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面容在光与影的交错中，冷峻得如雕塑，他紧握着武器准备应对那股邪恶的力量。
然而——那来自深渊的力量确实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不知为何，却如同根基不稳的高塔，只是徒有其表的空壳子，包裹着魔女躯壳的漆黑烈焰，狂暴了仅仅数秒，便如同失去了燃料一样，迅速萎缩并黯淡下去。
“怎么会....！啊啊啊啊啊啊！”
伴随着魔女的惨叫声，她本人也昏死过去了。
战斗戛然而止。
“....？”
少年根本没有预料到这滑稽的结果，琥珀色眼眸里浮现出少有的惊愕，刚刚热完身的他早已做好了将这里毁于一旦的打算，结果那场毁天灭地的恶战并未发生。
那个瞬间，在他谨慎的思考中，甚至连后续在教会高层面前做检讨的措辞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不过他也知道，那个女孩肯定会护着他，帮他度过这一劫，她总是这样，像母亲那样对自己无微不至。
明明她自己也还是小孩子。
（....快点回去吧。）
他想起了那个约定，按照往常的情况来说，一般会迟到。
不过这次似乎可以早一点回家了，这一切都要拜眼前已经不省人事的魔女所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少年说不定还应该对她说声谢谢...
一向没有太多感情的他嘴角也不免抽搐了几下。
这种感觉，就好像你复习充分，准备上考场好好发挥，结果你早早来到考场，却发现没有任何一个人，你这才想起考试被推迟到了下周...
不过那股试图降临的某种强大意志，还未被彻底摧毁，化作一缕若有若无的黑烟，萦绕在那具瘫软在地的魔女身旁旁。
魔女枯槁的面容，变回了一个普普通通，脸上长着雀斑的女孩，那看起来几乎没比少年大多数的岁数，和周围炼狱般的惨状对比起来，让人头皮发麻。
只是，此时的她倒在地上，如没有灵魂的精美人偶，眼神涣散地望向上方，瞳孔中再也找不出刚刚那样动人的神采。
“为什么……不取走她的灵魂？”男孩清冷的声音响起，剑尖指向那缕黑烟，“恶魔不会做亏本买卖。”
黑烟在盘旋中，最终降落在少女身旁，凝聚成一只体态优雅，还浑身锃亮的黑猫，还有些微胖，像是城里路边随处可见的品种。
从它口中发出的，竟是听上去奇异无比的低沉嗓音：
“契约……已经完成了，我取走了她的记忆，至于灵魂？呵，我爱着这个傻女孩，为爱献祭一切的灵魂，是如此炽热与耀眼，如此美味…却也让我难以下口啊。”
它幽幽开口，如蛇那样竖直的猩红兽瞳里倒映出女孩瘦弱的身影，明明是恶魔，却让人看到了母亲般的慈爱。
恶魔，爱上了献祭者，对方还是魔女。
真是荒唐。
私自违反契约内容，是要付出代价的，不管是恶魔还是人类，男孩从猫咪的身体上只能感觉到一点若有若无的黑暗气息，与刚刚的威压完全不在一个层面。
这算是示弱么....？主动违背契约导致力量大减，难不成恶魔还会指望自己放过她们？
可能神明也会为这荒谬的爱流下眼泪吧。
但他不会。
少年不屑地在心中想着，却默不作声，心中并没有因为这温情的一幕而动摇过一丝一毫。
——也许他的眼泪，早在那个大雨滂沱之夜便已流干了。
黑猫俯下身用头轻轻蹭了蹭少女冰冷的脸颊，动作温柔至极，这一幕好似聪明的小猫在唤醒自己家的可爱主人，前提是忽略周围恐怖的狼藉的话。
他对这温馨的一幕置若罔闻，琥珀色眼瞳中唯有那个魔女的影子，手中的“告死天使”银光流转，刀刃上附着的圣洁之力不断发出撕裂空气的嘶嘶声。
走到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魔女面前，那张冰冷的俊美面孔上也不曾产生过一丝波澜。
他缓缓举起短刃，准备赐予这个可悲的灵魂最后的宣判。
然而，就在剑尖即将触碰到魔女的胸口时，那个女人干裂的嘴唇却微微翕动，梦呓般地发出了一声：
“妈...妈。”
伴随着空洞的瞳孔无意识地睁大，她脸上的表情好似初生的婴孩般，流露出淡淡的依恋。
妈妈。
——这个词汇如利刃，瞬间刺穿了少年心中某个地方。
他的手掌停在了半空中，原本用力地握住武器的手掌紧绷着，最终却如释重负般地松开了。
在那双冰冷的琥珀瞳深处，有什么被他埋在心底的东西，被这声呼唤粗暴地挖掘了出来，不留一丝情面。
一瞬间，眼前的景色…所有的一切都如潮水般退去。
他的世界里，骤然只剩下无尽的冰冷的雨。
——又是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冰冷的雨水狠狠地砸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疯狂地灌进他的鼻腔，分不清脸上流淌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滚烫的泪水，但弥漫在空中的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依然让他无比清醒。
他记得，自己就是那样倒在一片血泊之中，仰面看着被璀璨群星点缀的天空，血红色的月亮就在他眼前，嘲笑着他的无力。
他还记得自己从那片冰冷的血泊中爬起来，站在无尽的雨幕里，无助地望着眼前的狼藉与荒野，心里空得像是被挖走了一块，再也无法恸哭。
他甚至记得，母亲最后的眼神，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即使是最后一刻，那双温柔的眼睛里也包含着对自己的爱意。
……
“哦？审判官大人，你原来也有‘心’啊，我还以为教会的执行者都是没有感情的杀人人偶。”
那低沉的声音将他从回忆的泥潭中拽了出来，黑猫敏锐地捕捉到了少年这一瞬间的失态，它抬起头，猩红的瞳孔饶有兴致地盯着男孩。
还能更加荒唐么....一个恶魔居然在人类面前谈论心与感情？
“这孩子……不过是个可怜虫罢了，自幼被生父抛弃，唯有母亲相依为命，后来母亲也病故了...而她对那个男人畸形的爱，不过是试图从他身上寻找属于‘父亲’的虚幻影子，以填补内心那的空洞罢了...她想要的从来不是爱情...只是一个‘家’。”
“她天真地以为自己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港湾，便将自己的一切都献了出去，她为了帮助那个男人，找上了我，与我契约成为了魔女，只想着用自己的力量，帮助那个男人摆平政敌，讨好另一个公爵的女儿，为他铺平了通往权力的道路……可结果呢？当那个男人得偿所愿，即将迎娶真正的新娘时，他就像丢掉一块用脏了的抹布一样，无情地抛弃了她。”
少年沉默着，他缓缓收回了短刃，脸上恢复了往常的平静，看着地上那个如同白纸般纯净的女孩，也许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中悄悄发芽了。
恨意仍在。
他清楚地明白，对魔女这一存在本身的刻骨仇恨并未消散。
但是，面对眼前这个同样失去了母亲的女孩……那份沸腾如火的杀意，却被记忆中的那场大雨，着实地一点点地熄灭了。
“记忆，是构成人的基石。”良久，少年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不带任何温度，刚才的僵硬好像只是错觉，“忘记了过去，她便不再是她了，审判....已无必要。”
这是他能给出的，在他看来最为逻辑自洽的理由。
至于真相，则被他永远地深埋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真是个奇怪的审判官。”黑猫站起身，优雅地舔了舔爪子，“放走一个罪人，真的可以吗？你不怕惩罚？她可是魔女，我可以帮那个女人恢复面容，但她可是确确实实地差一点就杀了很多人。”
里安没有回答，只是走到女人身边，将自己那件为了任务斥巨资买下的外衣脱下盖在了她的身上。
“带她走。”
带着命令般的语气，他的声音强硬得不允许别人拒绝，然后，他毫不在乎地打算转身离开。
“喂，审判官。”黑猫忽然叫住他，“我能……问个问题吗？”
稚嫩的审判官停步，侧过半张脸，眼神淡漠。
“为何我从你的身上感受到了那股和我们同源的，属于‘深渊’的气息？而同时我还感觉到了…它在被另一股纯粹到极致的‘神圣’气息所包裹压制着，对立的圣洁与污秽在你的灵魂里，如同两头互相撕咬的巨龙…咬住对方的身体不肯松口，缠绕在一起，彼此想要吞噬对方，却又几乎永不分离...”
“——你究竟是什么？”
少年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有听见这个问题。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朝着圣堂外走去。
那只猫和那个女人，还有这里发生的一切，现在对他而言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现在开始厌倦这个地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