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祚熙此刻有些茫然,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隔离室。一种强烈的割裂感撕扯着他的认知。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知道她是个温顺内敛的女孩。玻璃墙后,那个安静坐在床沿的女孩,乌发如瀑垂落肩头,宽大的白色病服衬得她身形愈发纤细单薄,裸露在外的肌肤在恒定冷光下流淌着细腻温润的瓷釉光泽,透出一种易碎的美感。她微微低着头,长睫低垂,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姿态温顺得如同无害的羔羊。
这……怎么可能?
他无法将眼前这个仿佛从古典油画中走出的、带着忧郁气质的少女,与那个在塔希提雨夜中君临天下、挥手间引动天雷、将城市化为银色藤蔓地狱的恐怖存在联系在一起。事后统计里塔希提岛好像有五分之一的建筑都被夷为平地,还好那里是海岛度假的地方,没有造成过于严重的财产损失和人员伤亡。
在那天晚上的整场行动中,每一次当他试图直视那个存在,就会被压倒,不是被风压或是雷电,而是被那可怕的威严,那种仅仅与之对视就仿佛灵魂被无形巨手攥紧、耳畔回荡着末日丧钟的窒息感,至今想起仍让他脊背发凉。
而现在看着这个被关在玻璃房间如笼中鸟一般,安静坐在床沿的身材娇小的女生,组长心里有一些不可思议的感觉。只是气质的不同,竟能令她看起来完全像是另一个人。
“……当时在现场,我和我的手下仔细检查了那一带,所有值得注意的情况,都已在报告中详尽记录。”在考虑再三之后,组长确信自己在报告中已经提到的事情没有任何纰漏。
报告的核心内容清晰而诡异:
那天晚上,他决定追着苏泠离去的方向。最终在那条被暴雨冲刷得一片狼藉的死巷深处,找到了昏迷的两人。然而,那头理论上应该被苏泠重创甚至击杀的卡冈都亚,其庞大的尸体却离奇消失了!现场只残留着大片被雨水稀释、散发着腐臭与强酸气味的墨绿色粘稠血迹,以及激烈战斗留下的、如同被巨兽犁过的地面。负责调查的人只能够认为它是受到重伤后从哪里逃走了,毕竟,那怪物的尸体足足有八九丈那么长,绝对是个大家伙,只要还在那附近就不可能发现不了。
苏泠的情况更令人揪心。她倒在冰冷的雨水中,身上有因为战斗造成的伤口,肩头深可见骨的爪痕、手臂被腐蚀性口器咬穿的孔洞,可以推断出应该是因为疲惫过度而失去了意识。因为雨水淋得太久伤口已经有了发炎的症状,体温低得吓人,再这样下去不排除会有生命危险。他不敢有片刻耽搁,立刻为她做了紧急处理并联系学院派到这里的医疗组。
而紫苑当时的状况令他感到惊讶不已。最显著的变化是那头曾如活体水银般流淌的、垂至脚踝的耀眼银发,竟已恢复成她原本及肩的柔顺黑发!在她身周的地面上,有着一些已经干涸状的、闪着银色光泽的不明物质。这些物质被技术局回收分析,确认是伽利尔摩流体的残留物,但内部纳米结构已彻底崩解,能量反应归零,研究价值微乎其微。
这会是“它”留下的遗骸吗?“它”已经死去了吗?为什么?类似这样的疑问萦绕在所有人的心间,久久无法消散。
这些是周祚熙回到学院之后写进报告里的主要内容。逻辑闭环,证据链完整。除了这些以外,应该没有其他的事遗漏了,应当是这样的。
……但是,当他回忆起那时候的事,却有一些模糊的影像在脑海中,像是幻影一般缥缈而又捉摸不定。
那个噩梦般的夜晚,倾盆暴雨中的昏暗街巷里,形容可怖的无面巨人,尽管遍体鳞伤还是与怪物纠缠死斗的苏泠……
————还有?还有什么? 有些什么事情似乎被自己忘记了。
苏泠没能成功杀死那个怪物。但是,那个怪物最终死了,它是被什么杀死的,尽管没有任何根据但他就是有一种不明来由的确信,就好像自己亲身经历过那一幕一样。
那么又会是谁?还有谁能做到那样的事?即使是受了重伤的卡冈都亚也同样是形同噩梦……而且,谁又有动机这么做?
就好像有一群看不见也摸不着的诡异感觉,如同蚂蚁撕咬着他的身体。
在某一次恍惚的时候,仿佛看到有个朦胧的身影从巷里阴暗的地方走出来。
在那个雨夜的那个巷子里,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人在?
他突然产生了这个极为怪异的念头。
但是,他摇了摇头。将自己的这些错觉写进提交给学院的报告里是没有必要的,只会无意义的浪费他人的时间。
“……这样啊,我明白了。既然没有其他线索,那也没办法,现在只有将这个问题暂时搁置了。”罩袍女子很轻易的就接受了组长的说法,没有将这件事情继续追问下去。
“不过,为什么会这样呢。紫苑的自我意志不是已经被寄生体完完全全侵蚀了么?现在应该已经不可能恢复了啊。否则与我们对峙时她那个满满的敌对意识是怎么回事。”回想到那个让人冰冷彻骨的眼神,即使是经历百战杀伐的他也会不由得心悸。
“那倒也未必。认为寄生体逐渐影响宿主,最终造就一个全新的人格,这只是出于我们的思维惯性形成先入为主的看法。说不定,寄生体是用它本身的意识逐渐替换了宿主的意识,如果是在这种情况下,就有可能因为某种契机而复原。”罩袍女子淡然的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你的意思是,那个机械寄生体或许本身就具有自我意识。它不是单纯凭借着预设程序或本能在行动吗?”组长惊讶的张开了嘴。“明明是机器的一种,怎么可能会有自己的意识?”
“你读过佛诺文奇的那部《天渊上的火》吗?”女人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那里面的最高生命就是一个有意识的星云,这没什么好奇怪,波本身就是一种极好的意识载体。如果电磁波会思考,那么它也是智慧生命。”
组长忍不住摸了摸脑袋,这样的理论他还是第一次知道。
“那么,话说回来,我们的学生怎么办?”关河校长适时将话题拉回现实,语气带着关切,“总不能一直让她待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吧。这对她的精神恢复没有好处。”
“……保险起见,继续观察一段时间。”罩袍女子沉吟片刻,那只冰冷的金属手轻轻搭在自己未被改造的右肩上。“如果长时间没有异样,就不用一直像这样关在这里了。考虑让她复学,不过出于安全原因,现在绝不能让她取下拘束装置。”
“那太好了,这真是这一周以来我听到最好的消息。我不想看到这些孩子们承受太多超出他们年龄的苦难。”关河笑着回答,看起来他是由衷为此感到高兴。
就在这时候,一名身着深色西装、行动悄无声息的特勤人员快步走近,低声向他耳语了几句话。
“嗯?……好,我知道了。既然学生会会长的身体现在已经恢复了,让她和挂念的人见上一面,也是人之常情,合情合理。安排她们在观察区会面吧,确保安全规程。”关河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