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水汽氤氲,阿铁克用毛巾狠狠搓着湿发。水珠顺着他胸膛滑落,在昏黄灯光下微微发亮。
他推开浴室门,湿热水汽猛地扑向走廊。一道细长的光从客厅门缝下漏出来,切断了黑暗。
“说到底,她只是长得像人罢了。”他一边朝客厅走,一边低声咕哝,“又不是真的人类女性,有什么可羞耻的。”
这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是刚才冲澡时苦思冥想的结论。
“没错。”花焰的声音突然从客厅传来。阿铁克浑身一僵。就算不用读心术,她那过分敏锐的耳朵也足够捕捉他漏出口的自言自语。
“‘我是雌的,不是女的’——《召书》上说,这句话就是用在这种场合的。”
阿铁克钉在走廊中间,进退两难。客厅里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还有花焰哼着的古怪调子。那旋律忽高忽低,不像人嗓子能发出的声音。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他强迫自己迈步,声调却不自觉地拔高了,“那我看着你,跟去动物园看猴子也没两样——噗!”
豪言壮语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滑稽的抽气。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转身,后脑勺“咚”地撞上门框。疼得眼前发黑,但远不及眼前景象来得冲击。
他甚至没等花焰反应就先发制人地喊出来:“你怎么又变回原形了!”他几乎是尖叫。
而对方正盘腿坐在地板上,翻着一本过期的《召唤师的秘密》。封面上印着张牙舞爪的巨龙,和她此刻的姿态构成荒诞的对照。听到惊叫,她茫然抬起头,一缕红发滑到脸颊边。
“嗯?啊,哦……”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戳了戳本该已经透明化的肩膀,“我没觉得哪里不对啊?在你眼里我现在什么样?”
“什么样?**啊!”阿铁克背对着她吼道。
花焰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啊!懂了。对召唤者施的法术,效果会大打折扣。‘幻化之术’对你提前失效了。”
“不过呐,你慌什么?”她接着说,声音里带上一丝戏谑。视线落回杂志上,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你刚才不是还说,看我就跟看猴子一样吗?——虽然我不知道猴子是什么,但听上去像是世上最美的生物?”
阿铁克呆立原地,过了好几秒才消化掉她话里的意思:她根本毫不在乎。
嘴上说着“没必要羞耻”的是他,慌到手忙脚乱的也是他。阿铁克对自己这丁点觉悟感到难堪,只能另想办法补救。
“我去给你找件衣服。”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逃也似地冲上楼梯,木头台阶在他脚下发出痛苦的呻吟。二楼走廊一片漆黑,他摸黑推开自己房门,月光从窗口淌进来,在老旧地板上投下一滩银白。
衣柜门被他猛地拽开,衣架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在一堆衣服里胡乱翻捡,手指摸过一件又一件,却根本想不起到底要找什么。最后他抓起一整摞布料就往楼下冲,差点在楼梯上栽下去。
“穿上!不管合不合适!”他看也不敢看,把衣服朝花焰的方向扔过去。几件衣服落到她脚下,更多的部分在空中散开,哗啦落了一地。
他觉得自己简直逊毙了,只好走过去弯腰捡拾。刚一抬头,视线正好撞上花焰——
月光浸透了她。红宝石般的眼睛在昏暗中泛着神秘的光泽,蒸腾着热气的长发如同流动的火焰披散在肩头。白皙皮肤上还沾着未干的水珠,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滚落。那具纤细的身体在月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在空气里。
阿铁克的脑袋嗡了一声。他猛地别开脸,心脏在胸腔里发疯般狂跳,撞得肋骨生疼。一股燥热从脚底直冲头顶,让他口干舌燥。
“这衣服怎么穿?真麻烦。”花焰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阿铁克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还有她困惑的咕哝。
过了一会儿,“好了,你看我穿得对不对?”
阿铁克小心翼翼地扭过头,随即发出一声崩溃的呻吟——花焰把牛仔裤当成了上衣,两条腿硬塞进袖管,裤腰可怜巴巴地套在她脖子上,活像什么抽象艺术装置。
“不对!完全不对!”他再次冲上楼,几乎是一步三阶。
几分钟后,他慢慢地走下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条连衣裙。
花焰注意到他镇定多了,好奇刚才楼上发生了什么。
阿铁克走到她面前,别开视线:“怪我,刚才给你太复杂的衣服了。你该穿这件。”他把连衣裙递过去。
“哦哦,这个一看就明白多了。”花焰兴奋地接过裙子,手指轻轻抚过裙摆上的蕾丝花边,“早该这样嘛。”
“……快穿上。”阿铁克转过身,在心里狠狠骂自己。慌慌张张竟给了她自己的男装,完全忘了家里还有这件——虽然它承载着太过沉重的回忆。
布料摩擦声再次在寂静的客厅里响起,清晰得刺耳。阿铁克盯着墙上的挂钟,秒针走动的咔嗒声在他耳边无限放大。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穿好了,你看,咋样?”花焰的声音终于响起。
阿铁克慢慢转过身,呼吸不自觉屏住了。
月光下,花焰穿着那件略显宽大的紫色礼服裙,裙摆如花瓣般散落在地板上。过长的袖子遮住她半个手掌,只露出纤细的指尖。她笨拙地转了个圈,裙摆扬起优美的弧度,月光在布料上流淌,像黑暗的湖面泛起了涟漪。
“尺寸有点大啊,不方便。不过阿铁觉得一定要这样的话,倒是可以将就穿着。”
花焰直白地说道,瞬间驱散了刚才那份微妙的浪漫氛围。
“不是将就。这就是你在这个家里的正装。要好好爱惜它……虽然有点旧了,就像这个家一样。但它是无可替代的。”
“哦,那我就不穿出去了,不然变龙的时候会撑破。”
“幸好我提醒了……毕竟这件衣服,”阿铁克轻声说,嗓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涩意,“是我母亲留下的唯一一件。”
她歪过头,似乎没听出他话里的情绪。“和猴子比怎么样?”她若无其事地问。
阿铁克终于放松下来,嘴角微微扬起。
“……很美啊。”他轻声回答,“比猴子好多了。”
就在这时,月光拨开云层,透过窗户,在他们之间洒下一片银辉。
阿铁克看见花焰脸上绽开一个得意又灿烂的笑容。
刹那间,他忘了面前站着的是个魔神。在月光与黑暗的交界处,穿着不合身连衣裙的龙族少女,美丽得让他心头泛起一丝遥远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