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妲的话字字诛心。对于那时还尚未成熟的我来说,我无法想到行之有效的方法。
不过我并不打算就这么彻底接受一切,更不愿接受这样的结局。
一定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才可以。
于是我动用了我所知的方法所有去寻求答案。
我找过希尔妲的父母,却发现她的父母早就带着这件事杀到了学校那边。若非如此,学校也不会如此快的将希尔妲休学,并决定调查。
然而也是因为她的父母在街坊邻里的名气不太好,如此高调地来学校里说要把这件事调查个清楚,却反而让让这件事多了几分可信度。原本许多对此没什么兴趣的人也纷纷沾染了上来。
我也自己联系过学校,希望能得到对方的回复。但后来一切也都如希尔妲所说,学校根本不将未成年的别校学生放放在眼里,对调查结果也是一再推辞。
我也考虑过是否需要联系电视台,或者辅导学校,或者政府相关的人来帮忙。但我一来没有对应的资源,而来有了她父母的前车之鉴,我很害怕就算真的找来了他们,也无法真的让学校做出反应。
所有的一切,反而会加重背负在希尔妲身上的恶名。
最后我求助了父亲,希望他能够帮我。他算是位小有名气的作家,出版社也好协会也好,熟知的人比我要多的多,肯定会有办法。
一开始,父亲也答应了我,说让我耐心等待一段时间。
而后来,他只希望我不要再参和希尔妲的事情。
我现在已经不记得父亲的样貌,却清晰地记起当时他站的离我很远。客厅一隅的他仿佛在阳光的另一侧,在几通电话之后,双臂无奈地耷拉在两侧。
我问他,难道没有任何办法吗?
他说,目前没有我想要的办法。
是洗清希尔妲背负的流言想办法自证一切,还是让学校出面发布调查结果。目前所能做的并不是简单地二选一,不是在两个方法中选出正确的那一个。而是在两个错误的选项里,选出那个我们能接受代价的方法。
更别说在别人的阻挠下,这两个方法都困难重重。
而不论我们选择如何,伤害已经造成了。如今若是我们再旨意去推动这件事情,最后的结果可能只会是让希尔妲伤的更深。
有时候,不做选择,就是一种选择。
但我不接受他的论调,我认为那是无能且无力的人的辩解。
即便此时此刻的我和他一样,对此毫无力量,可我依旧还想办法去解决这个问题。
我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局。
大约一个月后,幽尔甘陷入了冬季。
些许的寒冷或许稍稍封住了大家的嘴,也让流言淡去了不少。
只是,如希尔妲与我说的那般,学校并没有给出任何答复。
不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可能,最后的结果也会如希尔妲所想的那样,静静地等待流言的死去。即便这样做最后她也无法回到学校里,完成自己的学业。
而在我看,学业什么的根本就不重要。希尔妲大可靠着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那样的学校无法决定她也无法代表她。
说到底,我只是无法接受擅自这样扭曲其他人的力量罢了。然而就算是这样的力量,在苦寻无果后的我也无比渴望拥有。
如此一来,或许就有与之对抗的方法。
——
——
“艾瑞尔!”
海滨临时拍摄地,那时的我正在剧组里担任助手。此时一天的拍摄刚刚结束,我正在帮助道具组整理爆炸场景后留下来的发射器和点火装置。
听到那个声音,我心头一紧,闻声望去,见得一个和希尔妲差不多高,但穿着一身蓝色与白色条纹相间连体泳衣,头戴遮阳草帽的女孩向我走来。
她手中卷着剧本的,留着一头西方少见的黝黑长发。银灰色的挑染藏在刘海内细不可闻,却在晃动中又反射着明亮的光。
不应该说他是女孩,毕竟前同事告诉过我这位就是这次拍摄的导演。虽然看起来只有十五六,但可能有超过三十以上的年龄。
“安娜导演,有什么事找我?”我看了一眼她,手上没停下,“如果没要紧的事,我还有很多东西要收拾。”
“当然有要紧事。”
她将手中的剧本翻开,将那页对上了我。
“这里你为什么划掉了?”
我瞥了一眼安娜手中的那行字。
那是一个女配角担任对手戏的镜头。里面不光女配的关于表情和动作,甚至连对手主角的描述也被我划掉了几条。
“因为不合适。”我简明道,甚至不愿意停下手上的工作。
“不合适的原因你能解释一下吗?”
“没有特别的理由。因为女配角和主角本身的表演方式不适合这里刁钻的对手戏。两个人和善的面相比起生硬的表达不满,不是还有更好的方法吗?”
“更好的方法?”安娜眉头一挑,“那你也没写啊。”
“导演,虽然我是新人,但我也知道那两位都是有些经验的人了。比起让我一个新人去限制他们怎么表演,不如直接告诉他们你的想法然后直接让他们自己发挥的好。”
实际上,我就是这么告诉他们的。
当时两个人与在场的副导争执了半天这里要如何表演,反复拍了好几次。原本下午三点就是结束的镜头反反复复到了四点,对于在道具组值班的我来说更是要将同一个场景搬来搬去。
当时出于“若是这件事不尽快解决怕是要加班”的想法,才过去给他们提了这个建议。
却没想到竟然会让安娜知道。
“嗯……我知道了。”她在听到我的描述后深思了一下,旋即又问道,“你有写过东西吗?”
“例如小说?”
“嗯。”
“写过,简历上应该有写。”
“拿如果你是这个剧本的作家,你会允许其他人在你的剧本上修改吗?”
“……”
所以她是在说这个剧本是她写的,不愿意让其他人修改吗?
注意到空气中紧张的气氛,我停下了手上的工作,面向了安娜。
“我换个说法,你会愿意将自己设定好的剧情,安排好的动作,交给小说里的演员去自己表演吗?”
“会。”虽然我不清楚安娜问这个问题的目的,但我以本心回答。
“为什么?”
“因为好的作品本就需要不断改变。安娜导演。”
“即便是你自己已经呕心沥血完成的作品?”她皱紧了眉头,双手叉腰。
“呕心沥血又如何?对于一个作品最重要当然是卖出去。如果只是故步自封地捂着自以为是的作品,到头来说孤芳自赏都有点自恋了。”
“噗,想不到你还挺成熟的。”
他听完我的话,噗嗤一笑。
“大概是因为家里有个经常卖不出去作品的老爸吧。”我耸耸肩。
“是吗,我倒不觉得。”
安娜眨眨眼,不言地望着我。
她在场地里来回踱步几个来回,将我刚刚清理干净的沙滩坑又踩深了好几个厘米。随后回来,指着我的鼻子说道。
“有趣。明天来我办公室!”
随后便在众目睽睽下像个孩子张开双臂,像个飞机一样跑走了。
——
——
第二天中午,我如约来到她的办公室。
说是办公室,也不过是一个开着空调,拖在皮卡后面的廉价房车。此时的她正坐在房车尾部的床边,长桌架在她的面前,摆放着厚厚的剧本与文件。
此时的她还穿着昨天那套略显幼稚,甚至有点儿童装感觉的连体泳衣,露着两条纤细的臂膀。
“安娜导演,我来了。”
她从那些文件内探出脑袋,头顶着几张废稿,开门见山。
“你有没有兴趣担任我的助手。”
“我已经在做了不是吗?”
我没理解她的问题。
“你现在是场助,而且也是临时工。等我们幽尔甘的戏拍完了就结束了。”安娜五指交叉,双肘撑着桌面,鼻头和嘴巴藏在手掌的阴影下,“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兴趣正式的成为我的’助手’?”
此时我已经理解了她的想法。
正式的导演助手,说起来是一个不错的职位,但我却还不能完全相信这个奇怪的电影导演。没有名声,喜欢B级片,甚至经费都这么少。
“为什么是我?”
“我看了你的小说。写的不错,虽然稚嫩但看得出写了很久。不会写那些故弄玄机的话,和我一样喜欢纯粹直白的写法。”
“你不会是想说都是些土味情话吧。”
“自己讽刺自己的小说真的好吗?”
“因为现在的我看他们就像土味情话。”
说到这儿,我默默地捏紧了自己的双拳。
安娜注视着我,但并没有追问我原因。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她没有否定我的自我否认,默默地敲了一下桌面,“另一原因是你和其他作者不同,对自己的作品没有控制欲。”
没有控制欲?
“仅仅只是觉得我的作品可以修改?”摇摇头的我拒绝了这个理由。
“不,不是剧本需要修改这么简单。而是愿意向着好的方向去修改。”安娜解释道,“大部分的作家,或者说剧作家对自己的作品都太过自信了。他们会对每个人的身高体型,口音,甚至是肢体动作做足安排。他们会主观的认为这就是最完美的,而完全忽略了其他可能。所以当这些作家的作品需要影视化改编的时候,无法接受任何其他人的建议。也就没办法推进作品。”
安娜平静的说着影视行业与传统作者行业的显著区别。
“拍电影是集体创作,只有剧作家一人完全不行。”
“所以像我这种可以将自己的作品一部分交出去给其他人去演绎的人,适合做助手?”
“没错。虽然说是助手,但做我的助手将来肯定是以导演为目标。”安娜首肯道。
且不说她这句话到底有几分真实性,但从她双手叉腰,昂首挺胸,一副自傲的模样看,确实是很有自信。
我不难理解安娜的想法。
有这样想法的人,或许和安娜说的一样是少数。
“我还没答应呢。”扶了扶额头,拉直了眼睛,板着脸的我摆了摆手,对这种强买强卖一副不信任的态度。
虽然我幸运的有这份临时工作,但不代表着我对影视业有兴趣,更不觉得自己将来就要朝着这方面努力。
从一开始,自己就是来打工的。
所以她目前的这番说辞,就像一个餐饮店老板信誓旦旦地,要把一个刚招进来一个月不到前厅端盘子的人培养成店长。
就算是画饼,也不是这么画的。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到是安娜狐疑地看向了我。
我倒是想说就是因为你的饼太大了才不让新相信。
“是因为你对自己没信心,还是你觉得不喜欢电影?或者你更看重工资方面的待遇?”
“信心什么的还没做过不敢说,电影当然喜欢,工资怎么都会比幽尔甘高很多吧。”我实话实说。
“那直接答应就好了呀。”安娜那狐疑地表情更深了几分,眉毛都快在脸上打结了。
我不知道安娜是真的看重我,还是只是和其他人老板一样画着虚无的大饼。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也不再用其他理由来搪塞她。
“安娜导演,你说你看过我的小说。”
“嗯。”她点点头。
“你刚才说,你喜欢里面直白的话。但如果你真的只是喜欢个,或者是也是因为它的一部分才觉得我能担任你的助手,能成为一个导演。那恐怕我要让你失望了。”
如蝴蝶般,缓慢地、悄然地、沉默地扇动着翅膀。
直至沉睡。
“我已经不是当时写下那些字时候天真的我了。”
安娜默默地看着我,她的和视线时而犹如俯视,而又忽近忽远。
“那现在的艾瑞尔,你想要什么?”以至于此时的她,此时的这个问题,已然不是为了说服我。
“钱和权。想要成为世界上最有钱的人,最有权的人”
面对我这般回答,我本以为安娜会对我失望。可是她却只是面朝着我,仿佛洋娃娃似的。
许久,她才应道。
“嗯……可以。”她肯定道,看向我的视线也未曾改变,“你若是能成为举世瞩目的名导,那些都唾手可得。不过那是比其他人更辛苦的道路,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肯定道。
听到我肯定得回复,安娜松了一口气一样,落座了回去。
“不过呢艾瑞尔,虽然你刚才说你已经不是天真的你了。但有些东西没办法轻易改变。”
安娜轻轻地抬起头,一手撑着自己的下颚,抬起目光。
“即便改变的蝴蝶停在了那里,蝴蝶依旧是蝴蝶。”
——
——
九月初,冬天的尾巴快要溜走时,我与希尔达逃离了幽尔甘。
两个月过去了,她的时间却停止在了那一瞬。
犹如琥珀里的蝴蝶。
学校没有任何反应,希尔妲在被控制的流言面前也没有任何自证的可能。大街小巷里时不时还可以听到如白蚁般深入骨髓的低语,即便被我驱赶也只会留下啃食后千疮百孔的残骨。
唯一算的上亲人的父母也回到了往日里浑浑噩噩的生活里。时不时地,装腔作势地,在外人面前发发怒,白脸红脸,做一副关爱女儿的模样。
回到家里,又反过来指责希尔妲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于是我带她离开了。
离开的时候,沉默地希尔妲没有任何怨言。
也许那时候的她,已经放弃了再去思考幽尔甘的事情。唯有整日整夜的将自己仅剩的灵魂刻入漫画,方能从这个没有温度的世界里逃离。
为此我背着父母办理了休学,做了他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理解,也许也不会原谅的决定。
我也将自己的那本随笔集留在了自己的书房内,就如同我于安娜所述地那般。
我已经不会如过去那般天真。
离开的时候,安娜帮了我们很多忙。
虽然她一副少女模样,又是B级片导演,但在方法和手腕上确实有些东西。能够短时间内帮希尔妲弄到护照,安排好美国的长期签证。若非她的帮忙,想必也不会如此顺利。
仿佛在展示力量一样,她向我诉说着我未来的可能性。
也是在她的安排下,我们在洛杉矶的下城区落了家。
那是一栋足足四五十年的联排屋。屋内双色花纹贴成的墙皮已经浮肿破裂,里里外外积了厚厚一层灰尘。虽然异常的简陋也没有家具,但交通方便生活便利。初入国外的我们对此没有意见,反倒在陌生的环境里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期待着彼此的时间开始转动。
期待着有朝一日我能带着力量回到幽尔甘,肃清过去的一切。
——
——
慢慢地……
安娜的制片厂内,我成为了她的助理。
平日里虽做一副孩子模样,但在众人中有很高的威信。经常凭着兴趣接下来电影的拍摄,经常灵光一现反复修改剧本,经常会没由来的底气用完全不知名的新人演员,经常会微妙地拍摄微妙高出盈亏线些许的电影。
常年的营收,大约只够维持制片厂的日常经营,咖啡,以及每年节日的公费旅游。
和她相处的时间久了,渐渐地我也能理解其他同事的想法。她接下来的都是大家喜欢的电影,她修改的都是减少开支和同事负担的部分,她愿意给有天赋的新人一个机会,也会恰到好处将重要的部分交给其他导演以磨炼水平。
她是一个好导演,或许她曾经拍摄过无数她心目中的作品,但此时的她更愿意将机会留给其他人。
或者说此时的生活就是她的电影。
就如同信任我一样,我也渐渐地愿意信任她。
短短几年间从助理做起,我跑遍了剧组的每一个角落,熟知了每一个流程的细节。其余时间我则会去研习班恶补电影相关的技术知识,去电影大学补课与考试。
生活辛苦且充实,薪资微薄却满足。
——
——
慢慢地……
希尔妲在二楼的方面内开辟了一块属于自己的“画室”。
“我不能总是依靠你。”
她的话总是让我无法拒绝。
她的画也未从来曾改变过。
于是,重新鼓起勇气的她在一年后重新开始了投稿。
即便经历了那般事情,此时的画除了笔触略微生涩外,图形也好颜色也罢,依旧在描绘着曾经的我心目中的太阳。
而那“稚嫩”的故事,也如我预料的那样处处碰壁。和过去一样,并非所有人都会接受那样的故事。
“艾瑞尔,你觉得怎么样?”
每次她画完新的作品,她都会在晚上从二楼蹦蹦跳跳地来到我的房间,将十几页轻薄的纸放在我托起的掌心里。那时候我就会认真的将她的漫画从头到尾看完,将我认为的问题指点出来。
有时候,或许是因为说的太重了,希尔妲会不开心的鼓起腮帮子,将画从我的手里夺回,气呼呼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有时候,会开心地卧在我的身旁,透明的眸中仿佛倒映着下一次投稿成功的愿景。
不论最后结果如何,希尔妲从来没有放弃过。
仿佛是不知道放弃为何物的生物。
而彼此相处的时间越长,她的那份坚持也就越甚。
希尔妲的那份执念并非总是获得回报。所以在头两年内,她都一直处于近乎无业的状态,平日里会偶尔接到出版社的任务,替杂志绘制一些插画。也偶尔会收到大的订单,出版成册的绘本。
充其量,只能算是短期收入,远远不足以补贴家用。
也是只有到了第三年末,长期以来的积累才渐渐让她有了一些名气。她也终于收到了一个出版社的邀约,希望她可以在他们的漫画杂志上连载作品。
即便对方对她的故事提出了许多“苛刻”的要求,她还是开心且奢侈地用自己仅存的稿费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邀请我一起大块朵硕。
“艾瑞尔不再写小说了吗?”餐后,她问过这样的问题。
“因为工作很忙,不写了。”我回答道,“我想很快安娜就会安排我升到副导,到时候我就可以赚到更多钱。说不定我们也可以搬到更好的地方住。”
“这样啊……”她微微颔首,眼睛藏在金色的发稍下,“我还很喜欢你的小说呢。”
仿佛哀求,仿佛哀悼。
然而,我已经很难喜欢自己的小说了。
——
——
慢慢地……
第四年末,在我跟随她拍摄完成了第五个电影后,安娜正式地将我升职到了副导演的位置上。
也在此时,我才有了电影的话语权。
在那之前,我最多只是负责过电影预告片和花絮的剪辑,以及少量镜头的拍摄。
也是那时我正式地参与到了电影的拍摄当中。
如今我已经不太记得那个电影的名字,印象里是一部和僵尸相关的枪战片。不过让我依旧记忆犹新的,是那场电影的首映会里希尔妲第一次作为亲属被邀请了过来。
直至首映会结束后,我们从放映厅出来,我才注意到了一个莫名熟悉的背影。
一米六不到的个头的她,深蓝透彻的双眸躲在小巧鼻梁上。略显幼态的颀长金发下,黑色低腰晚礼服好似套在她的身上的枷锁,举步维艰。
若非已经同居了接近三年,第一眼我绝对猜不到是她。
希尔妲平日居家基本都是随性的宽松衬衫加长裤。如果不出门,甚至会将毛绒连身猫猫睡衣穿一整天。
即便她曾无数地画过类似的服装,但恐怕都没有如此的感同身受过。毕竟那副苦恼到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几乎都要从脸上漫出来了。
事后,我才知道是安娜的偷偷安排了这一切。
虽然安娜一直再催促我和希尔妲赶紧名正言顺地待在一起,我也很理解她的想法。但一来她并不了解我和希尔妲的关系,二来不清楚我们过去发生的事。
她或许是想要用这种方式,让大家知道我已是“有妇之夫”。
“你为什么来了?”
我拉着希尔妲来到人群的一边,好笑又无奈地一遍遍打量着此时此刻她。
“是安娜姐她——”
“——她强迫你的话你就别听,她就是个乐子人。”
“不是,是我自己要求的。”希尔妲深吸了口气,面对我惊愕的表情,双手一上一下,焦急地解释道,“安娜姐说今天的电影是你首个有你名字的电影,所以想过来看一下。另一方面,安娜姐也说我可以过来见见世面。”
“见世面……”我又扫视了一遍希尔妲那身“古怪”的装束,内心五味杂陈。
毕竟,我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更没有想象过,此时的她比起曾经我所熟悉的希尔妲,更像是另外一个人。
恍若稚嫩的花苞在半开。
“和你们介绍一下,艾瑞尔和希尔妲。艾瑞尔你们应该认识了,这位希尔妲算是他的小女友吧。”
不知何时,手拿着果汁,穿着一身古典长裙的安娜带着几个制片人走了过来。开口就是调侃式的介绍,又给希尔妲挂上了莫名其妙的头衔。
但我第一次作为副导演,拍摄后的工作同样重要。与其它制片人与金主沟通,扩充自己的资源与人脉,才能让自己在将来走的更远。
所以面对安娜的介绍,我也不得不压了压心底里不满的感情,陪着笑脸凑了上去。
这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从我担任安娜的助手来,这快五年的时间内,我已经渐渐地练就了一身识人的能力。从衣着、穿戴、表情的变化、谈吐、口音和周围人的态度,我多多少少可以分析出这个人对我的价值,性格和可能的相处方式。
不过对于希尔妲来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但她还是在发现我遮挡住了她的视线后,从我和安娜的中间挤了进来。
她应该不是喜欢这样场合的人才对。
那时的我疲于应对制片人们的问题,仅仅是注意到她主动袒露在众人面前,以及那努力挤出的僵硬表情。
而待到人群散去,我送走了几位将来的合作伙伴,再度回到大厅里时,注意到希尔妲已经和几位其他看起来同龄的女孩子相谈甚欢。
即便衣服穿得不合身,动作青涩且稚嫩,寒暄还是那么的笨拙,但她还是在努力的和她们交流着。
“是希尔妲主动找我。”安娜挪到我的身边,踩住我的脚,将我钉在了原地,“她说,她想多了解一些你,还有能多帮帮你。”
“多了解我理解,帮我?你觉得她能怎么帮。”心里有股怨气,觉得希尔妲完全不需要这样做,安娜更不应该答应她才对。
“就像现在。”安娜轻轻将扇子摆向希尔妲那小撮女孩,“旁边的那为头发深棕皮肤略黑,帮着脏辫的女人,是大导演布利斯的大女儿。那个个头略低,皮肤白净,看起来二十出头,是动作女明星安妮希德尔。至于旁边那个盘着长发的——”
安娜口中她周围人的名字仿佛一瓢瓢冷水,将我心底里的那股涉足其中,再将她扯出来的想法浇灭。
那是我完全没了解过的领域。
“——认识他们,不会有坏处,对吗?”
“不愧是艾瑞尔,理解的真快。”安娜收回了脚,又用扇头戳了戳我的胸口,“不过我也要再次重申,这都是希尔妲自己提出来的。”
“……我知道,我看的出来。”
目光抬起,希尔妲那青涩的表情在他们中间仿佛闹剧。
但却慢慢地,如星火一样,在黑暗中愈发闪亮。
若非她想要去做,经历过那样事情的她又如何愿意身处那样窒息的空间。而若非她执意去做,安娜和我又怎是劝得了她呢。
只是那是我还不知她这样做的理由。
——
——
慢慢地……
安娜说我们需要一个名分。
于是我和希尔妲在彼此二十九岁那年办理了结婚。
没有双方的父母,又身处国外。原本安娜还想替我们策划一场轰轰烈烈的婚礼,后来在希尔妲一次次的劝说和解释下才改为了一场小型的结婚仪式,也只邀请了最亲近的朋友参加。
林林总总,也就数十人。
离家十多年,我们并不想惊动那边。
婚礼上的最后,安娜起哄着让我当场轻吻希尔妲。
即便婚礼的流程早已在脑海里排练了无数次,那一瞬我还是手握着她的手,视线搭在模糊的、她红润的肩膀上,僵在了那里。
隐隐的,觉得有些陌生。
反倒是她最后向前迈出一步,踮起脚尖。直至温润的触感从胡青的根部传来,如浪潮席卷了整个大脑。一时间周围人声鼎沸,鲜花被抛上了天空,掌声响彻花园。
祝福如雨落入我的双手,它从指缝中流走。将其灌入我的心房,却又从背部的窟窿跑掉。
直至今日,我或许还未习得爱人的能力。
我很难说自己的爱一个人,尤其是面对希尔妲。
从一开始的相遇,到后来的逃亡,到如今的安家落户,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一个“爱”字。
没有与他人那般的轰轰烈烈,没有他人那般的爱恨离别。所经历更多是普通的柴米油盐,油盐酱醋罢了。自然地生活着在一起,却又仿佛并非爱情。
彼此甚至连一次正式地约会都没有。
从逃亡到现在,我与她的一切仿佛都在隐形却又激烈地改变着模样。明明是缓慢地仿佛永远会是“此刻”这样的速度,却又在“改变”的刹那,将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再一样。
她已经从曾经的阴影里走出,变成了可以选择爱与不爱一个人的成熟的人。我也已经如我愿望一样渐渐获得了事业上的成功,兴许有了可以为未来抵御风险的能力。
或许此时这种悄然地,缓慢地,沉默地,如煽动翅膀的蝶,如吞噬沙丘的风,彼此不停息地改变彼此的模样的变化,本身就是爱的一种。
希尔妲轻轻地用那她已经带上戒指的左手,挽住了我右手。五指轻叩,相合,随后紧紧扣在一起。无名指上传来冰凉却又温暖的触感,因成熟而修剪成的齐肩短发静静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只求这份变化停留在此刻。
——
——
慢慢地……
“你需要来看一看希尔妲,她生病了。”
拍完了第二部正式由我指导的电影,再次回到好莱坞,我收到了安娜发来的信息。
医生说她一直有心脏上的问题。但因为她之前从来没有做过体检,直到现在才发现。我接过医生递过的病例。上面的字已如同此时他模糊的面庞一样,无法在我的记忆中浮现出模样。
“会治好吗?”
“如果照顾的好的话,不会影响正常生活。”
医生的回答并不专业。此时的他应该只需要回答好与不好,而不是模棱两可的将责任扔给病人和家属。
在心底记下将来需要更换医院后,我便来到了希尔妲所在的病房门口。
许久不见的安娜坐在病房门面朝走廊另一侧的长椅上,双手静静地叠着,落在裙摆上。听到了我靠近的声音,她才恍然转过头。
拉直的眉宇仿佛一并锋利的剑,转头的一瞬划出尖锐的光。
“为什么来的这么晚。”
“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一下飞机就赶了过来。”
“一个月前我就给你发了信息,你没看到吗?打电话你也不接。”安娜冷冷道。
“那时候电影正到关键进度,我抽不开身。”我平静地回答,“难道你想让我因为私事,不得不让数百人都等我吗?你也知道每天的人工和开机费有多少。”
“哼,我不想听你狡辩。这说的可不是其他人,是希尔妲,是你的爱人,你的妻子!”
安娜很少在我的面前闹情绪,更别说她的这副模样闹气情绪来一点也没有说服力。反倒是平时那样,顶着一副小孩子的面孔和个头,表现得却比任何小孩都要成熟所带来的反差更让人感到敬畏和恐惧。
但反之也说明,此时的她已然愤怒到了极点。
“这次我回来,就是为了安排好她的事。”
但我对此不为所动。
“安排?”
不顾安娜的疑惑,我轻轻推开希尔妲的病房。
跨进门的一瞬,仿佛步入了盛夏的麦田。就连走廊里满满的消毒水味,也顷刻之间被阳光卷走。
空白的病房内,希尔妲的病床静静的靠在窗的那一侧。她背倚在升起的电动病床上,身体轻轻地弓起,右手握笔放在小桌板上,左手压着那金黄的纸张。
风溜入半开的窗,轻轻拍打着如纱般透明的窗帘。仿佛夏日的云朵,在她的身上留下转瞬即逝的阴影。
也许是听到了脚步声,她转头看向了我。
我已然看不清她的面庞,但也未能从她的脸上看到任何的字迹。却不知是哪只眼睛,看见她好像在开心的笑。
“艾瑞尔。”
时隔多年再次亲耳听到她的声音,已经比记忆里虚弱了许多。
“还好吗?”
“今天还不错哦。”她抬起自己的右手,展示了自己手心里的铅笔,“已经可以画画了。”
而我的视线却落在了一直放在画上的左手。
银色的戒指即便黯淡和许多,但还在努力地闪烁着。
“左臂能抬起来吗?”
“还是有些吃力。”希尔妲摇摇头,“医生受到心脏影响,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恢复力量。”
“所以你需要休息。”
“我知道的。”
希尔妲才不知道。若真是知道,又怎么还会在医院里画画。
“来,看看这个。”
她右手放下笔,将一张画稿递给我。
我左手接过,画面上是个看起来年过三十的男人。男人一头凌乱的头发,却又穿着板正的棕色吊带裤与蓝色的背心。系着领带,腋窝下还夹着笔记本。耳朵上挂着的也不是香烟而是只铅笔。
“像不像你?”
她仿佛眨了眨眼睛,仰视着我。
“一点也不像。”
“诶诶诶诶——”她备受打击地趴在了桌上。
“太多固有印象了,看起来也好老,而且我的表情有这么严肃吗。”
“是挺严肃的。”希尔妲点点头。
一时间我只能用手指捏了捏鼻梁,说不出话来。
“不过,也变了很多。”
“是么?什么地方你觉得变了?”
“嗯……”希尔妲手指轻轻低着下巴,视线一上一下。
“气质上吧。”
“……”
“毕竟现在是大导演了,或许是这点不太一样了。”
“我可不是什么大导演。”我连连摇头,“倒是你才需要多多注意自己。这次来我会帮你办理转院手续,你需要到更大的医院去治疗。”
“转院的话,需要还很多钱吧。”希尔妲的气场一下子稀薄了许多,“要不然我们回家吧。”
“钱不是问题,而且下一部电影已经定下来了,对方也签订了合同。如果你的心脏需要动手术,我也会直接打钱过去,不需要担心。你只需要好好的休息就行,剩下的事情我会处理好。”
明明是鼓励的话,却犹如投入向深邃的崖低投石,听不到任何回响。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等到最后她才伸出右手,却又落在了病床上。无力地却又不甘地,五指攥在一起,在床面压出一道道折痕。
“这次……你能回来多久?”
“大概一个月。”
“那起码这一个月我能和你待在一起吗?”
“你需要好好养病,而且我这边也有一些安排……”
恍若一瞬,又仿佛三秋。希尔妲静静地坐在那里,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对不起。”
刹那间言语仿佛一道刺,轻轻地刺入了我的身体里。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句一句,一言一词,将我钉在原地,犹如凌迟。
她是在责怪我吗?是在讨厌我吗?
但为什么她不会和其他人一样,直接将话挂在嘴边?
为什么到了最后,要说对不起的会是她呢?
那时的我只是呆呆的伫立在原地,木楞地地看着她低下头,将啜泣声藏在发稍后。
也唯有现在的我或许才能理解当时的希尔妲。
她或许并不是不想,也或许不是不能。她的言语之所以叫我如坐针毡心如刀绞,是因为她建立在种种无法言说的感情之上的。
也是在那个时刻她唯一能说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