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一切在我脑海里闪过。
须臾却永恒。
待到我再次回过神来,自己已经不知道静静地,冷冷地站在自己的卧室里多久。窗外的太阳已经落入了西面的海平线,就连落日的余晖都已然消失不见。明月如镜高高悬于深空,将整片天空打的透彻,云朵照的敞亮。
低气压带着星星与风从海面吹来,将斑驳投向大地。
海平面也因此如星星般闪烁着绚烂的光,耀眼地令我闭上了眼睛。
小溪就是希尔妲。
不理解为什么已经逝去的希尔妲会存于世间,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她会变成过去的模样,更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从始至终都没有和我坦白。
不……我最不能理解也无法原谅的,应该是我自己才对。
明明从一开始希尔妲的模样就未曾改变过,自己却直至现在才想起。
在希尔妲教会我如何与其他人产生驯化,在我能够看清楚克拉拉的面庞,在我开始学着一点点迈出自己的步子。在那个时候,我就应该想过的,却没有一直思考过。
为什么从一开始,我就可以看到她的面庞。
答案一直都是那么简单,一直都在我不愿意思考的角落里静静地注视着我。
因为希尔妲是第一个和我产生驯化的人。而我所未能察觉,即便已经二十多年过去,彼此的链接依旧没有断开。
我需要见她。
我想要见她!
想要向她倾诉言语化为了实体,从喉咙深处涌出,无形地撑开干裂的唇,黑漆漆地、叮叮当当砸向地面。
双手奋力捂住自己的嘴,蠕动着喉咙将字句再次吞下。
从咽喉传来的刺痛感仿佛生生吞下了鱼刺,让我不禁流下了眼泪。
希尔妲……
好像见到你……
——
——
那晚,我静静地忍耐着感情直至深夜。
清晨六点,我才艰难地从椅子上爬起,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每一分每一秒,脑袋里都是过去她的影子。回忆仿佛成为了一种幽灵般的真实,真实却又如过去般虚掷一场。
我从山脚下一步步向上攀爬,喉咙里尽是对希尔妲的愧疚,脑袋里却又被混沌溢满。即便我此时开了口,怕字词也会顷刻间破碎在我的唇齿中。仿佛将助词都咬碎,势要把所有的感情压缩在一句话之中。
可是,即便是现在的我,依旧对她的感情混沌且不可捉摸。
毫无疑问我亏欠了她许多,毫无疑问自己视她为最重要的人。就对这一切的忘却,我都觉得自己是最愚蠢最无药可救的丈夫。
但她却又出现在这里。
是想要……让我赎罪吗?
即便是迈着沉重缓慢的步伐,一个小时左右,我还是拐入了清晨的山丘上。远远地,朝阳的光辉已经在海平面的一侧徐徐升起,红彤彤地点燃了海水,也点燃了大半的天空。
热流挤压着海风从海平面吹来,仿佛一切都在轻轻的摇晃着。树叶、阳光、声音、还有那微甜的咖香。他们都混杂一起,从山丘下一跃而上,将站在这里远望幽尔甘的我吹得凌乱。
这里是我们曾经每天相聚的地方。
东边的两棵树被锯掉,高处的瞭望台已经不让游客进入,木椅子被刷上了新的木油,杂草地也被整理的绿油油。
记忆里的一切都在变化。
却好像只有她还停在那里。
而自己呢?
自己仿佛一直迷路的老鼠,在时间化为的巨大迷宫内,在一个又一个的岔路中迷失了方向。
到最后,连自己迈入这个迷宫的理由都忘记了。
“师傅?”
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我扭动僵硬的身体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米色秋装长裙,头戴阳帽,披着亚麻色及腰长发的少女睁大了眼睛。
“师傅!”
刹那间,倩影向我扑来,一瞬间将我那被情感啃食殆尽的躯壳扑倒在地。她仿佛一只小狗一样,不顾一切也不顾气氛的钻在我的怀里,热烈的如同太阳,发泄着自己的感情。
或许是这份突然打断了我的思绪,或许是强烈的感情冲淡了悲伤,心头困扰和痛苦的尖刺在这如磷光燃烧的冲动中,渐渐融化了。
“克拉拉……你怎么回来了?”
“克拉拉怎么就不能回来了?我可是一回来就过来见师傅的。”她双手放在我的胸腔上,抬起脑袋,直勾勾地盯着我,“师傅你是不是好久没剃胡子了,好扎。”
“说的你好像之前这么趴在我身上过。”
“诶嘿嘿,因为我变得成熟了呀。”她傻乎乎地张开嘴,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成熟就是趴在别人身上吗?”
我可是丝毫看不出她究竟哪里成熟了。倒不如说比起之前还算愿意和我保持一段微妙的距离的她,此时更幼稚。
我甚至想要坐起来,或者抬手将她从身上拎起来扔出去,但自己那一夜无眠,被混沌的感情流入四肢百骸的身体根本聚集起来不了一点力量。
仿佛被一只大金毛压在了身上的无力感。
“那就是师傅不了解女孩子了。”她气鼓鼓地说道。
她甚至还在给自己狡辩!
我可不记得我给她找的角色是演一条狗啊!
“克拉拉,先起来吧。你再这样压下去,你师父可真的要先晕过去。”
忽然,一道异常熟悉,却又遥远陌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呜……好的师傅。”
克拉拉虽有所不情愿,但还是听话地从我的身上移开,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自己长裙。随后又闻了闻自己的双手,露出一副傻乎乎地表情呆在原地。
比起她,我关心那声音的主人。
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白色底衬与黑色欧式连衣裙,配粉色蝴蝶结与小雨伞,个头仅比克拉拉高出两指的女人从一旁的白色轿车上走下。她将黑色长发扎成双马尾,在两鬓留下长长的发稍,又将自己的刘海修的笔直,刚刚好叠着自己的睫毛。
“安娜……”
这个世界上除了安娜,我实在想不到还有其他人会这幅打扮出门。
“呦,几个月不见已经不会说敬语了吗?艾瑞尔。”
嘴角有些抽搐,这一前一后一惊一乍已经让我有些疲于应对心底里的纠葛了。
“导师。”
“嗯嗯,许久不见,看起来……”她走进两步,视线在我的身上扫视了两个来回,“……挺不怎么样的。”
“可能,没有比这现在更糟糕的情况了。”苦笑着,我本能地回应道。
“那不是挺好吗?”
“你过来肯定不是说这些风凉话的吧?是因为克拉拉吗?她那边出了问题是吗?”
“那倒不是,克拉拉表现的很好。虽然是新晋演员但大家对她的表现都挺满意的。拍摄内容因为档期提前所以已经集中拍摄好了。如果有意外也只是补几个镜头。”
安娜的解释让我心里深深松了口气。
也让我为克拉拉感到一分自豪。
即便此时的我被感情压垮的身体已经无法正确的表现出相应的感情,我还是如此认为。
“另外,是克拉拉拜托我来了。”
克拉拉?
我无法理解。
就算是克拉拉,也应该没有办法随随便便说服安娜吧。
不过从刚才克拉拉对安娜的称呼……
“你收克拉拉做徒弟了?”
“嗯。”安娜点点头。
“看上了哪点?”
“性格阳光,有点天赋,姿色不错。”安娜随随便便就说出了好几条。
但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像克拉拉这样的女孩并不少,所谓的天赋比不了大多数人后台的努力,所谓姿色更是无从谈起。
她还只是个小孩子,哪里来的姿色!
“是因为她是精灵显现者吗?”我压低了声音。
“既然知道还问那么多。”安娜无奈地点点头,叹了口气,“像克拉拉这样的小孩子,若是随便许下愿望会很麻烦。并且若是被其他有心人发现被利用的话也非常危险。能放在身边看管当然最好。”
“她知道吗?”我继续问道。
安娜点了点头。
“你说了?”
“应该说,是她问我了。”
“问你你就说?”我对安娜不负责任的态度感到有些气愤。
毕竟对一件事最好的隐瞒就是连她本人都不知道。
“她问我了,’小溪是否是她的精灵’”
这一瞬,我沉默了。
因为这句话本身就代表着克拉拉知道安娜和她是一类人。虽然我平时总是把她当做小孩,但我想她也比其他同龄的孩子更聪明。
“我知道你有很多话压在心里想问,也许你并不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只是想要和其他人说说话。我都能理解。不过。”
她看了看一身包了浆似得,被污浊感情浸湿的褐色衣物。
“先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再说吧?”
——
——
我洗了个澡,然后深深地睡去,再次苏醒已是第二天下午。
起床的刹那,大脑的深处尖锐而刺痛的感觉反而更胜。如同为了浇灭内心痛楚的酒精能暂时拂去痛苦,但它所带来的宿醉却让大脑清醒的意识到这些情感并不会消散。
从心脏传递到大脑的,只会更加尖锐的感情。
对希尔妲,我的感情复杂且模棱两可。
像虫蛹,像洋葱,像繁枝密叶。
自己曾答应了她,或许有些不负责任地,将她带出了她所熟知的环境。自己曾为了为了获得自证清白的力量,走上了导演的道路。自己也曾因为这份追求,迷了路,丢掉记忆,留下空洞。
罪恶感,后悔感,但却对此时此刻的她又十分迷茫,以及一丝丝恐惧。
仿佛孩童丢掉了自己曾经十分真爱的布玩偶,它却在数年后忽然出现在了自己的门前。不知该如何面对它的同时,又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
我走出门,屋内只有坐在电脑前敲着键盘的安娜。
“看起来睡的并不好。”她只是瞥了我一眼,视线就又回到了屏幕上。
安娜此时已经换上了一身轻便的衣服。白色的T恤中间印着“监督”一词,裙子也换成了长裤。变回了平日里随性的模样。
“要吃药吗?”
她拿起桌面上的药瓶晃了晃。
“额,不了。”
或许是这份阵痛能让我更加清醒,更能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我拒绝她的好意。
“那就先吃点东西。”安娜一边说着,手中敲击键盘的动作没有分毫停顿,“冰箱里有中午剩下的中餐,炒面加蜂蜜鸡。”
“你应该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中餐。”
“吃就完啦,想吃正宗的下次你自己飞中国吃。”安娜敲了敲桌子,呵斥道。
心里哀叹一声,我只能绕过安娜从冰箱里拿出两个用印有熊猫的红色包装方盒,将他们挨个打开塞入微波炉里。
三分钟后,两份散发着热气诱人香气的半开方盒放在我面前。
香甜却又油腻的味道勾起了我的食欲。
此时饥饿感仿佛用皮带抽我的胃,痛感让我不得不抓紧扒了两口塞进嘴里。滴水未进的喉咙难以下咽热过了的炒饭,让我的喉咙越发生疼。
但我自己却犹如受虐狂,没有丝毫停顿。
待到我狠狠地把一整盒都吞下,在椅子上喘息时,安娜推过了一叠餐巾纸,滑到我的手边。
“擦擦眼泪。”
下意识地我摸了摸眼角,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候,身体自顾自无声地宣泄起来。
“这家炒饭可以给个好评。”
用纸擦掉了眼角的水渍,我逞强说道。
“留言上应该写上每一粒米粒都包含感情。”安娜跟话道,“当然,也咸过头了。”
她冷飕飕的玩笑话让我只能干干扯了扯嘴角。
“克拉拉呢?”
“找小溪去了。”
“出去了?”
“出去了。”
“小溪的事,对克拉拉说了吗?”
安娜没有回答。
“小溪她,就是希尔妲吧。”
安娜手上不断敲击键盘的声音此刻戛然而止。但只是几个呼吸,安娜又恢复到了刚才富有韵律的敲击声中,刚才的停顿仿佛只是剧本里的低潮。
虽然她未曾正眼在看我一眼,隔着一整个屏幕都能感受到她的目光。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人渣?觉得我忘记了希尔妲,忘记了自己的妻子。在最后时刻在乎的不是和她的时光,不是想方设法的治疗她,反而是那些狗屁社交聚会。结果到现在,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一字一句,我并不想长篇大论,但话到了嘴边,却已然不再受我的控制。
我知道,再多的悔意在此时此刻的我们听来,都只是狗血淋头的桥段。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无法抽打过去的自己,连说辞都会显得可笑。
只是此时的我想不到其他可以说的,亦或是可以懊悔的。
一切都是那么的突然,却又稍纵即逝。努力将杂糅混沌感情与言语的泥巴在心里不断揉捏,到头来依旧无法烘焙出自己想要的形状。
说出口的刹那,就连自己也感到厌恶。
但若是不说,将来的自己无疑会斥责现在的我。
“好想再见一次她。”
也许是内心的方法被她听到了,也许是自己已经无法控制的双唇走漏了我的心声。安娜的键盘敲击声戛然而止,并将手指放在了删除键上。
“人渣?你太高看你自己了。”她几乎没有犹豫,将手指按下,未曾移开,“真正的人渣并不会对自己的行为产生懊悔的想法,他们只会不断地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理由,然后用博取同情心的方式欺骗他人的同时,又用欺骗的方式隐藏自己那颗可怜的心。艾瑞尔,你接触过的那种人可比我多的多。”
我没想到安娜会这么说。
“而且我不想在这里辩论你是不是人渣,这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你现在想做点什么,而不是像个罪人一样跪在十字架面前祈祷。”
“我想要见她,但是又不知道到怎样面对她。”我抛出了自己的内心深处最深的担忧,“现在的她是不是我所认识的希尔妲?为什么她会出现在我的面前?是因为我对她的亏欠让她化为了幽灵?还是无法抛弃的执念扎根于故乡?”
我渴求安娜给我一个答复。
渴求我的导师,希尔妲曾经最好的朋友,给我一个答案。
“我从一开始就说了,这个问题不应该由我来回答。起码不能是我。”
然而安娜的答复如两个月之前一样。
不同的问题,却给出了相同的回答。
“你不愿帮我?即便到了这个份儿上?你明知道小溪是希尔妲却一直都瞒着我。你明知道那封信的内容却一直都不愿给我答复。”
“你错了。”面对我逐渐激烈却干涸的声音,安娜回以却相反冷静的答复,“我不知道那封信的内容,也不知道小溪是希尔妲。我更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你想要的答案。”
我楞楞地看着她,不愿意相信我所听到的。
“我知道的仅仅是’关于希尔妲的问题,不应由我来回答’这一件事。”
“……为什么?”
沉默半响,我紧握在桌面的双拳发出沉闷的一声,质问道。
“因为这个问题的解答一直都在你那里,脖子下三寸,左手边往里面一点。”
“不,我想不出来。”我一手捂着她所标注的位置,手默默地深陷进去。那微弱的跳动感仿佛在手心里挣扎,挣扎。
“你真的思考了吗?作为作者,作为剧作家,又是一名导演,你真的确定自己思考过了吗?”
“噔噔蹬蹬……”
直至此时,安娜的电脑才传出删除到尽头时,软件发出的嗡鸣声。
随后她站起身,将电脑啪地一下旋转一周半,荧幕面向我,留下一个空白的编辑文档。
“作家所有的故事,所有的剧本,不论自己是无意还是有意,最后都是在写自己。”
安娜将过去她曾一次次教导我的话重复道。
“如今,你需要再用相同的方法,在剧本中找到你的想要的答案。”
“现在?写作?”我不可置信地看向安娜,视线在电脑和她之间来回跳动。
这恐怕是我有史以来听过最荒谬的方法了。
“你还有其他方法吗?”
“……”
“你若是有勇气,为何不去直接找到希尔妲问个清楚?你若真的心底早有答案,也不会抓住我不放。”
是啊,若是我真的有那个勇气,心底早有答案,又何必在此时抓耳挠腮,浑身犹如蚂蚁啃食,焦躁且无力。
“你从一开始就这么打算吗?这个馊主意?”
“没有,从一开始我打算自己写点什么,一些关于希尔妲的,一些关于我眼里的你的。”安娜坐了下来,“谁知道看到你一副愚钝的模样就让我气不打一处来。一气之下就全都删了,要写你自己写,本小姐才不给你擦屁股呢。”
原来之前在客厅里噼里啪啦写了几个小时的内容,都是关于我和希尔妲的吗?
如今全被删的一干二净。
心里虽然有一些失落,但更多反而是无知的庆幸。
或多或少,自己能猜到安娜会写些什么。
那里面一定有我们的些许过去,有些模糊的对话,以及她眼中的我们。
但也如她所说的那样,需要面对希尔妲的是我,不知如何面对她的也是我,该回答问题的更是我。
“好吧,我写。”
“不觉得是馊主意了?”安娜的双耳随着眉毛扬起。
“是个馊主意,但我没听到过这么适合我的馊主意。如果将这个主意说起其他人听,怕是大家都会觉得你疯了。”
“疯了就疯了,艺术本身就是疯狂的。”
也许是真的被她的话点燃了心底的花火,原本荒谬的方法竟然在那一瞬变得可行了许多。莫名的勇气,深处的悸动,火热的血液,将想法从四肢百骸推入我的脑海。
仿佛过去也在记忆的星空中点连成线,交织成虚幻穹顶。
安娜深邃的瞳仿佛一只蓝猫,反射着夜空的颜色。她的脸上勾起一丝微笑,就好像我也笑了一样。
她依旧和二十年前一样,明明是一副孩子的模样,却总是会做出吃惊的事情来。那时对我的信任如此,此时的帮助亦是如此。
“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最古怪的那个。”我感叹道。
“艺术家那个不是一身怪癖。”
“我想大概其他艺术家也不会二十多年都一副模样。”
她微微一愣,多看了我一眼。
“病好了?”
“勉强能看到一点。”
虽然只有些许,但她的面庞已经开始变得清晰。
这对我是意外之喜,但是安娜紧接着的沉默不言,却让我内心泛起狐疑,进而化为了焦虑。
若是之前的她发现我的病有所好转,肯定会第一时间送来祝贺。
如今的反常……
果然她还是知道些什么吧,即便先前说了什么都不知道的谎话。
我看着手边泛着微蓝色光芒的电脑屏幕,落下一句话后。
“谢了,导师。这段时间克拉拉就拜托你了。”
“交给我吧。”
“嗯。”
“艾瑞尔。”
临行前,安娜叫住了我。
她从桌子的一侧移动过来,小小的双手从腰间伸出,轻轻地放在我冰凉的手掌心。黏着却温暖,犹如双手伸入了冬日的壁炉。等到我在从中取出时,掌心里已然多了一张无比熟悉的长方形信封。
它是我到来这里的契机,我所不知道的希尔妲的一部分。
而如今安娜特意将其带来亲手交给我的现在,自己是否也走在希尔妲当时的道路上呢?
——
——
我将自己的反锁在屋内,犹如一个作家,一个剧作家,一个导演最初的,也应该有的模样。在一个清晨,一个深夜,一个咖啡的轻啜后,面对煞白的长方形纸张,开始敲击键盘。
陷入到充满障碍的创作当中。
细细想来,自己成为导演后,已然很久没有再撰写过东西。自己的职责渐渐从创作故事变为了如何将故事搬上荧幕,亦如我渐渐将我与希尔妲离开故乡的初衷,变为了某种不可名状没有源头的饥渴。
不同的是我忘记了这股饥渴的源头,但我却没能忘得了如何提笔。
安娜的方法并不聪明,也不高效,但对于作家来说却是一剂苦口良药。
或许其他人并不理解为什么她会提出那样破天荒的方法,连我自己也曾对此嗤笑。但等到自己提笔,将自己脑海里的东西一股脑的都抛出来,才发觉笔尖从来不会欺骗自己。
我所需要写的并非是我和希尔妲的故事。
甚至,里面并不需要是我,并不需要是希尔妲。并不需要出现一个想克拉拉一样活泼去追求梦想的女孩,也不需要出现一位苛责左右为难却又为自己孩子着想的母亲。
作品的笔下需要的只是一个故事罢了。
它可以是平日里坐在茶餐厅内耳畔邻桌的争吵。它可以是公园散步时偶遇同学的寒暄。它可以是邻家妻子的携带行李的夺门而出,它也可以是出狱时重犯的第一缕阳光。
它可以是所有世间的一切,但唯独不需要我们。
明明安娜是让我写小说写剧本的不是吗?
是的。
但是安娜从来没有说要我写我们的故事,她所说的仅仅只是创作罢了。
我翻看了在幽尔甘断笔了的几部作品,里面曾经的角色似有似无散发着熟悉的影子。曾经我所犹豫的,琢磨的,当时所不理解为何写下却又从心底深处自知不该如此的那些字句,此时都仿佛有了新的意义。
那些好的,那些不好的,那些自认为的,那些未曾意识到的,都会在不知不觉间印入作品之中。即便我们尝试着不写自己的故事,即便我们去完成一个其他人的构想,我们依旧是以我们的理解去完成这个故事。
它的一切会透过我的思考与情感过滤为最后的文字。
成为作者的一部分。
正如安娜一直所教导的。
作家所有的故事,所有的剧本,不论自己是无意还是有意,最后都是在写自己。
所以我也深信着,即便是我这身已经逐渐开始干枯的身体,记忆深处,也一定有所我未曾意识到的影子。
于是乎我痴迷地相信着自己的笔尖,相信着创作时脑海里浮现的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相信着他们在舞动的错觉。不论是悲伤,喜悦,虚无还是痛苦,只要是能让我继续动笔的动力,我想皆是“我与希尔妲”的一部分在替我动笔。
随后记忆从脑海深处流入自己的胸腔,化作情感从我的心脏传至指间,再落到着眼前这张长方形的纸上一行行铺开。粗糙的字句还不及打磨,新的感情又催促着写下一句又一句。
仿佛神明寄宿到了自己的作品里,又在完笔的瞬间定格。
直至最后。
落下最后一笔时,饥渴已从心底消失。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与喜悦感从指间缓缓升起,又随着故事的结束渐行渐远。
到头来,锤打了混沌情感的我心中所剩下的,只是某种坚实且不可动摇的愿望。
我想,那也是你的愿望。
希尔妲。
——
——
再次接触到外面的太阳,已是四天后的清晨。
闭关期间所有的饭菜都是克拉拉与安娜制作的简餐,亦或是从外面带回来的外卖。等到自己推开房门的时候,门口已经堆了整整一大袋的餐盒,以及数不清的咖啡罐。
自己为了从房间内出来,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瓶瓶罐罐。
四天内,足足写了三本剧本。
想来任何人听到都会觉得惊叹吧。
但作为作者,自己身体所背负的疲惫,心灵上所获得的完备,并非单单一两句可以说清楚,也并非能用简单的词汇去描述。
甚至那三本剧本的分量,也远远不及此时此刻自己手心内攥着那封信来的沉重。
低下头,那写着“致希尔妲”的信封中,曾经空荡荡的它已经塞满了我的信念。
在厨房里,我抬起笔在冰箱上留下自己出门的信息给安娜和克拉拉。从衣架拿起深褐色的风衣与帽子,踉跄着出了门。
如今,已经是时候去实现它了。
——
——
上午,我驱车来到了贝拉经营于海边的酒店。
我显然不受欢迎,不论是这幅不修边幅犹如乞丐长满胡须的面庞,浑身散发着汗臭味的身体,还是身为艾瑞尔实体本身。
坐在厅堂的我端着续命的美式咖啡,不断地将刷锅水似的味道灌入自己的喉咙,静静地等待贝拉。
在厅堂的接待第二次拒绝我的请求后,我让她转述我的话给她。
“二十年前,希尔妲,沃德林。”
虽然她可能会拒绝我,但绝对不会拒绝我手上的这份东西。
等到我地十三次将手中的咖啡壶重重放下,在空荡厅堂发出沉重的回声后。贝拉终于踩着急促的高跟鞋,从电梯口走出。
“贝伦。”
她三步并做两步,先声夺人,来到我的身边。
厚重的熏香气味随着她的身形而动,靠近的时候刺鼻地些许让人喘不过气。相反的,即便我无法看清的她面庞,但从她的手上,额上,肩胛骨上,依旧闻不到一丝人的气味。
仿佛刚从冰柜里出来,生冷地覆了一层冰,失了色泽。
“我没想到有一天你竟然会主动来找我。”
“是啊,我也从来没料到会有这一天。”我点头回应道,“但我还是来了。”
“怎么,看你这副模样,是被开除了?落海里了?是需要钱?开始做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我能感受到她的目光自上而下向我扫视,言语讥讽。
“不坐下聊聊?”
“聊?你和我之间还有什么可聊的?”
“聊聊克拉拉,聊聊希尔妲,聊聊你之前做的那些事。”
最后一句被我刻意地重读,一时间偌大且忙碌的旅馆厅堂顿时引来了周围人的视线。
贝拉微微皱眉,最终不情愿地坐在了我的对面。双腿并拢,目光锐利。
“你打算闹事吗?”
“如果你之前对我做的事情不算是闹事,我觉得我不会。”
显然这样的回答并不能让贝拉满意,但她足以清楚我这次来并非带着善意。
我没开玩笑,她能意识到这点便足以。
“我今天来一方面是因为克拉拉。一方面,我觉得过去的事情应该彼此了结一下。”
说着,我将两个纸质公文袋扔到了面前的茶几上,滑到了她的面前。
她的视线落在封面的棕底黑字上时,心跳缺了一拍。随即,她用快速解开了缠绕在上面的细线,倒出里面的文件。
“啪!”仅仅只是粗糙的阅读了几页,她就双手重重地拍在了桌面上,停止了阅读。
甚至她那头淡红色的头发,刹那仿佛在燃烧。
“你这是干什么!?你是在威胁我?”前半句她近乎本能地厉声道,随后又注意到周围人的窃窃私语,愤恨地压低了声音。
“看你怎么理解了。”我平静地用视线示意他打开另一份文件。
她强忍着自己的怒火,打开另一份公文袋。里面的文件又被细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我所能收集到的,关于贝拉过去对希尔妲所做一切的罪证。另一份则是允许克拉拉参与电影制片的合约。
“你不是说你都忘记了吗!?”
“是的,但我现在记起来了,全部。”
“所以你就去收集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她的两鬓徐爆出青筋,愤恨地质问着我,“你真的觉得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的事情,到现在真的还有人记得?就算有人记得也完全不会在意了吧!”
“但是我在意,克拉拉在意,这就足够了。”或许是因为我提到了克拉拉的名字,这让她顿时噎在了原地,“至于其他人,他们大概只会当做谈资一笑而过。但对于真正在意的人来说,这就是他们最大的慰藉。”
“如果我不承认呢?你应该不会觉得这些东西真的能诬陷到我身上吧。”贝拉咬着牙,将辞藻在唇齿间磨碎。
“或许不能。但我想和第一份文件在一起发给报社,应该并非不可能。”
那第一份文件正是贝拉这些年在底下所做的见不得光的事。这份文件我很早就在整理了,其中不乏有自己私家侦探的结果,以及那为大腹便便的警官倒戈带来的一手情报。
其中,也包括之前格温家族力求隐瞒的,关于克拉拉父亲的事情。
实际上,根据调查的结果来看,贝拉与克拉拉父亲早在希尔妲学生时代就已经有过不检点的行为,甚至有着学生时代地下医院手术记录。而希尔妲当时之所以被贝拉陷害,恐怕也与这件事有关。
具体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然无从得知,只是倘若这些事情曝光,贝拉大概率会被格温家扫地出门。
“你,你有种就试试。格温家不会允许这些信息流出!”
“我有能力收集到这些资料,自然有能力将她发出去。至于格温家,若这些资料真的流出去了,你觉得她们会怎么做?是保护你,还是保护她们家族的名誉?”
“你!”她恶狠狠地举起手指,末端却止不住的颤抖。
贝拉是个聪明人,她知道问题的答案,所以一直都在虚张声势。若是鼎盛时期的她,恐怕这一套对她不起作用。但或许是恶有恶报,多年以来积攒下来的罪行已经逐渐变为了压在她身上的稻草。不论我有多少可能性,但既然这些信息已经在我的手里,她就不得不考虑自己失败的结果。
说到底,我在赌她的底线在哪里。
而我自己也并不愿意将事情做到如此决绝。
退一万步,这也是一种恶事。
“你……你想要我怎么做?”她咬牙切齿的把每一个字嚼碎,仿佛若是没有这份文件,若是她不是在大庭广众下,她就会跳出来咬我。
“签了那份合约。直到成年,克拉拉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拍电影也好,上大学也好,回来经营一个小小的属于自己的花店也好,我不希望你再指染她的选择。然后签下这份证明自己自己曾经污蔑希尔妲的自白书。”
我灌下一大口咖啡,抬起眼窝深处的眸子,落在那份文件上。
“自白书?你应该知道这东西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我知道,但对我来说有意义就足够了。”
我伸出手指,压住那份订好的文件,将她拖到了贝拉的面前。
贝拉虽然心有不甘,但作为聪明人的她在权衡了利弊后,还是拿起了我早已摆放在桌面的签字笔。她艰难地落笔,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
我拿起文件,确认上面的签字无误后,将文件收回,塞进了自己的包中。
而她还是维持着那副模样,沉着头,笔悬在半空。
“贝伦……你觉得我是一个无可饶恕的人吗?”
此时的贝拉已然苍老了许多,长叹一声后却又仿佛抛去了负担。
“如果是过去,我会觉得你只是一个逐利的人。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你虽然无可饶恕,但作为同类我无法恨你。”
“同类?”贝拉仿佛听错了一样,带着自嘲的笑声,疑惑地投来了目光。
“因为我也做过无可饶恕的事情。”我默然答道。
“比如现在?”她的笑声无奈地耷拉了下来。
“你说是那便是,现在的我只是在给过去赎罪罢了。”
“那你真的觉得做了无可救药的事情后,还可以得到宽恕吗?”
“或许不会,或许会。你的事情我无法回答你,你期待的答案我这里也没有。而且你想要的也不会是我的宽恕。”我平静地从桌面上拿起剩下两份文件,将他们重新装进纸袋,“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即便是现在,即便只是一点点改变,也会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哼,都是些大道理。”贝拉冷哼道,但语气明显松动了许多。
“是啊,我不否认。而且听听也没坏处。”
刚才的亢奋让她桌面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粉底,眼角的鱼尾与眉间的旋涡令她更是苍老了几岁。红瞳深处,血丝仿佛从中间向外如触角般蔓延。几道无意间划出的唇印,泼洒出血的疤痕。
如今的她竟然是这副模样吗……
一瞬之间,在我的意识之外,产生了新的驯化。
即便是恨意,即便是宽恕,即便只是同类之间的怜悯或理解,也可以成为驯化的一种的吗?
或许自己之前并没有我心里所认为的那样了解贝拉,直至此刻彼此才站在最近的距离上。
即便我依旧无法原谅她……
无法原谅我自己……
但我还是会如我对自己所做的那样,对她如出一辙。
“那既然作为同类,彼此也都听了这么多发牢骚的话,你再答应我一件事如何?”
我双手撑着几膝盖从沙发上起身。
“哼,你说。”
“如果下一次克拉拉有想要拜托你的事,你就答应她一次,如何?”
“如果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呢?”
“我想你自己心里会有判断。”
“……艾瑞尔,克拉拉就拜托你了。”
“……嗯。”
随后,在其他人的低语下,我离开了酒店的大厅,留下了还僵坐在原地的贝拉。
在街的另一头,在防浪堤的消波块边上,我从上衣口袋内摸出一个打火机。一念间,我点着了火,也将那些文件在掌心点燃。
让几份写满关于贝拉罪状的文件,连同过去一同融化在了如磷粉般燃烧炽热的火光中。
那些不光彩的历史固然在消耗我们,但也会在此刻化为我们的光彩。
化为我们变化的力量。
——
——
我并不指望贝拉签下来的自白书可以证明什么,它既没有法律效力,也无法在根本上撼动她的地位。更别说那只是二十多年前,一个孩子对另一个孩子所犯下的罪。
只是,拿着它的那一瞬,身体轻松了许多。
自己许诺了数十年的愿望,获得了实现。
另一份文件我则打算之后交给了克拉拉。从今之后她便不再需要躲躲藏藏,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践行自己的梦想。
之后我拿着贝拉的自白书再次来到希尔妲的学校,交给了学校的校长以及当年她的老师们。
我心底里清楚,这件事早已尘埃落定,事到如今再摆上台面并不能改变什么。但或许也正是这份心里在作祟,叛逆着希望看到他们难堪的表情。
至少试试看不亏。
没有意料之外,对方虽然不愿意承认自己曾帮助贝拉,但看到我手中有着贝拉亲笔签名的自白信,也不得不掂量掂量我的身份和能力。
到最后,他们算是答应了我一个体面的要求,换得自己退让的台阶。
撤销了希尔妲的休学令。
多么无聊的决定。
但或许这就是这些老古董们能做的唯一的妥协了。
本就没打算从他们这里撬出来东西的我自然早早就退了场,留他们几个老东西在原地自哀。
回去的路上,我路过了一家邮局。
门口顿了顿,还是决定进去拿一封空白邮件,将之前从贝拉那边拿到的自白书原件放了进去。用胶水封了口,随后又填上了希尔妲父母的养老院地址和他们的名字。
“咚。”
随着一声轻响,信落入邮筒。
也连同现在的我一起放下过去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