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疲倦风推着的海浪,前赴后继陷入那不知饥渴的沙滩。沙粒轻浮,混在雪白的泡沫中,伴随着潮起潮落,不断翻滚着改变着自己的模样。
早上,它贴在离岸前远行螃蟹的身上,或许在期待远处的风景。中午,它在某个孩子堆起沙堡的最高处,也许想要乘着风离开。晚上,他被成片地在高处堆积的海草盖住,宛若在月光下入眠。
没有永恒的东西,即便是太阳也有熄灭的一天。
然而即便那小小的沙粒、离群的候鸟、无声的海风都知道,我们还是装作不知道,想要努力的保持自己最珍贵的那一部分。
直至变化不断累计。
直至以永恒般的速度前进。
直至那一刻到来之前。
也许这就是身为人的倔强。
“这是……”
坐在沙滩边的我手接过了安娜递来的剧本。简单地扫了一眼,又就将狐疑地目光抛给安娜。
那是一本无名的剧本。正面没有按照剧本的标准格式写上名字和作者,只留下一整张空白封皮。
更别说所谓剧本,看起来只有短短四五页。
这个长度即便不翻看也知道完全不够,完全不合格。
“新的工作?”
“不是。”
安娜似乎早就知道我在这里发呆,来到海滩的高台上,长裙跨过水泥石,双手从后扶着裙摆,蹲在我的右侧。她撑着阳伞,影子落在了我的身上。
这几天我不断寻找希尔妲的踪迹,不停息许愿想要再次见到她。但是她却仿佛人间蒸发一样,不论哪里也寻不到。
我去过了她可能存在的每一个角落,询问了可能与她见面的任何人。从同学,从老师,从克拉拉,从本杰明,仿佛从我开始寻找她的那刻起她就已经不在了一样。
此时的自己根本没有分心的可能,所以对于安娜提出来的“工作”打心底里一点兴趣也没有。
若是可以,我甚至想要立刻离开再将幽尔甘翻一遍。
“但必须需要有你。”
“那如果我拒绝呢?”
安娜那黝黑的眸子深处,仿佛有一片悲怆低落。仿佛有千万句不甘心的话噎在咽喉的深处,却又无法也不能在此时说出口。
“你没有拒绝的权利,而且你也不可能拒绝。”
她的目光变得果决,倾了倾自己的瞳孔,视线点了一下我掌心的剧本,随后又看向了我。
“其余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
她直起身子,将阳伞的影子拉起。崭新的剧本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晃神间眯了眼。
“我也相信你这次会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出现。”
临走前,安娜顿了顿,裙摆仿佛满了半拍在她的身上拍打。片刻,她撂下这句话后便头也不回离开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剧本沉默。
半晌,在一片晃眼的白光中,我翻开了那篇剧本。
没有多余的角色,没有冗杂的场景,没有说教似大段长篇的对话,也没有优柔寡断的标点和断句。即便生涩的仿佛在模仿某人的剧作,却又仿佛走在迷宫的白鼠不顾一切的奋力冲刺。
直到最后,我才意识到这四页的剧本仅仅只有一个人的台词。
似是独角戏,却又在我名字的下面留有大片的空白。
后来,意识到所模仿的剧作是自己曾经拙劣的作品。
后来,明白需要填下这些空白的人是我。
手指悬空作笔,思绪如墨,落入纸张铺开。无法自己的手腕写着不存在的字,字句在眼中不断变换悄然落入位置。于是某种看不见的流动在内心形成,形成了眼睛,在经脉中穿行,如看到了自己的终点,无法停下。
直至最后的最终的,最简单的话语。
“我想见到你。”
霎时,剧本的每个字都在那一瞬获得了灵魂。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他们一个个簇拥在一起,从纸张上凸起,挤满了这方寸的空间。
随后,字如泉涌。
他们沿着手腕留下,又顺着胳膊沾湿身体。深蓝的潮水覆盖水泥与沙丘,将我如同旋涡包围。
呼吸间,我看到向后倾倒的天空。
下一瞬,自己便沉入深蓝的海中。
文字化为的海水从我的指缝流入,又在灌入肺部的同时辐射出沁人心脾的温度。那股温度化为光和热,在不断下沉的深蓝黑暗之中,犹如涟漪游走于我的皮肤表面。
寂灭的深邃内,我悬于其中。手中的剧本渐渐在那橙红色温暖的光中融化,顺着血管泵入的我心房。
随后,一束光刺破了黑暗。
它从我的心脏迸发而出,向着遥远的不可知的深域而去。
手放心上,它穿行而过。
闭上双眸,它印在眼中。
我顺着光的尽头寻去,犹如在天空寻找那最亮的一颗星。而在那的尽头,却似网般铺开,星星点点串连成线,将自我与他者编织于一身。
某个人忘记了自己的宝物,却不自知地度过了二十余年。某个人无意施下了诅咒,却不到自己生命的最后无法解除。
彼此的轨迹化作纠缠的命星,咫尺的距离却又有着永恒般的距离。它漂浮在我的身前,其中一颗仿佛退去了铅华的宝玉,另一颗却又盛阳下褪去颜色的麦穗。
却又若隐若现。
希尔妲。
你在哪里吗?
纵使心中已经不知方向,那股温暖的颜色依旧在无声地呼唤着我。
我伸手探去,无法将其分开。
我拼尽全力,无法挪动分毫。
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却无法推动一丝潮水。到最后即便捶打,她的光也仿佛化成了墙壁禁锢在了深海。
她就仿佛被禁锢在那个空间,被我所囚禁在这里。
自己就没有办法吗?
到了这里自己也如此无能吗?
在无力感抵达深处,忽然一道琥珀色缓缓蔓延,照亮我的上半身。
这是……
我僵硬地将手探入上衣深处,从内衬深处翻出一份洁白的书信。
“致希尔妲”
书信之上别无他字,仅有两个词。
这是我在彼此作品中寻找的答案,一个我不愿意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的答案。而此时正在静静散发着光芒的它更似在证明自己。
它曾出现在希尔妲房间的桌面上。
我曾预想过这是某个人送给他的情书。
亦或是约定。
直至我亲自书写下。
才理解了她。
它在手心里浮起飘落,一念间又擅自折叠成琥珀色的纸钥匙。
我拿起它,向着眼前的光幕探去。无形的锁孔仿佛在水波中成型,光幕自行凹陷下它的位置。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洋流静止,周围光塌缩为一扇向内半开的琥珀色大门。
没有有犹豫,我推开门向内走去。
——
——
身后的门轻轻合上,随后没入光晕中消散。
映入眼帘的是被蓝色踢脚线装点的洁白而又冰冷的长廊。午间的阳光从走廊的尽头落地窗照射而入,在那如镜的大理石瓷砖上反射,裹挟着厚重的消毒水味,从一侧冲向另一端。
静谧的空间里时不时可以听到某个人的清咳,某个人的问切。就连输液的点滴,圆珠笔的滑动,焦躁的踱步都清晰可辨。
这是我无比熟悉,却又已经多年未见的地方。
希尔妲所住的洲际中心医院。
从我工作步入正轨后,记忆里的希尔妲就常住于此。不愿承认,但若是可能寻找到希尔妲的地方,那十有八九会在这里。
我站在希尔妲的房间门口,看着门牌上她的名字,心底里的感情让我那搭在把手上的手变得僵硬。
害怕推开门见到的是在病榻之上,憔悴且瘦弱的,看不见面庞的她。
当内心在挣扎,几次呼吸准备下定决心时,一道清脆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我下意识地回过头,注意到来着正是记忆里的安娜。
她不同于平日里总是浮夸的着装,换了一身朴素的衣裙。
她也仿佛从未注意到我一样,伸出手穿过我的身子搭上门把手,随后自然地推开走入。
一切都发生的很快,随后我便意识到恐怕现在的自己只是幽灵一样不会被其他人察觉的存在。
那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让我来到这里呢?
心里的不解让我挤过安娜打开的门,跟在她的身后,来到了希尔妲的病榻前。
今天的希尔妲看起来很有精神。
大约二十余平的房间出摆放着几处安娜带来的春花,如纱般的窗帘被轻轻吹开饱满的弧线。花香静静地在空间里流动,却又似有形交织在希尔妲的笔下。
记忆里那般的她已经剪去了那以引为傲的长发,只留下堪堪到肩膀的小小一簇。我幸运地可以目视她已经成熟的面庞,昔日的影子重叠在她此世的模样上,看不出一丝因病痛折磨虚弱的灵魂。
背靠着床头的她手握着笔,一手扶着放在蜷缩大腿上的数位屏,将此时的感觉画于笔下。等注意到了进来的安娜,她才将笔吸附在数位板顶部。
“今天感觉如何?”
安娜帮希尔妲将数位板收起,放在床头。
“比昨天好。”
对希尔妲而言,情况不恶化便是好消息。
“你应该多多休息。”
“我知道,只是一小会儿罢了。”
而面对希尔妲的任性,安娜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毕竟在那时,我们都清楚对于希尔妲来说,某天她就会忽然离开。
而对于一个将每天都当做生命中最后一日来生活的人来说,不需要下个月上映的电影,不需要未完成的草稿,不需要任何安慰与鼓励的话,也不需要一个救赎的结局。
在最后一日追求意义,本身就是一件会令人失望的事情。
那时的我并不清楚希尔妲是以怎样的心情来接受这一切,我也无法想象若是发生在我身上,我会以怎样的方式去面对。
但我清楚,此时希尔妲并非默默地接受一切的人。
于是,在安娜准备用新带来的水仙替换花瓶里已经有些枯黄的菊花时。希尔妲从自己的枕头下摸出一封白色的信,放在了安娜那一侧地床头柜上。
安娜一愣,不清楚希尔妲意图。直到后者又轻轻地向前推了推,前者才从柜上拿起。
“这是什么?”
她望着上面写着的“致希尔妲”的短词,疑惑道。
“给未来自己的信。”
希尔妲的回答让安娜一愣,那一瞬她的眉头缩紧,身体绷紧,但又很快失了力气。
“遗书对吗?”
“如果我真的没有机会打开的话。”
希尔妲轻轻眨了眨眼。
“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安娜深吸一口气,应道。
“安娜姐,你不用这样安慰我。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况且我已经对此心里有所准备了。”她微微摇头,“而且比起这些,我更希望你收下它。”
“为什么是我?我去找艾瑞尔,这封信必须由他收下。”说着安娜就打算起身离开,向着门外走去。
然而希尔妲却一把握住了安娜的手腕。
也仿佛是害怕拽断她最后的生命线一样,安娜停在了那里。
“这是我的愿望。而我希望你能好好的保存它。”
“如果这真的是你的愿望,你就应该现在找律师,好好修养,而不是将一个不成文的东西交给一个与你没有直接关系的人身上。”想要指责她,想要关心她,想要让她幸福,又恨她的笨拙。混沌的感情在喉咙深处酝酿,嘶哑了声线。
“因为确实不成文啊。”希尔妲无奈道,“而且我也不愿意让艾瑞尔看到,所以才需要安娜姐替我好好保存。”
“为什么不能让他看到?”
“因为现在的艾瑞尔已经不再是我当时认识的他了。”希尔妲解释道,“他可能无法将我当做他的爱人了,即便是现在的他看到这封信,也无法帮助到他,反而会让他感到困惑吧。”
“……”
与艾瑞尔一起工作的安娜自然理解希尔妲的意思,此时的安娜不情愿也不得不答应一个看见自己命数之人的愿望。
“那你,希望我保存到什么时候?”
“那就交给安娜姐判断了。等到我离开后,如果艾瑞尔自己感觉到迷茫,就交给他吧。”
此刻的她双手轻放在双腿上,以一种将愿望寄托在死后的释怀的笑容望向安娜。
以及站在安娜身旁不远地我。
——
——
掌心里,信封散发着温热的触感。仿佛自己的血管与之相连,指间的脉动无比炽热。我轻轻将手中的信封打开,将里面那张从未出现的纸张拿出,展开。
——
致希尔妲,
此时的我靠在医院的病床上,向未来的自己写下这封信。
未来的我可以按时起床吗?
未来的我可以不再怯场吗?
未来的我还可以还喜欢画画吗?
未来的我能与喜欢的人每天住在一起吗?
或是未来的自己,已经获得了他的原谅吗?
但你应该清楚写下这些我大概率无法看到你的回信了。
自己的身体,我比任何人都了解。
既定之日到来的脚步声,也远比其他人想象的沉重响亮。
所以我写下了这封信,将自己所期待的故事写下,将剩下那些没有意义的追求抛弃,希望每天都可以用面对最后一日的心态去生活。
只是我有一个愿望,我希望他不再受到我的束缚。
艾瑞尔并不是一个聪明的人,笨拙而又粗糙,但又怀有一颗无比温柔的心。
曾经的我无意间犯下了错误,认为他的关心是我的避风港,认为他是自己的英雄与使者,痴愚地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会站在我的身边。
而未曾想过他也会如此盲目地追求不重要的事物,渐渐地忘记了我们的宝物。
日日夜夜里我都曾想过,若是那时候的自己没有来到他的家,现在的他会不会如曾经那样,用新的故事填满我的画布呢?
若是那时候的自己鼓起勇气拉住他,现在的他会不会如曾经那样,可以看着我的面庞开心地呼喊我的名字。
若是那时候的自己可以任性的找他多说些话,现在的他是否就会出现在我的床边,在最后的一段路上陪我一程。
偏执的愿望诅咒了如今的艾瑞尔,可恨现在自己愈发虚弱的身体又在无时无刻浇灌它。
所以,若是有什么办法能够打破这一切,让他从中解脱。
也只有我的离开一条道路。
想必那时候的艾瑞尔一定会很无助吧。
或许在他心里我的影子已经模糊不清,也不记得自己曾经为什么而努力,觉得失去了前进的方向。但也只有这样,才有机会拨乱反正。
你才有机会。
我的愿望。
如今,它是我们的愿望了。
希尔妲。
我不清楚这封信会以怎样的方式到达你那里,不知道你是否也会感到迷茫,甚至不确信你是否会接受这一切,恐惧于愿望是否真的存在。
但这便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倘若愿望能够得以实现,我希望你代替我。
爱上我曾经喜欢的他。
归还他爱人的能力。
——
粗糙的手指在纸面上滑动。秀丽的字迹深处仿佛还残留着她的味道,寻到头来却停在了斑斑点点已经印染开来的水渍上。圆珠笔的痕迹被吸水饱满纤维的撕裂,印的那简单的一个词无比厚重。
“喜欢”,带上了海的味道。
与我写的内容截然不同……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那封粗糙的书信依旧可以化为钥匙,依旧可以打开通向这里的大门?
回过神来,周围的一切早已截然不同。
房间虽然还是那个雪白灰暗的病房,安娜与她却早已不在这里。
换来的,是一个有着希尔妲年幼模样的少女静静地坐在希尔妲的病床上。她双腿悬在空中,手中拿着与我相同的信封与信纸。
不同的是,那信封上没有娟秀的字。
毫无疑问,那是我写的。
她的视线在信上一行行扫过,余光透过边缘望向我的方向。
我放在手中的信,将它整齐地折叠好,放进信封,随后塞入外套的内衬里。然后再度抬起头,认真地注视着她时不时漏出的望向我的目光。
“希尔妲……”
她身子微微一颤,躲避在信封后的目光悄悄移开。
“很高兴你还能这么称呼我。”
她声音中细微的喜悦令我微微一笑。
“信都看完了吗?”
“嗯。”
“那你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称呼我。”
“例如小溪?”
虽然只是随意的玩笑,希尔妲还是受伤般地垂下了头。
大概,她觉得自己并不是希尔妲吧。
但我只知道她是帮助过我的那个希尔妲。
“我不在乎你是小溪还是希尔妲。”我轻轻的摇头,“我在乎的只是现在我见到了那个帮助了我,将我从过去的执念里解救出来,实现了希尔妲愿望的那个你。”
她默默放下手中信,目光重新回落在我身上。
“也许正如你所说,那封信代表了此刻接受了过去愧疚与懊悔的我,代表了愿意面对未来的我。也是那个希尔妲许下愿望都想要拯救,并且已经被你所拯救的我。”
她就这么怔怔地盯着我,良久。
“噗!”突然后她就这么轻轻地笑了。
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眼泪,希尔妲坐直了身子。
“真的很久没见你这么认真的说这些害臊的话了。”
害臊?
“我可从来都是真心实意。”
“我当然知道的,你在这方面一直都很缺根筋。”希尔妲五指轻捂着唇,还在忍着笑意,“不过我大概也是因为被这点,当初才觉得被拯救了。”
“那时我什么都没做。”
“怎么会呢?”她放下手,双手轻轻推起身子,裹着白袜的双腿轻踩洁白的瓷砖,踏着云般向我走来,“对于仿佛被整个世界背叛的孩子来说,仅仅只是愿意站在我身边,就已经足以拯救我了。”
“但你很后悔,而你并不需要后悔。”
“怎么会呢,事到如今我依旧在后悔。”希尔妲走到我的身前,“只是,我后悔的是自己忘记了你是这样一个执着的笨蛋,也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笨拙的人。”
她的感情溢满而出。
“所以你才来了。”我回应道。
希尔妲站在我的面前。彼此的目光交织于此,不愿也无法挣脱。
“我曾经幻想过你出现的理由。认为你是为了惩罚我而来的幽灵,认为是我记忆里深处无法抛弃的一部分,亦或神明带来的救赎。”
“一样的。”她轻轻然抬起头,将自己从那飘摇的感情里捞出,“这一切,我此刻的所有,皆是我所剩下的,名为’爱’的能力。”
所有的“不确定”都在我们的努力下,塌缩为这固定的一瞬。
一切的愿望都升华为了现实。
这或许就是愿望的实质。
于是,在这最后的时刻。
就让我代行你愿望的最后。
“希尔妲,这一次我会爱你到最后。”
——
——
希尔达不需要回应我。
亦如我早已知晓了她的答案。
她只是轻轻向我伸出了的手,如昔日那般稚嫩,亦如梦幻般透明。
触摸的瞬间,疼痛从指间蔓延到心脏,又被奔涌的血管送入四肢百骸。仿佛在那一瞬我所处碰到的并不是一个女孩的手,而是一个有着无形之刺的梅花。
那一瞬我松开了手,向希尔妲投去疑惑的目光,却注意到了她额头上冷冷渗出的汗。即便现在她的表情依旧没有好转。
难道她一直都在忍耐着这样的疼痛吗?
这种想法从我的脑海里冒出时,浑身都共感般感到刺痛。
与之相对,希尔妲读懂了我的表情,再度向我伸来的手已然没了当初的那般自信,拘谨的小指蜷缩着窝在根部,试探的食指又轻轻颤抖。
自己的无助,自己的恐惧,自己的那份孤独与坚守,以及那份只有自己才能预见的未来。从相遇,相知,相助,到此刻,虽然一路上希尔妲都在引导着我,但又有多少事情是她确信的?又有多少是她可以改变的?
起码此刻,她正在强忍着身体的疼痛感,与自己未来做努力。
怀着想要再见我一次的,属于自己的新的愿望。
我伸出双手,将她小巧的手抚在掌心。灼热与刺痛仿佛自己手中怀着流淌着岩浆的针果,我确对此真实地感受到活着。
那一瞬,周围的一切开始崩裂。白色的房间化作透明的方体,周围的海水也从四面八方如洪流我们袭来,连同希尔妲的记忆浪潮一同将我卷入。
我看到她懵懂地看着自己掌心的信封,将它放在希尔妲房间的抽屉里。我看到她幽尔甘的山丘上,张开眼望着天空的星星,在记忆深处寻找这里的影子。我看到她初次见面时对我的轻轻挥手,小小的脑袋里都是疑惑与熟悉感觉碰撞的晕阙感。
我看到她在日夜相处之间将过去与现在的影子重叠,感到的无助与紧张。我也看到了那一幕排演时,那心里不能明说的喜悦与苦涩。
以及她此时此刻坚守下来的,“终于见到你了”的感情。
全部。
汇在了这小小的掌心内。
于是,这片混沌的大海变得如大地般沉重。想要回应的感情拨动海浪,四面八方如洪流我袭来。
即便这虚构的身体被海水的重压失去了形状,四肢百骸的痛楚如从灵魂深处传来,失去了模样,就连身形都仿佛在洗刷下不复存在。那精神依旧化为骨架,愿望塑成肉体,如玉如藕,在洪涛似的重压下,一点点破裂,一点点凝固,一点点锤炼。
将内心深处犹豫、后悔的、虚无的部分碾碎成粉,渐渐变为更坚实地力量。
也许是一刻,也许已经过去了数时,那股僵持在仿佛精神都要被碾碎的时候被打破。
那一瞬,双手合十,五指紧攥。
掌心的一切仿佛在那刻消失。
却又传来温柔的触感。
视线的那端,轻轻将另一只手搭上的希尔妲,怀托着言不尽的感情般轻轻颤抖。或许知晓满腹的话语无法会穿透静止的此世,抬起的视线从她蔚蓝的眸穿过,轻启的唇话出胜兰的字句。
“回家吧。”
刹那之间,话语在我脑海爆开。剧烈的爆炸随之从脚下传出,推动着我们的身体快速从海底上浮。这片深海犹如化为了正在盛开的花苞,从黑色蜕变为洁白的花朵。色彩不断从黑色的海水中析出,相聚汇集成绚烂的浪潮。
大海化作花瓣,洋流化作花托,星星化作花蕊。
自下而上,不断变化托起身体,飞向高空。
霎时间,色彩犹如巨大的浪花,从字里行间迸发,刺破灰暗的天空,向着四面八方升腾。恍若火箭升空时的尾焰,翻腾而上,划出一道亮丽的痕迹,向着远方飞去。
视线不断升高,深夜的海平面上灯塔的光正照亮归家的船。从东方吹来的风轻轻托起身体,将我们向西面托去。
她张开的四肢仿佛鸟儿,努力地想要向着前方飞去。
笨拙的我学着她的模样,好似这样就能追着她而去。
无法停下。
也不愿停下。
此时的内心无比清明,知道自己错过的,自己失去的,笨拙的还没有抓住的,却又努力的想要挽回的一切就在于此。
如果生命的一生有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能停止的瞬间。
对我来说便是此时。
我与希尔妲手握着手,彼此化为逆行的流星,乘着风向内西而去。远端的星空渐渐泛起暮光,将布满夜色的天空与大地洗净。就连那依山而建的小屋也在朝露下,闪烁着如星夺目的颜色。
随着身后五彩的海浪渐渐消散,脚下轻快的风已经失去了浮力。我们从高处飘落,落在了自己住所旁的公园里。这里既是数十年前我们的秘密基地,也是如今她将驯化交予与我的地方。
希尔妲轻轻松开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夏季白裙的裙摆。踩着油亮的草场的她又在风中转了转身子,两只洁白的臂膀随着长发画出灵动的弧线。
或是注意到了我的出神,希尔妲回过头转过身,双手轻轻合在身前,清脆的声响唤回我的灵魂。
“时间差不多要到了。”轻轻抬起眸的她如此道。
“不能在多待一会儿吗?”
“这副身体能够坚持到现在,已经很勉强了。”她左手将自己的右手放在手心,勾起了一抹强颜欢笑,“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坚持,几天前就会离开吧。”
几天前……
那是我才刚刚了解到希尔妲。
“‘当愿望实现时,精灵就会离去’”,希尔妲的话让我内心一震,但却又无法反驳。
毕竟这个公开的秘密已经写满了全世界的童话于预言里。
“所以神明能够给我这个任性的机会,能够留下文字让你知道我的存在,能够在最后呼喊着’想要见到你’,能够在此时此刻站在你面前,已经是超越愿望之外的奇迹了。”
白色的肩头缩了又缩,似是忍耐着浑身的痛苦,又仿佛此刻的自己被心底里迸发的感情冲得七零八落。
“能够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艾瑞尔。”
远处渐渐升起的太阳,朝阳下的她逐渐折射出麦田般光芒。
“嗯。”
我轻轻点头。
此时的希尔妲虽然还是那副十三岁的,如记忆里那般稚嫩天真,刻着我们所有美好时的那副模样,与逐渐成熟的旧日之影重合。
“你的眼中现在的我是什么样子呢?”
为了能在我的杀青会上表现的成熟与可靠,而将孩童般顺滑而又温柔的长发剃为齐肩。为了能融入同事圈子,而用上了她从来不喜欢的口红和眉笔。为了能支持我们这个小小的家,逐渐带上了厚重的眼镜。
此时此刻,往日与今日重合的她,如从记忆深处走出。
无比清晰,刺目地令我流下了泪水。
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看清了她的面庞。
不需要我的回答,五指轻轻交叉在一起的她读懂了我,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艾瑞尔。”
“我在。”
清澈的泪打湿了我的声线,令我无法连字成句。
“这不是愿望,这不是诅咒,也不是遗愿。”
她轻轻地张开双臂。
“这是我的祝福。”
唇齿轻叩。
“愿那满天的星,尽是你爱的花。”
笑容如嫣。
伴随着清晨的光从东边徐徐照亮天空,奥斯曼海升起了温暖的风。它带着沁人的温度,晨鸟的鸣响,大海的苦涩,伴随着光穿透云层,如一道帷幕从白色海岸向内而来。
日出的太阳从海平线下升起。白炽交织着火红,将大海一点点染成麦芒的颜色。在那永不止息的波澜下,亦如在秋风中摇曳的麦穗。
我注视着希尔妲,视线从未被其他夺去。
她亦是如此,碧蓝的眸中盈满释怀的感情。
可是,那晨光还是太耀眼了。
纵使我从未移开视线,那幕白光扫过之时,黑夜与白昼交替的一瞬,待到瞳孔适应,我视线所目及之处。
唯有一封白色的信悠悠从空中飘落,拥在朝阳中盛开的花团中。
它迎着朝阳,孤单地反射着纯白的光。
就好像她从未存在于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