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钟楼顶层,那带着点铁锈味和旧木头霉味的风,轻轻掠过了阿铁克的鼻尖。
吱呀一声,他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橡木大门,漆黑如同被墨汁浸泡过的黑暗瞬间涌了出来。阿铁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等到飞舞的灰尘在空气中缓缓落地,他才敢往前迈步。
他摸索着墙,找到了灯绳,用力一拽。头顶那盏老旧的灯泡闪了三下,像是在打瞌睡的人猛地惊醒,终于稳定地亮了起来,洒下昏黄的光。
阿铁克总算能看清房内的结构,并立刻将目光锁定到斜对角——那是米柯蕾,她正被捆着脚踝,背靠着斑驳的石灰墙坐在深蓝色棉垫上。她的头微微歪向一侧,闭上了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阿铁克放轻脚步走过去,脚步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发现,这地方比他想象中整洁得多,墙角的铜制通风口还在微微震动,发出轻微的嗡鸣,风从楼下庭院吹上来,带着一丝花的甜香,混在金属和灰尘的气息里,竟有种奇异的安宁。
走到了她的旁边,又发现了一地的水果,果皮上的光泽以及不时挑逗鼻子的香味,似乎在宣扬着作案者的精心准备。
“那家伙倒还算有点良心。”说着,阿铁克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摇晃米柯蕾的肩膀。
“嗯......”那副被长刘海遮挡的双眼慢慢地睁开。她起初还望着前面的虚空,几秒后才聚焦在阿铁克脸上,惊讶地叫出声来:“咦,阿铁克?“
“嗯,我来接你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小刀,三两下就把她脚上的绳子割断了。绳子其实没绑太紧,但脚踝上还是留下了一圈细细的红痕,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显眼,像两圈淡淡的蔷薇色手环。
“谢谢……”米柯蕾撑着地板想站起来,可刚一用力,腿一软,整个人踉跄了一下,赶紧扶住墙壁。阿铁克伸手想扶,却被她轻轻抬手挡开。
“没事的,”她重新坐回垫子上,把腿伸直,用手轻轻揉着小腿,“只是坐得太久,腿很麻,等下就好了。”
“不急,你慢慢休息下,”阿铁克在她对面坐下,背靠着墙,“我们有的是时间。”
“对不起。”米柯蕾轻声说道,“都怪我被尤安娜抓住......”
“这话说的,明明是那家伙不对。”阿铁克皱起眉头回应。
“不是的。”她轻轻摇头,右手的食指无意识地抠着棉垫边缘的流苏,“被选为人质,是我的问题。”
她抬手撩开遮住眼睛的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眉骨上那道淡淡的疤痕——那是小时候被推倒在石阶上留下的印记。
“因为我家特别穷,小时候总被欺负。”她的声音平稳得像在念课本,“后来我发现,只要我装成和大家一个样,比如能毫不犹豫买点心,故意说自己也喜欢当红偶像,万事随众,追求平庸,就不会被欺负,不会成为话题人物。虽然听起来很不争气,但我就是这么努力过来的。”
她的语调轻柔,语速平缓,一点都不像一名刚被解救的人质。阿铁克突然有种感觉,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个吾日三省吾身的女学者,正在讲述通过亲身经历而习得的真理。
“我知道这样不对。”她双手握拳,继续说道:“无论从升学、就职,还是以后组建家庭的角度来看,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我得学会承担责任,做些只有我能做的事。”
她抬起头望向阿铁克,那副眼神中传递出积极的情绪。
“回想起来,这个暑假所遇到的与阿铁克相关的事,对我来说相当于一个改变的契机,我很高兴自己能帮到别人,真的。”
阿铁克喉结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见她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可还是不行啊……稍微往前走一步,立刻就成了拖累。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一直缩在壳里……”
“我其实不太懂你说的这些,不过……”阿铁克挠了挠头,有点笨拙地开口说道:“你之前两次为我出头,我都非常感激。而且,两次出击,一次受挫,这胜率其实值得炫耀了吧?”
阿铁克瞥见米柯蕾愣了一下,接着,嘴角慢慢扬起,像新月悄悄爬上夜空。他心里松了口气——看来,这话是说对了。
可接下来,空气又安静下来。
对这两个都不太会说话的人来说,这种对话,就像走在薄冰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踩破了什么。
“你是怎么被她抓住的?”阿铁克终于受不了这份沉默,赶紧换了话题。
“昨天晚上,她突然来敲门,说有事想请我帮忙。”米柯蕾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画着圈,“我一听到是同班同学,就脱口答应了。话刚说完,才意识到不对,可已经来不及了……再睁眼,就在这儿了。”
“如果她提前告诉你,是要抓你当人质,你会来吗?”
米柯蕾低着头,过了好久才轻声说:“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她顿了顿,突然抬头看他,“阿铁克,你说……尤安娜为什么偏偏选我?”
阿铁克站起身,朝她伸出手:“因为她知道,你不会恨她。”
米柯蕾愣住。
“你知道得太多是一方面,”他继续说,“更重要的是,她相信——哪怕被这样对待,你也不会真的怨她。”
米柯蕾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沉默了几秒,终于伸手握住。
阿铁克轻轻一拉,把她扶了起来。
“现在能走了吗?我们去外面透透气。”
米柯蕾扶着墙,慢慢活动了下脚踝,她感觉好多了。
阿铁克推开门,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在阳光下泛着暗红的光。头顶上,巨大的铜钟静静悬挂着,尽管岁月在它身上刻满了痕迹,却依然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庄严。
他们走到围栏边,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远处是礼拜堂的尖顶,还有结晶教学楼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花焰和尤安娜应该就在礼拜堂里战斗,可从外面看,一切平静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尤安娜那家伙……”阿铁克望着远处,声音低了下来,“你也知道,我可说是班里最了解她的人。”
“大家都这么说。”米柯蕾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发烫的栏杆,耳尖微微泛红,“你们总是一起在天台吃便当,一起放学,一起……”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停住,脸更红了,“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的……”
“没关系。”阿铁克轻轻说,“是我主动挑起她的话题——我有些话正需要找人倾诉一下。”
米柯蕾吃惊地望向阿铁克,他依然望着远处的教学楼,一脸平静。
“我们没能走到最后……是我的错。”
风忽然大了起来,吹得铜钟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是在回应这句话。
米柯蕾侧头看着阿铁克的侧脸——那张平时总是冷着的脸,此刻却像被风吹开的云层,透出一点光。
她忽然觉得,这个总是一言不发的男生,那扇冰冷的心门,正在一点点,缓缓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