边说的。我老爸那人你也知道,对这种事情深恶痛绝,当场就把她轰出了门。”
“举报了?”
“举报有用?本地一大半产业都是他们的。”本杰明无奈地耸耸肩,“我老爸就只是把她轰出门而已,然后通知了几个自己熟络的同行别接受她那一套,对给多少钱不都行。后来的事情就更麻烦了。”
“哦?”
“一小部分人接受了她的提议,还有一小部分上头的人供货有问题,也有人对现有的船的质量做些小’补丁’,反正结果就是船沉在了内湾深水区,有几个人没救上来。”本杰明双手做了一个引号,说道,“这么一沉,当年整个幽尔甘的经济都跌了不少。别说旅游业,其他行业都受挫。包括我老爸的那个造船厂,就算不是他自己的幺蛾子,也少不了牵连。”
“不是她疯了?”我一时间无言以对,对贝拉的印象顿时下降了好几分。
“不,按照她最初给我老老爷子的计划,只是开个小孔,出点小故障,要不了人命,最多只是本地重新’安排’给自己的公司,赔本赚口碑。”本杰明解释道,“只不过对于这个度来说,不她说开一个小孔,出不了人命就出不了人命。这个度就算是我老爷子都没把握,更别提那些只会些旁门左道赚快钱的人了。总之这水进船堵上好说,想要让船安稳地沉下去并不是什么简单地活。更别提谁知道他们在哪里开的洞。”
本杰明的话让我深深地理解到了贝拉的无知,更是让我察觉到了她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野心。
“这件事后本家把这件事尽可能的压了下来,并对贝拉做了处罚,当时将她们一家从出海旅游剥夺,只留下旅馆和少部分餐厅的产业。你也知道幽尔甘七成以上的人来这里就是为了出海玩,这个惩罚基本就断绝了他们一家未来的发展。”
本杰明说道这儿,拿起苏打水灌了一口,又用粗胳膊抹了抹嘴。
“她爱人虽然表面没怎么受影响,但着声誉不行了,压力大渐渐地也就不行了。原本大家还会多给他一点面子,事后就很少愿意和他们相处了。也就大概六七年前,她爱人在一次出警后不幸殉职。”
“……那时候的克拉拉几岁?”
“嗯……大概四岁左右。”
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克拉拉的地方,那就是他父亲的坟墓。
“……再问一句,他父亲的殉职,是刻意的吗?”
“……”
本杰明看了我一眼,左右晃了晃脑袋。
“我知道你想问啥,我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额……”
“我个人觉得大概不是。”本杰明道,“毕竟,真的要处罚,贝拉的可能性能大一点。当然,不排除贝拉又在私下里做了些什么别的事情。”
确实不排除这个可能。
只是在经历这些事情后,贝拉会有这样的余力,或者这样的勇气去再做一次吗?
我并不同情贝拉,尤其在一点点回想起她对希尔妲的霸凌行为后,听到这些事还会无情地感受到一丝丝愉悦。而对于此时此刻的我,需要帮助克拉拉完成她梦想的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她或许已经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或许已经在自责。
但她自己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已经犯下恶行的她不会有人去原谅,所以才会自暴自弃似地将一切都寄托在自己的女儿身上。
她或许不是在期望她的女儿复刻她的“成功”。
她只是祈求她的女儿不要再重蹈她的覆辙。
“谢了,本。”
心中有了思路,豁然开朗的清凉感被海风送来,沉重的身体被轻轻抬起。我向本谢道,也向他伸出了手。
“谢什么,都是熟人老朋友,聊聊天而已。”
本杰明对此不以为意,觉得我只是小题大做。但他注意到我那坚持的目光,还是苦笑着伸出了手。彼此简单地握了握,他便缩了回去。
虽然他从来以来都对外是那副傻大黑的粗人模样,只是握手刹那,我还是注意到了他仿佛想要逃离似的目光,以及局促僵硬的嘴角。
只是一瞬,但我还是看见了他的表情。
就连此时此刻,弥漫在他面部的表情也若隐若现,犹如清晨的雾,只缺一道阳光。
“而且你呀,这么多年就没变过。过去就这么死板,和现在一个模子。”本杰明将视线落在了自己的鱼竿上,顺着鱼线滑向了遥远的海平面。
“我死板?”
还在思索刚才发生了何种驯化的我下意识地回答着他的问题。
“当然。难道你的导师不觉得?”
“就是看上了这点也说不定。”我不否认安娜有这种可能。
“而且别人不说,希尔妲肯定是看上了你这点。”
“你跟希尔妲很熟吗?就说她看上了这点。”回过神来,我瞥了一眼本杰明。
“不熟。”他摆了摆手,“不过,看小溪就看出来了。”
“小溪?”
我霎时愣住,不理解本为何会谈到她。
“是啊,不是你们的孩子吗?”
啊……我差点都忘记小溪在外面名义上是我的孩子。
即便本是背着我的,我也能感受到那不安定的停顿带来的尴尬。
“是……是的。”
“老实说我不知道你和希尔妲发生了什么事,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问。”本杰明的背影伴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不过小溪那样子就同你似的,或者对女孩儿应该说单纯?总是觉得会做点什么。”
小溪单纯?
她脑袋里想什么我可是一点都猜不到。
“而且,看到小溪我就能想到希尔妲,长相不说是十分像吧,也有八九分了。不得不说小溪继承了不错的基因,这可不像——”
“——你刚才说什么?”
“嗯额?”忽然扬起的声调仿佛一泼冷水泼到他的身上,不禁令他缩了缩肩膀。
回过头来的他看向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的我,狐疑的表情凝结在他的脸色。
“小溪继承了不错的——”
“——上一句!”
“嗯……小溪和她目前八九分像?”
八九分像……
“就连挑染都一样吗?”
“挑染?”本有些迟疑,看了看我,翻了翻记忆,“大概吧?我不太记得希尔妲有挑染过。也可能时间太久了忘记了。再说了,小溪像不像她母亲,你做父亲应该最清楚了。”
“……”
“……你不会没注意到吧?”
“……”
“喂!你怎么了忽然一句话都不说了。”
“……本,今天就到这儿吧。我忽然想起一些事情要做。”
良久,我才从战栗的思绪里挣脱出来,紧握着汗津津的双手,请求道。
“这次,算我欠你的。”
本杰明只是望着我,没再说轻浮与玩笑话。他或许在心底里深深叹了口气,或许咽下了几句无力的安慰。他递给我了一件厚厚的风衣,让我披在了不禁颤栗的肩膀上。
——
——
回港后的我与本杰明简单地致谢后,便马不停蹄的往回家赶。混乱的思绪让我无法集中精神驾驶,只能将车扔在原地打车回家。
大约二十分钟后,我冲进了屋内。鞋也不换,三步并两步上了二楼,冲进了我的书房,在桌子的抽屉内找到了之前从希尔妲的遗物中找到的那张班级集体照。
随后快速下楼重新坐上了来时的车,让他向我的旧房驶去。
旧屋外,草地野草乱生,垃圾堆砌在栅栏外,仿佛要压垮那些年岁的木头。隔壁新修的公寓轻轻地压住了脉搏,让整个房子都渐渐地向北倾斜。
曾经砌成的漂亮红砖已经被岁月磨去了一层皮,紧锁的窗户也被邻家小孩砸出了两三道裂痕。屋顶边缘少了几块瓦,又能在被野草堵住的灰色排水管口看到几块碎渣。
锁头爬满了血色的锈迹,让我吃力塞进去的钥匙迟迟无法拧开。
内心的焦虑让我几乎放弃了思考,索性我从房子的侧面的小路绕行到屋后。
屋子近十年的荒废已经让后院乱草丛生,柠檬树与桑葚的果实落满了半个花坛,染得奼紫嫣红。
白色的阳椅,褐色的小圆桌,还挂在老树上的秋千,已经被一层层杂草的茎缠上,被塑成了翠绿的模样。就连当年被填补地严严实实的砖石地面上,纤细的绿色也簇着笔直的茎,在缝隙内开满黄色的小花。
我从荒废了的花坛中拿起一块深灰色的砖,心里没有多犹豫,砸烂了后窗的玻璃。用随身的背包剥掉依旧还挂在窗户上的碎玻璃,随后深深摸开了深色的玻璃卡扣。将整个玻璃推到另一侧,双手撑着窗沿翻身进了屋内。
十年未打扫过的屋子内已经落上了一层厚厚的灰。模糊记忆中的家具还是那般模样,与我离开时别无二致。或许是因为我刚才粗暴的动作,或许是我砸开玻璃的动静,灰尘徐徐从地面升起,令原本就沉闷的空气充斥了刺鼻的气味。
更别提幽尔甘是一座小城,同是这又是野生动物最多的国家。此时此内,屋内的地面上随处可见各种昆虫的尸体,蜘蛛退下的壳,或是几具负鼠的身体。
毕竟过去这么久了,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现在的我只希望我的东西还在,没有被他们啃掉。
想到这里我伸手用袖子捂住自己的口鼻,向着二楼走去。
踩着吱吱作响的木楼梯,时隔多年的我再次回到了这个房间。
房门被推开的那刻,记忆犹如雪崩从过去淹没了现在的自己。
约莫十平米的房间内,一桌,一柜,一张小小的单人床而已。
大量的书籍塞满了那不过一米宽两米高的小小书柜,溢出来在房间的一角堆了一个小小的山丘。另一角,黄色的手稿被一摞摞的装订成册。
上面有的是写满了字,却被岁月磨平到模糊不清。有的是画,铅色犹如融入到空气,稀薄地一碰就碎。
也许是这个房间有些漏水,潮气让这些纸张有的黏在一起不分彼此。有的风干后脆如薄纱,轻轻一碰就仿佛会碎成粉末。
曾经的床还保持的原来的模样,被折起的被子还整齐地堆在角落。床上的另一角放着几个大大的纸箱,从床脚堆叠而上。
唯有那深色的红木桌还保持着空荡荡的模样,除了一只平躺在桌面的钢笔外再无其他物件。
我轻轻推开了木桌正对的窗户,让些许清新的海风流入房间。随后循着我的记忆翻看自己的书柜,寻找那可能不断在我脑海里质问自己的答案。
一本本,一页页,我翻看自己留下的每一个字的缝隙。直至赤红的夕阳自海平面射入目眩的光,直至每一个角落都升起着薄暮的味道。最终在一个小小随笔集的尾页内,我找到了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
《请不要忘记,我们依然可以再会》
那是这本随笔集这一页写下的话。
“一九九六年,二月五日”
这是随笔集内照片上以及快要模糊不清的日期。
画面上的我依旧还是那副呆呆的模样,逃避的目光落不到镜头上,短发显得有些呆板,个子还差她一截,却依旧被她紧紧拉着手,肩膀靠在一起。
而她……而她则还是那副模样。蔚蓝的眸,馥郁的唇,红润的鼻,柳叶勾起了眉骨,压弯了鱼尾。夕阳下的她,如麦田般金色的发丝让我不禁避开了眼睛。
却又在那时,在我心底里的空洞内,刻下了无法忘却的颜色。
——
——
希尔妲与我并非青梅。
甚至所谓的相遇也不过是一次错误。
那年我刚上初二,记得是一个萧瑟的秋天,我邮局取回了从出版社发来的包裹。迫不及待的我坐在了公园里的长椅上,将A4开大小两三厘米厚的长方形包裹撕开。
期待着里面能有一份我期望的答复。
那是我第一次自己写书向出版社投稿。那份足足三十页的稿件花费了我整个暑假的时间,反复地修改与调整后才鼓起勇气寄出。
或许不会得到编辑的赏识,或许他们会觉得只是初中生的胡言乱语,但那时候的我迫切的希望有人可以认真地阅读我的文字我的故事。
甚至,投稿的我刻意将自己的年龄写大了几岁,只希望他们不会把我当做小孩子。
然而,打开后包裹里躺着的并非当时我寄出的稿件。
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一本批阅后的短篇漫画。
那时我一时有些搞不清楚,一度怀疑是邮局填错了地址发错了稿件,弄出了乌龙。我反复确认了邮件外面的收款人和地址,甚至又跑去邮局询问。
他们都说地址没错,起码他们收到的时候寄信人就写的是这个地址。
是编辑部寄错了吗?
我一边思索着要不要再写封信将这份错稿重新寄回去,一边翻阅着这份偶然得到的漫画。
全部用铅笔绘制的漫画被一格格分开,用努力而又认真的笔触绘制了两个女孩之间作为好朋友的故事。她们都仿佛觉的世界在那一刻背叛了他们,作曲的女孩与作词的女孩,彼此又再追寻对方的脚步。在故事的末尾,她们最后因为歌声重新连接在了一起,才发觉不论是多么遥远的距离,她们还都记得彼此。
三十页的漫画,我足足阅读了三十分钟。
我翻来覆去,在笔触的间隙,在墨迹的深处,在勾勒出的起伏里,在留白下的想象里,寻找着那份让我放不手的理由。
那是的我必须承认,从未正视过漫画,只觉得漫画是超级英雄与讽刺政治的我,那一刻深深地被抓住了。即便剧情简单,即便形状单纯,方块与圆圈与空白便足以传达那个人的想法。
一个好的作品,需要的也根本不是绚烂的技法。
而是独特的灵魂。
回过神来后已经合上了那份漫画。
反复地与不经意的用力,已经让边缘产生了褶皱。视线顺着边缘滑落到最后一页的角落,我注意到了一行小小的印刷字。
“古德菲尔德印刷店。”
古德菲尔德印刷店?
这个略显熟悉的名字让我一愣,随后更是从下一行的地址确认这就是幽尔甘的我学校旁的一个小店。因为那是学校附近仅有的几家可以买到印刷纸的地方,所以我对此印象深刻。
而看这作为尾页的纸,十有八九是店家用来作为收据,或者记账用的,所以才有这样的名字。
要送去吗?
如果将原稿原封不动的寄回给出版社,再等他们寄回给正确的人,这一来一回起码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再者,这也不能保证我能收到我自己的原稿以及编辑们的建议。
如果真的是因为寄错了,会不会他们也将我的原稿寄给了这个地址呢?
就算真的没关系,到时候再寄回去也来得及。
那时心里小小的斗争了一下的我,将稿件塞进背包便向着印刷店赶去。
只是那时候的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洋溢着的期待。
——
——
等我赶去印刷店,已是下午四点。
学校门前的榕树已经开始蜕皮,来回两车道都是落满的叶与枝。对于骑着单车的我来说这一路不可谓不辛苦,仿佛是在悬崖上骑车,反复寻找着一条不会将车胎扎爆的路。
印刷店挤在两栋维多利亚时期的旧砖房中间,白漆墙已然有些泛黄。从街口向内望去,黑漆漆的一片中,能隐隐听到机器的轰鸣声。
“咔嚓,咔嚓。”
犹如汽车碾过树枝的声音。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站在黑暗的一步前不敢再度靠近。只是在这个距离上,我隐约可以借助外部的光线里向内望到机器边缘银白色的反光,粗糙水泥地面上零碎的纸片,以及几张不知何处票出来的马券。
应为里面的声音太过嘈杂,一时找不到开口间隙的我只能呆呆地站着。
“请问?”
太过稀碎的声音,只会被碾碎在轰鸣的机器内。
“打扰一下?”
“您有什么事吗?”
正当我鼓起勇气提高声调时,背后突然传来了一道细糯的声音。
下意识地我回过头,只见一个双手抱在肚子前,微微弓着腰,穿着套头衫,又将帽子戴在头上遮住了大部分面容的女孩,正和我搭话。
“这里是古德菲尔德印刷店……吗?”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很蠢。
她抬起头,淡蓝色的眼睛在灰暗中犹如宝石似的。
“嗯。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啊……这个是这里的吗?”
我从背包里拿出那份画稿,翻开了第一页给她看。
她只是看了一眼,霎时眼中发出了光。但很快她的眼睛仿佛小动物一样从眼眶的左边跳到右边,又从右边跳到左边。
“希尔妲!东西呢!?”
正当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背后忽然传来一道比机器还要有力数倍的声音。
“在这里!”
被换做希尔妲的少女连忙回应道,声音略显怯懦。
她一步迈在黑暗前,顿了顿。
“外面等我一下。”
轻声滑入我的耳中。
随后她便快步走入黑暗,身影也一瞬被其所吞没。
——
——
背靠着榕树,我等了大约二十分钟。
希尔妲再次出来,她还是保持着那份双手抱在肚子前的动作。
出门后左顾右盼,随后注意到了我便后快步靠近,期间她都没有移开手。
“等很久了吗?”
“没有。这是你的吗?”
我晃了晃手中已经被重新装入袋子里的画稿。她的瞳孔仿佛猫一样随着我的动作左右移动,良久后才唰唰点了点头。
真的是她的吗?
他看起来也很我差不多大。
“那这个应该也是你的。”
说着,她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拉起了套头衫。一个和我手中差不多大的袋子藏在了她的肚子附近。
从一开始她就把东西藏到这里了啊。
她将东西拿出来后递给了我,也站直了身子。
此时我才注意到她和我差不多高,甚至或许比我还高那么一点点。
我接过袋子,注意到上面的封条已经被打开。我倒出文件,确认了里面的标题和内容,心中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没问题吧。”
“嗯,没问题,谢谢你。”
“那你可以将我的给我了吗?”
“抱歉。”
我连忙将手中的另一个袋子给她。
“没关系的,还有谢谢你送过来。”她接过袋子,双手交叉将其拥在怀里,细小的拇指勾着边缘,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随后,她便转身想要离开。
“那个。”
下意识地,我叫住了她。
她狐疑地回过了头,目光警觉。
“你打开看过了吗?我的小说。”
“只是一点点。”
“那,你觉得怎么样?”
当时的我不知道何来的勇气当面询问对方,那肯定是现在的我无法理解的感受。唯一能确定的,是如那漫画里散发出来的,也是我一直追求的东西。
不论那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伪的。
希尔妲没有回答,她只是抬起了手中的画稿,问道。
“这个,你看完了吗?”
“看完了。”
“你觉得这么样?”
“很棒。”我一时间想不出其他词来形容,明明是写出了一整本小说的我,却在那时词穷了,“我看了很多遍,真的很棒。”
局促的感情攀上面颊,却显得慌张。
然而希尔妲却没在将视线放在我身上,缩回双臂的她用稿件遮住了她为数不多露在外面的面庞,只留下一双闪烁的眼睛,让人看不清她的想法。
“你的名字是?”她忽然问起了我。
“艾瑞尔,叫我艾瑞尔就行。”我下意识地答道。
“那……艾瑞尔,明天下课后到教堂山的观景台那边等我吗?带上小说。”
而这忽然的约定。
“嗯,好的。”
“一言为定哦。”
“嗯,一言为定。”
让我心里暖暖的。
——
——
教堂山坂道尽头的,那可以俯瞰整个幽尔甘的地方,自那后便成为了我们的秘密基地。
现在回想起来,那边容纳了我们太多平凡而又独一无二的记忆。
希尔妲与我几乎每周都会在那边待三四个下午。她会将自己的速写本好好的藏在书包内,在下课后带到这里写生或是创作。而我则会在她画画的时候拿出一直都放在自己书包内的某本书,待在她身边。
下雨的时候,我们会躲附近的公交车候车棚。放晴的时候,会坐在视野最好的那条长凳上。夕阳的时候,她会盯着躲在我影子里的猫咪。夜晚的时候,我会望着她食指尽头的那片星空。
也许,这是因为彼此都有且仅有彼此。
这并非出于爱意,更别说那时候的我们还未习得爱人的能力。我们所做的如同是冬日内彼此紧靠着彼此的小鹿,在寒冬内依偎着祈求存活下来罢了。
是的。
我和希尔妲当时的投稿,被双方的编辑都拒绝了。
而彼此的理由又是那么的相似。
“不是主流题材”、“没有资历”以及“不会产生利润”,这些都是编辑留下的评价。虽然他们也有承认和赞许某些高光点,但在资本下驱利下,无名无势的我们的作品想必都无法被接受。
像来,所谓的符合主流题材,产生利润的漫画作品,要么是超英漫画,要么是讽刺画片,要么就只能去绘制孩子们的童话书。
在希尔妲看来,这些东西都不是她想画的。一来她不会去做,二来即便去做,怕也没有灵感去创作。
那个年代,没有让这样灵魂生长的土壤。
放在我身上,则需要舍弃掉这还怀有童真与不切实际想法的灵魂,带上他我的面具,刻出干枯的字句。
当然,他们不否认作品可以出版的可能性,只是作为商业作品他们首先需要肯定商业价值。而若是为了文学性或自我表达,不如首先自己出资印刷出版。毕竟退一万步来说,若是文学作品无法从一开始就被大众认可和理解,出版商们又如何能借此赚得利润呢?
即便是儿童文学,也是写给大人的吧。
那时候的我在一次次与编辑的书信间,逐渐理解这个道理。
所以我没有想着出版,也没有想着会靠这个赚钱,只是希望可以得到比较中肯的评价,能借此提升自己,守住自己的一片灵魂,以及或许可以能找到能够认可自己那片灵魂的人。
只是对希尔妲来说,她并不这么想。
她切实地,希望能够将自己的作品登上杂志、漫画或者类似的平台上,以此获取一定的稿费。
所以她不论是创作的频度还是创作的积极性,她都比我要高出许多。几乎似乎每个月她都会尝试用新的作品去投稿很多家。不像我大约三两个月才能写出一篇来。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其中大概是因为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目的吧。仅有一人,也愿意承认我的作品。
就和我每次都会阅读她的作品一样,她也会每次都在我写完后第一时间通读,然后认认真真地,用拙劣的文笔给出评价。
虽然直白且可爱,但每次我都可以在那角落里,可爱的角色与带注解的分镜的评价里,用全新的视角,学到独特技巧。不像我,明明也算是半个作家,却只能用笨拙的嘴巴,说着千篇一律的评价。
那时的我时常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能言善道的人。
希尔妲却对此不以为意,她也每次都在我为此的道歉后,说“我也能从小说里学到很多东西”这样宽慰人的话。
也在那时,我时常会产生恐惧感。
害怕失去她。
——
——
墨菲定律说,当只要有可能发生,那就一定会发生,不论他的概率有多少。
往往人们越是害怕什么,什么就越容易发生。
只是到来时间的问题。
更别提对于希尔妲来说,能够坚持到现在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希尔妲的家庭并不好,父母并不支持她分心在画画上。甚至她将自己的画稿笨拙地藏在衣服下,就是为了不让她的父母发现。
不论是自己画画还是投稿,她都只能自己坚持。
若仅仅如此,等到她长大了,进到了高中或者大学,有了自己的空间后,父母的管控自然会越来越少。
然而相反的是,希尔妲的父母对自己女儿所抱有的期望并非成龙成凤。反而是希望能够将她作为资产,以便某天偿还债务以满足自己的赌欲。
记忆中,她的生父总是会在早上的时候去马场。放学后,房间内的垃圾袋便会塞满画着圈和叉绿色小票。
有时,那被腰带勒成两节的圆滚身体飘出了几张输掉的票子,被她那瘦骨嶙峋的生母看到。后者便会用从牌桌上赢了的钱叠在一起,狠狠地打他的屁股。
有时,他们都输了钱,互相数落到了气头上,她的生母就会如狸花猫挂在她生父的背部。漆黑的爪子嵌在糙皮里,让后者怎么都甩不掉。到最后,他只能重新回到工房里赚一些糊口的钱,无视背后的刺痛。
有时,她回来的不巧,又藏得不好,便会被生父拎起后颈悬在半空,接受生母的迁怒。
她能做的,只有双手紧紧地扣住自己的腹部,闭着眼,生怕自己内的某样东西融化。
有时,她会在很晚的时候跑到我的家门口寻求借宿。
她总是以“忘带钥匙”这样的理由。可是谁又不知道在那刺入皮肤的泪痕,蜷缩一起的五官,努力挤弄的笑容下,留下的是多么巨大的空洞。
甚至她从雨中走入房间湿淋淋的肩膀,都在蒸腾着黑色且稀碎的感情。
所以在我看来,不论是她的父亲还是她的母亲都是我最讨厌的那类人。
但希尔妲从没有和我说过她家里的情况。
其理由,我未曾深知过,也没有求知过。
而我知道这么多,部分源于她的画作,更多的却来自之后的迫不得已。
在我遇见希尔妲后的第三年,我升上了高二,希尔妲也在当年升上了高一。彼此能相见的时间渐渐少去,却又不约而同的将时间投入到作品里。
仿佛在期待着她看过后的表情。
“竟然是我漫画的小说化。”我还能记得的,是再次见面时希尔妲吃惊的面庞,“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拿错的那本对吧,从没想过你竟然还记得,明明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我只是还记得那份感觉而已。
漫画的细节,对白,还是那些场景都已经模糊不清。
但这一切的留白却给了创作的土壤。
渐渐地,被我一点点种满了花。
“喜欢吗?”
白色的底衬与轻轻的风托起她的裙身,胸口的缎带做起了舞。她双手递过深棕色的仿皮的随笔集,笑容如太阳。
“当然喜欢。”希尔妲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感情,“能够看到自己的作品被这样演绎,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那太好了。”
看着太阳,自己脸上也暖暖的。
“我可是很仔细的看了的。艾瑞尔真的很厉害,很多细节我当时都没考虑到。当时画的很幼稚也很匆忙,现在看果然还是水平太差了。”
“题材都不一样,不能用同样方法评判。你不是也常说漫画要有临场感和画面感。”
“说的也是。”希尔妲收回手轻抚嘴边微笑道,“但是呀,艾瑞尔很厉害这点我可以不会妥协的。”
我耸耸肩,却又掩饰着将自己因为喜悦而砰砰直跳的心藏了起来。
“明明曾经是我的故事,在你的笔下却能看到另一个人的世界。”
“有吗?”
“当然有呀,故事里安妮的执拗,就很生动呢。”
“生动吗……”
“例如和某个人很像。”
希尔妲上半身轻晃,双腿摆动,视线飘在我身上,一闪一闪。
也许是我的木楞让空气沉默,希尔妲回过神。
“作品的名字是什么?艾瑞尔。”
“……嗯?”
“我是问,这本书的名字。”
“你是原作,就用原本的名字就好。”我摆摆手。
“现在是你写的,当然要你取名字。”她鼓起了腮帮子,显然不愿意让我如此轻易逃避。
“但这确实有你的一部分想法。”
“就当一个联合作者如何?”
联合作者……
黄昏色的阳光倚着她的身体,将麦田色长发打出赤红的边缘。双手轻轻背在伸手,枝叶的剪影在身上轻轻在她的身上切开绚丽的形状。淡淡的光晕下,她碧蓝的双眸却犹如拥有另一个世界的灵魂,闪烁着明亮的光。
她的微笑下,幽灵般混杂着那一刻我还无法理解的虚。
“就叫:《请不要忘记,我们依然可以再会》”
也是那刻,我留下了这个名字。
或许正如这个那个名字,我在作品里看到了她灵魂的一部分。
也许只是我的预感,他早已在这本书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而我只知道,那是我回忆中最后见到她那样的笑容。
一周后,她在一个雨夜躲到了我的家里。
而我们对之后发生的一切深感无助。
——
——
狭小的幽尔甘,不知何时吹起了深秋的冷风。等我知道的时候,女生之间已经传出了关于希尔妲的传闻。
“希尔妲在外面有不洁的行为”
“听说她在外面有男人。”
“听说每晚只要几百块。”
“我听说她和隔壁学校局长的儿子私下里有交集呢。”
流言蜚语犹如无孔不入的沙,渐渐地穿透了她的心房。
自那天之后,希尔妲渐渐不愿意去学校。
她并不是那样脆弱的人,更不会传出污言秽语。但是不论我怎么询问她,怎么安抚她,她都是一副要将所有话都吞进肚子里的模样,沉默且回避着视线。
她在心上了一把锁。
我必须找到钥匙。
我必须找到钥匙!
不知道究竟是从哪里传出这样传闻的我,只能如无头苍蝇一样开始询问任何一个我遇见的人。不论是我的同学,还是希尔妲学校的同龄人,只要是有机会我会尝试着旁敲侧击。
只是大部分人对这流言蜚语只是一笑而过,既不会追究源头,也不会太多相信。
这对于希尔妲应该是好事才对。
毕竟随着时间流逝,总有一天大家都会忘记。到时候希尔妲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可是也不知道是哪里的问题,类似的流言却愈演愈烈,完全没有消失的痕迹。
等我知道时,希尔妲已经躲进了我家里。而那正是她的父母也听到了传闻,将不自爱与坏种的标签贴到了自己女儿的身上。
明明应该是第一时间最关心自己女儿的人,却为何犹如外人般对待自己的女儿?那时的我无法理解,只是不断地寻找着问题的源头。
是因为那个她的父母吗?毕竟她的父母平日里就会将类似的话挂在嘴边。但这对她的父母究竟又有什么好处,贱卖自己的女儿吗?
是因为传闻中局长的儿子吗?我调查过传闻中的局长儿子,知道他家境雄厚有钱有势,在女生中非常的有名。但我也很清楚希尔妲不会靠近那种人,更别说她本身就没有接近的渠道。
亦或是因为希尔妲最近招惹了什么人?
她从来不和我聊起学校内的事情,并且她所上的还是一所偏上流的教会学校,我实在无法想象会从里面传出卑劣的流言。
在外面寻得无果,获得的尽是同行人的无知的好奇与讥讽。发现自己若是再在外面行动只会让流言的影响更广,只能先返回家中。
门口,希尔妲的皮鞋依旧零散的摔在玄关。
上楼,发现她已经缩在了我的椅子上。目光穿过半开的木窗,遥望远端灰蒙蒙淋着雨的海平线。
她微微侧头,听见了我上楼开门的声音,但却依旧只漏了半只耳朵给我。她抬起袖子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擦了擦眼睛,随后又轻轻地放在桌上。
“希尔妲……好点了吗?”
“嗯,已经有点接受现实了。”希尔妲平静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的你能告诉我吗?”我并不想逼希尔妲,但此时此刻的无力感却撕扯我的四肢,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让她变回原来那个爱笑的她。
“……我不知道。可能是父母平时的话传到了同学的耳朵里,可能是我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被认同感。也可能只是我不小心和哪个同学走的太近了,或者说了不恰当的话。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无数种可能性掐着她的喉咙,言语不自知地从嘴角滑落。她却又在某一瞬间忽然停下,空洞地张着嘴,做作说话的动作。
“我唯一能知道的是学校已经发来了停学通知。”直至最后,她落了一句。
“停学?”
我愣在原地。
“……学校说要好好调查。”
“需要多久?”
希尔妲面对我的问题,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将自己缩进双臂里。
“可能几周,可能几个月,可能就这么不了了之。”
“调查一定是好事吧?如果能查出来没问题不就解决了?”此时此刻的我对此还抱有期待。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但是希尔妲却仿佛已经看到了另一个我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你觉得学校会认定是真的?”我不可置信地问道。
“应该……不会……”希尔妲不安地否定道。
“那只要等待结果就好了对吗?”
视线放在双手撑在桌面上的她的背影,我无比期望着她肯定的回复。
“不会有结果的……”
“为什么?”
“因为就是不会有结果的!”
希尔妲对我的追问产生了激烈的反应,平时的她根本不会这样。心中的不解、疑惑与焦急盘旋,顺着脊髓窜入大脑。下意识地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她的身边,将她的转向了我。
眼泪流淌在红肿的泪痕中,闭上眼只会更觉疼痛。于是她睁开了眼,仿佛那样就能让那个她躲在眼睛的深处,不会被旁人察觉。
只是那愈发昏暗眼神,就如她已经变得干燥分叉的发丝,散发着污浊混沌的感情。就连曾经光彩的挑染,此时也被墨色浸染,失去了自己的灵魂。
她仿佛一只深知自己死期的白老鼠,只是缩在自己所知的角落里。挣扎着挣扎着,躺在自己感情的分泌物中,静静地等待死去。
那副模样,让我不禁伸手,将她深深地拥入胸膛。
她的灵魂似乎还在挣扎,挣扎着想要挣脱。随后双手却又轻轻地从我的腰部攀上,最后双臂穿过腋下,抱在我的肩膀上。
缓缓地且用力地,五指嵌入我的身体。
默默地忍耐着,直至她的呼吸穿过身体变得再次平稳,她才轻轻松开了用力的手,但手却没有离开过我的肩膀。
“大概我是被某个同学讨厌了吧……”,平静后的希尔妲声音还带着些啜泣,“可能是之前的郊游,可能是上次和同学一起与其他学校的人参加社区活动,也可能是我在学校内不太合群。等我知道的时候,这一切就已经发生了……就算我们等待学校的结果,那也不会有结果的。如果是她们,就算学校为了自己的名誉不会承认关于我的流言,但也不会为了得罪他们而否认。”
所以是某些人在控制这一切吗?
她只是一个高中生啊。
“到最后学校只会让我休学。”
“转学不行吗?”
“幽尔甘就只有这么小,转学又能转到哪里呢?而且转学了,真有这么一个学校能够接受我,真的就不会再被那些人传出新的流言,或者影响那个学校吗?”
“希尔妲……”
那时的我无法做出好听的承诺。
“拜托了,就先让我静静地抱着你一会儿好吗?”
我也对自己的无能与无力感到发自内心憎恶。
我于她所期望的那般,双手穿过刺痛的发稍。
彼此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