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安娜很优秀。”
风卷着钟楼的锈味掠过阿铁克嘴边,他开口时,仿佛连声音都带上金属质感。
“成绩上,她能长期霸占班里第一;人缘上,她转学后轻易能获得大部分人的喜爱。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她都是一个优秀的好女孩。”阿铁克的语气像是在称赞一个与他毫无关系,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物。
米柯蕾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连扶着栏杆的手指都收紧了些——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谈起尤安娜,那些藏在冷漠面具下的心思,像被撬开的牡蛎,终于露出内里的纹路。
“这样的女生,还能做到那种程度的倒贴,我不认为应该有正常男生会拒绝她。”他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栏杆的锈斑:“可她偏偏选了我。一个不爱说话、整天埋头研究禁忌魔法的怪人。我不懂,我有什么值得她喜欢的?”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何况她转学来的时机,太蹊跷了,这让我没法不往坏处去想。”
“蹊跷是指……?”
“你还记得潘多拉吗?”
米柯蕾点点头。那是个比较有特色的名字,在他们的语境里,是指在一年前突然转学离开的那名同班同学。
“其实我知道他为什么转学。”
于是,阿铁克望着远处逐渐沉落的夕阳,开始讲述那个被时光尘封的下午。
……
一年前刚开学那会儿,阿铁克来到新班级,被分到靠窗倒数第二排的位置。对他这种讨厌热闹、习惯独来独往的人来说,这简直是天赐的座位。
“嘿,你看的这是什么?封皮好酷。”后桌传来一个声音,像刚打开的汽水,带着气泡的清脆。
是坐在他后边的名叫潘多拉的男同学。
阿铁克没回头,只冷冷地用后脑勺回道:“魔法教材。”
“哦,是刚发的那本《基础元素操控》吗?我翻了翻觉得好无聊,你居然看得这么入迷。”
“不是学校发的,是我自己的书。”他的手指在书页边缘摩挲,那里记着他昨晚学习的召唤阵公式。
“哇,那更厉害了!比别人提前预习,我前面坐着个学霸啊!”
“这里教的不是我们要学的内容。”
“那是?”
“……召唤魔法。”话一出口,阿铁克就后悔了。他甚至能预想到接下来的场景——对方会因避嫌而马上结束对话,带来后续在同学间窃窃私语的传播,以及老师的谆谆教导。
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着了道,竟然顺口就为自己带来了被排挤的可能性。
“是那个被列入禁忌的召唤魔法吗?”
看吧,作为魔法学校的学生,遵守传统和教规才是本分,自己只会被当做异类,将会被孤立和排挤,既然能预想到这个结果,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和同学亲近——
“那不是很酷吗?”
阿铁克猛地回头,撞进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从他的眼神中读到的,毫无疑问是热情、好奇,还有:羡慕。
那一刻,他心里那堵冰墙,裂开了一道缝。
后来的日子像被打翻的调色盘,开始出现斑斓的色彩。阿铁克从没想过,在正规的魔法学校里有能认同自己的同班同学。虽然阿铁克嘴上不说,但潘多拉成了他第一个朋友,并凭借着外向的性格和热情的处事方式,领着他在多个同学群体中游走,即使没有成功让他结交更多朋友,但也让他不至于成为班里的异类。
“你看,其实大家根本不在乎你研究什么。”一起吃完午饭后,潘多拉正啃着苹果,汁水溅在下巴上,说:“苹果好吃,但有人不爱吃,难道就因此觉得自己是异类?那也太自我中心了吧。”
阿铁克当时没说话,只是看着远处的云,心里某个角落,悄悄化了冰。
一切都像极一个阴暗学生逐渐走向光明的故事发展,直到某一天。
“……他上哪儿去了。”
他和潘多拉是值日生,在放学后需要对教室做清洁。
潘多拉突然说要去办公室找老师问点事,就匆匆走了。留下阿铁克在教室里,陪伴着书页翻动的声音,窗外麻雀的啾鸣,走廊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时间像沙漏里的沙,缓慢而均匀地流淌。
直到夕阳把桌面染成橘红色,阿铁克翻完了一本一百页的书,潘多拉还没回来。
“去找找吧。”
于是他放下书,站了起来,背对着窗外橙红色的阳光,往教室门外走去。
他的目标是教师办公楼,需要先下楼,穿过篮球场。
教学楼里静得可怕,他沿着走廊往下走,脚步声在回荡后又传回他的耳朵里,那完全没有衰减的自己的脚步声实在过于清晰,似乎整个空间里只有他一个活物,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将目光越过矮墙望向篮球场,在一片逐渐倾斜的夕阳光照中,一个篮球孤零零地停在场中央,在斜阳下红得发亮,像一颗凝固的血滴。那就像要渗出汁来的红色,与夕阳投下的影子一起,静静地在地面上扩散开去,将整个空间致密地包围起来。
砰!
突然,一声玻璃碎裂的巨响从教师办公楼传来。阿铁克猛地抬头,看见三楼一扇窗户碎成蛛网,碎片簌簌落下。紧接着,一个穿着校服的身影冲了出来——是潘多拉!他书包甩在身后,头发凌乱,像在逃命。
阿铁克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刚想喊他的名字,却看见走廊尽头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那是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戴着白手套,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拐杖般的物体。他站在那里,像一堵突然出现的墙。
潘多拉试图转弯,却被男人更快地拦住。拐杖高高扬起,在夕阳下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乓!
一声闷响,像重锤砸进阿铁克的胸口。他眼睁睁看着潘多拉像断线木偶般倒下,消失在视野中。
男人俯下身,似乎捡起了什么,然后缓缓站直。他转过身,隔着三十米的距离,那目光似乎正精准地往这边移动——
这吓得阿铁克猛地缩回脑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肋骨生疼。他蹲在地上,背贴着冰冷的墙壁,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世界犹如静止了一般,只有夕阳,一寸寸收回它最后的光……
后来他怎么回的宿舍,怎么度过那个夜晚,都变成了模糊的片段,他只记得自己的心跳声一直响在耳边。
第二天,班主任公布了事件的结局:“潘多拉同学因为家里出了点急事,要转学离开了。”
教室里一片哗然。阿铁克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不是转学!”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未消的恐惧和愤怒,“他是被——”
话没说完,他停住了。
全班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好奇、震惊、怀疑……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怪物,被剥光了衣服扔在舞台上。
他慢慢坐下,看着潘多拉空荡荡的座位,心里有个声音在冷笑:看吧,这就是你试图交朋友的下场。从小时候的那天开始,你就注定要孤独一人。
后来,那个座位空了很久,久到阿铁克都习惯了身后的寂静。
直到半年后的某一天,一个女生坐了进来。
“喂,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对你是……一见钟情啊。”
“我喜欢你,这件事是单方面的,和你没关系。”
阿铁克被逼拉进这样一个无法拒绝的恋爱困局中,只觉得遍体生寒。潘多拉的阴影还没散去,这个突然出现、完美得像剧本里走出来的女孩,到底是上天的救赎,还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他想不通,只能竖起更厚的墙,用冷漠做盔甲,把所有靠近的温暖都隔绝在外。他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召唤魔法的研究,那些复杂的符文和咒语,成了他唯一的避难所。
……
“原来……是这样。”米柯蕾轻声说。
储藏室的门被风吹得关上了,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米柯蕾望着阿铁克紧绷的侧脸,终于明白到,他对尤安娜的冷淡不是厌恶,而是恐惧;那些脱口而出的伤人话语,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
“其实她……”米柯蕾想说,她曾经看过尤安娜默默拾起他掉在地上的课本并放好,也看过她在台下看男生组队进行体育测试时,会给阿铁克加油。在自己看来,她看阿铁克的眼神里从来没有算计,只有小心翼翼的温柔。
可她没说出口。
“她本该有更好的人生,”阿铁克声音里带着疲惫的沙哑:“不用每天琢磨怎么跟我搭话,不用因为我的冷淡而费尽心思,更不用为了对付我,去扮演一个‘疯狂追求者’,卷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能画出精准的召唤阵,能握紧冰冷的刀柄,却没办法给一个女孩提供任何的暖意。
“如果她喜欢的是别人,一个能回应她热情的普通男生,她就能做回自己,过她该有的学生生活。”
“这就是我欠她的。”他闭上眼,“即使现在证明我的谨慎是对的,我也……没法不内疚。”
风忽然大了,吹得铜钟低鸣,像在回应他心底的沉重。
“那……重新开始呢?”米柯蕾犹豫了很久,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跟她说,重新从朋友做起的话,她也许,会放下之前所做的事。”
阿铁克摇了摇头,“不可能吧。热恋中的女孩不是她的本色。”声音轻得快要被风吹散:“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了。”
“但是我能肯定,她是真心喜欢你。”——米柯蕾这句到嘴边的话,她并没有说出口。她知道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来愈合,有些心结需要契机来解开,不适宜自己去推波助澜。
就像头顶那座巨大的铜钟,锈迹斑斑,沉睡太久。它需要的,不是蛮力敲打,而是等待。
等一阵合适的风,等一场温柔的雨,慢慢洗去苔藓与锈迹,才能在某一天,重新发出清澈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