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计划中那一天来临,”查德保持着平缓的、近乎公式化的语气,脸上是滴水不漏的职业化微笑,像在陈述一份商业合同,“按照最初的约定,我们负责‘物流’环节。伪装身份已备妥,通行会顺畅无阻。之后的事,就看贵方的‘专业素养’了。若双方行动精准无误,效果…将极具戏剧性。”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疏离,“我希望你会记得,无论舞台上的‘演出’结果如何,我们都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
联邦政府与革新社间所建立的联系,早在二十世纪末的全球协约被缔结之前就已经有了,可以追溯到美国建国初期的时候。但知晓这个联系管道的人始终都是极少数,不仅因为革新社是被公认的恐怖主义组织,更是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当中,革新社通过资金援助、黑箱操作、暗杀等多种手段操纵选举,扶持弗里兹政府操纵美国的黑暗历史,让普通民众对这个组织抱持巨大的反感和警惕。
毡帽下传来一声极轻、极冷的哼声,仿佛在嘲弄查德话语中隐含的担忧和划清界限的意图,又仿佛觉得这一切都是不值一提的尘埃。他的话语有着冰山般冷硬的质感:
“只要你们管好自己,别多事,别添乱,你们那些藏在阴沟里的心思,就绝对不会被人给翻出来,在太阳底下公之于众。”
那人这些话说的相当不友善,即使是自认已经在隐秘战线上活动多年、心性磨练到很沉稳的查德难免也有了怒意,但他还是最终保持了冷静。“好吧,那就预祝我们合作愉快。可惜是在这样的地方,没办法用威士忌来为我们的‘默契’干杯。”查德的脸上露出笑容。虽然心里这么想,但脸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这时候,大概是已经检验过了一遍木箱里装的东西,那个男人抬起了头。帽檐阴影下,那冰冷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查德。“————很好,你并没有欺骗我,虽然是些愚昧无知的异教徒,但这样看来还算有些用处。”他的评价依旧刻薄,却带着一丝对“工具”合格性的确认。
或许是因为已经经历过一次,查德发现自己这次对这份赤裸裸的羞辱竟有了一种奇异的麻木感。他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无波:“这点请您放心。只要是在这座学院的围墙之内,我敢保证,您不会找到任何比我们更加可靠的合作者。”
“……那么,现在,我要走了。在这段时间里,有人会负责跟你们保持联系。”
冷峻的男人留下了这句话,如同宣布一个既定事实。接下来,仿佛他此行的唯一目的真的就只是确认这批木箱中的货物,而目的达成,便再无停留的价值。他甚至没有再看查德或沃克一眼,转身,如同来时一般突兀而沉默,身影迅速没入仓库深处更浓重的阴影里,消失在那扇吱呀作响的陈旧木板门后。
望着那不知名的来客离去的那扇陈旧木板门,查德脸上那层虚伪的笑容如同融化的蜡油般迅速剥落,只剩下深沉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虽然说是为了借助他们的力量,不过,竟然要不得不忍受那些狂徒对我们国家的羞辱吗?”青年的神情忿忿不平,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因为在离开维吉尼亚州约克镇的“农场”①后从事这个工作不算很久,没有出过太多次的任务,还没有充分见证美利坚合众国的黑暗面,所以仍然对它抱持着不切实际的憧憬。他们到目前为止仍然相信这个国家的行事风格称得上是光明磊落。——好吧,也许美国曾经耍过一些“阴谋”,但那些都是为了全世界的“自由和民主”而不得已为之,不是吗?
查德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默默地走到刚才被掀开的木箱旁,俯身仔细检查了一下填充物和箱体内部,确认没有因刚才的动作留下痕迹或隐患。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目光落在沃克那张年轻、愤怒、尚带着理想主义余晖的脸上,眼神复杂。
“沃克,”查德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苍凉,“我刚进局里时,一个在冷战时期跟‘他们’打过交道的人告诉过我一句话:‘面对革新社的人,永远别想着谈条件,更别妄想建立任何良性的联系。他们脑子里装的东西,跟我们不在一个世界。’”他从外套内袋里缓缓掏出一把枪,他的左手此前一直插在里面。这不是他平时伪装用的普通手枪,而是一把长约五寸、通体哑光黑、没有任何厂商标识或序列号的特殊定制武器,线条流畅而致命。他熟练地退出弹匣,检查了一下黄澄澄的子弹,冰冷的金属光泽映照在他陡然间变得阴鸷深沉的蓝眼睛里,显得格外诡谲。
“这些人,”查德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冰冷的枪身,声音如同耳语,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他们信奉的东西…古老,神秘,扭曲,禁忌。那些仪式让他们接触…或者说,自以为接触到了某种我们无法理解、也不该去理解的‘真实’——大自然的另一面和某个彻底禁忌之物。代价就是,他们作为‘人’的那部分心智和理性经验,早已在一定程度上偏离了正常的轨道。因此几乎不可能与其他人相互理解,共同的敌人?”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也不会为我们提供任何信赖关系。对他们而言,我们所有人,可能都只是通往那个‘终极目标’路上的…燃料或者绊脚石。”
他重新将弹匣推入枪膛,发出“咔哒”一声清脆的金属咬合声,在寂静的仓库里格外刺耳。“一场风暴正在酝酿,沃克。而我们,就在风暴眼的正中心。”查德将枪收回怀中,动作流畅自然。“至于这次行动成功的可能性?”他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老实说,我觉得并不大。另外,即使那个男人和他的同党成功了恐怕也会是有去无回,这些狂信者为了实现他们狂热而谵妄的教义不惜赴死。”——但他显然不介意看到这些狂热的家伙白白送死,他的眼神变得冷酷而算计,“所以,何必跟一群注定要下地狱的疯子计较一时的口舌之快?让他们去冲锋陷阵,去消耗…不管哪一方会倒下,对美国而言都是桩好事。反正是要死的人了,暂且容忍下他的侮辱又有何妨?”
仓库内,尘埃依旧在唯一的光柱中无声翻涌。檀香、旧纸、残留的烟草味,以及一股更浓重的、名为阴谋与死亡的气息,混杂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昏暗中。交易的核心部分似乎结束了,但更大的阴影,才刚刚开始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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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如同一匹柔滑的金缎,透过明净的窗户,温柔地铺满了整个房间,也调皮地吻上了苏泠紧闭的眼睑。
“……唔嗯……”
少女发出一声带着浓浓睡意的、小猫般的嘤咛,长长的银色睫毛如同蝶翼般颤了颤,才不情不愿地缓缓睁开。映入眼帘的是熟悉而干净的白色天花板。
“……早上……了么……”
实际上心里很想多在被窝里面赖上一会,但是很可惜不行,每周周一的清晨是学生会惯例会议的时间。作为会长必须得要出席才行。
啊啊,明明昨天晚上熬到了很晚才睡觉。
她像只慵懒的猫,艰难地在被窝里蠕动了一下,才慢吞吞地坐起身。
阳光勾勒着她穿着宽松睡衣的纤细轮廓,银色的长发睡得有些蓬松凌乱,几缕不听话的发丝俏皮地翘着。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晶莹的泪花在眼角闪烁。
当然并不是昨晚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以现在自己的这幅身体也不可能发生什么。
诶?这么说好像也不对,克莉丝汀喜欢的是女孩子来着。而我…现在确实是…如果她真发现了…噫!打住打住!危险思想退散!但自己的伪装从始至终都没有暴露,演技大成功。总之这次总算是平安无事的满足了大小姐的要求,可喜可贺。
“……啊,早餐。”苏泠瞥了一眼床头的松鼠卡通闹钟,嘀咕了一句,“说不定来不及了吧。”
六月第三个礼拜的头一个早上七点。房间内还残留着空调带来的最后一丝凉意。苏泠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墙边,在嵌入式的SH电子面板上随手一点,关闭了空调。苏泠带着还未消散的倦意、迈着有些虚浮的步子走出房间,朝对面的洗手间走去。
清澈的水流滑过肌肤,带来一丝清凉的清醒。苏泠看着镜中的少女。白皙无瑕的肌肤在晨光中仿佛透着光,精致的五官带着刚睡醒的懵懂,淡化了平素的冷意,银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落,还有些微湿。她拿起梳子,认真地梳理着那柔顺的发丝。
不知怎么的,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苏泠忽然想起来昨天克莉丝汀那个恶作剧的吻。那个柔软的感触也在心头悄悄复苏,脸上又有点发热了。————振作点啊我,这样不就正合了那家伙的意了吗。
虽然以前就有这么觉得,这个家伙,果然也是有些坏心眼的人啊。
用力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颊,苏泠深吸一口气,努力把那个金发身影和柔软的触感从脑子里赶出去。她动作利落地换上熨烫平整的校服,一丝不苟地系好领口处那枚精致的春剑兰徽记纽扣。瞬间,那个带着慵懒起床气的迷糊少女消失了,镜中映出的是南湘学院学生会会长——苏泠。
她走到墙边,伸手取下挂在墙上的“凝光”。修长的手指拂过冰冷光滑的剑鞘,感受着那熟悉的、沉淀着力量与责任的触感。一个熟练而流畅的动作,她将佩剑稳稳地悬挂在腰间校服特制的扣带上。这个行为意味着学生会会长的权威,还有学生会作为一个典律者派阀一直以来的尚武风气。另一方面从实用的角度来讲,学院除了理论课之外也经常有实战训练课或是竞技,只不过一般的学生都会为了便利选择将专有的武器存放在教室的储存室里。
推开宿舍门,就有些炎夏的气息扑面而来。刚从空调房出来的苏泠被这温差激得微微一颤。她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微微调动了体内的力量。一股看不见的寒意在周身悄然弥漫开来,如同一个无形的、舒适的低温力场包裹着她。在伏月这种时候,还真是相当便利的能力呢。
学院主道两旁是枝繁叶茂的西府海棠树,浓密的树荫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树下,三三两两的学生们结伴而行,步履匆匆,大多是奔向各个场馆参加清晨的社团活动。活力与朝气,驱散了苏泠最后一丝困倦。新的一周,开始了。
① 中情局训练基地的代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