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滩回来以后,繁忙的事情终于暂时告一段落。苏泠很快找了个日子,去做自己回到学院以后就一直想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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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
两扇包着黄铜浮雕的厚重橡木门被推开了。
里面的景象豁然开朗,高得让人脖子发酸的穹顶下,数不清的实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排排延伸到视线尽头。阳光透过巨大的彩色玻璃花窗斜射进来,在积着薄尘的空气里投下斑斓的光柱,能看到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带中懒洋洋地跳舞。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古老羊皮纸、墨水、干皮革、木头,还有一点点霉味的混合气息,厚重,踏实,让人莫名心安。安静,只有偶尔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或者远处管理员推着小车归位的轻微轱辘响。
这里,就是学院最深邃的知识宝库——檀木图书馆(The Hall of Myriad Truths)。
图书馆中央,一个相对独立的、由暗色大理石构筑的环形咨询台,便是这里的“心脏”。
咨询台后,端坐着一位女子。
她身着一袭剪裁无比合体、面料仿佛能吸收光线的纯黑色古典礼服长裙,裙摆如夜色般铺陈在光洁的地面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头部被一层轻薄却完全不透光的黑色蕾丝头纱严密覆盖,一直垂至肩部,只隐约勾勒出下巴和嘴唇的优美轮廓。她的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戴着同色的蕾丝手套,姿态优雅得如同博物馆里陈列的古代贵族肖像。
她便是这座“檀木图书馆”的管理员,同时也是守护者与活目录,被人们称为“黑纱女士”(The Veiled Lady)的人。传闻中,她对图书馆内浩如烟海的每一本书、每一份卷轴、甚至每一片残破的泥板都了如指掌。更有传言,她与那位总是不着调的关河校长、还有学院那位肩负管理神秘“RTW隔离区”之责、平素深居简出的“钢铁姬”之间相识多年,有着不为人知的旧日渊源。
“下午好,苏泠同学。”声音透过面纱传来,温润柔和,带着点暖意,“今天想找点什么呢?又是那些让人头疼的交流节流程文件?” 语气里带着一丝善意的调侃,显然认得这位忙碌的学生会长。
苏泠站在咨询台前,微微颔首致意:“您好,女士。这次我来不是为了文件。”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沉默的书架,“我需要查阅关于‘咒术’的资料。典籍、文献、记载……任何相关的都可以。”
“咒术?”黑纱女士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讶异。“真是意外呢,你会对这个领域感兴趣。”
苏泠能感觉到面纱后审视的目光。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在讨论一个普通的学术课题:“嗯,其实是最近接触到一个相关的课题项目,涉及到一些古典力量体系的比较,需要做些背景研究。”她避重就轻地回答,手指却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对方感到奇怪再正常不过了。在学院的课程体系里,“咒术”相关的知识几乎是一片空白。唯一相关的选修课——《古典咒术陷阱及反制》,其核心内容也不过是讲述咒术的历史源流和一些早已失效的防御理论。
为什么会这样?
原因残酷而简单:这个时代,真正的咒术师(Thaumaturge)早已绝迹。支撑其存在的根基——那些古老而强大的血脉家系(House of Thaumaturgy),如同被时光巨轮碾碎的尘埃,消散在历史的缝隙中。存世的、关于真正咒术的记载,更是寥寥无几。
————咒术(Thaumaturgy of the Bloodline),其体系可追溯至距今约四千年前的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古巴比伦文明的核心时期。其力量根源并非如后世的‘魔法’(Magecraft)那样,主要依赖个人对世界规则的‘理解’、‘篡改’与‘魔力’的积累运用。
咒术的核心,在于‘血脉’(Bloodline)。一项真正的咒术,其掌握过程往往需要远超个体寿命的漫长时间,常常需要数代人的接力传承与呕心沥血的完善。初代的奠基者,会通过某种神秘而代价高昂的仪式,将自己穷尽一生所领悟、所构筑的力量雏形,如同烙印般强行刻入自身的血脉基因之中,传递给下一代。继承者则在其基础上继续修习、精炼、拓展,如此循环往复,动辄耗费百年光阴,历经至少三代人的不懈接力,一项咒术才能初步显现其真正的威能。
因此,咒术的施展极度依赖施术者的传承血统。血脉的纯度、浓度越高,就越能更好的使用咒术,这直接决定了咒术的强度、种类以及传承的稳定性。它无法通过后天学习真正掌握精髓。一个没有家族传承的人,即使得到最完整的咒术典籍,穷尽一生,所能达到的极限也仅仅是模仿其形的程度,威力与真正的血脉咒术天差地别。
这也导致了咒术师群体的高度封闭性和脆弱性。在漫长的岁月中,尤其是在宗教变迁、王朝更迭、战乱频发的时代,这些依赖血脉传承的咒术师家族如同风中残烛。据可考记录,欧亚大陆历史上曾明确存在过十四支强大的咒术师家系,他们或侍奉王权,或隐匿于阴影,掌握着诸如‘生命汲取’、‘灵魂束缚’、‘概念赋予’、‘诅咒加身’等禁忌而强大的力量。他们的姓氏往往与古老的神祇或传说中的英雄相关联。
然而,血脉的稀释、家族的仇杀、继承人的夭折、以及……某些不可抗拒的‘大源’(Mana)环境变迁,都使得这些家系逐一凋零。最后一份有明确记载的、关于某个咒术师家族成员活动的可靠记录,出现在十七世纪中叶的东欧。自那以后,再无可证实的、活跃的咒术师家系存世报告。学术界普遍认为,真正的血脉咒术传承,已在三百多年前彻底断绝。
————而这正是当日她在那座哥特教堂大厅与鬼刀十三战斗,看到自己脚下的“尤利西斯荆棘环”发动时,为什么会如此惊骇的原因了。
楚熙……她怎么可能掌握着这种早已被历史宣判死亡、失传三百多年的禁忌之力?
就好像看到早已灭绝的猛犸象和恐龙出现在城市中一样,这和发现她是革新社的“门徒”同样让苏泠感到彻骨的寒意和荒谬!这意味着楚熙背后隐藏的秘密,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复杂。
然而,比这个谜团、这些情绪更紧迫的,是深深刻印在她灵魂与肉体上的“主从契约”。海滩上发生的那些事情,更进一步加剧了苏泠的危机感。这无形的枷锁一日不除,她便永远是楚熙掌中的玩物,连想守护紫苑都力不从心。
“好吧。”黑纱女士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苏泠翻腾的思绪,她似乎从苏泠短暂的沉默中读懂了什么,并未追问课题细节,“那么,关于‘咒术’的文献,大多集中在‘古代秘仪与失传技艺’(Ancient Rites & Lost Arts)区域,D区,第117至135号书架。索引分类是‘THA-001’至‘THA-999’。需要我为你引路,还是……”她蕾丝手套下的手指,优雅地指向图书馆深处某个幽暗的角落。
“非常感谢您,女士。”苏泠微微欠身,语气坚定,“我自己去就好。”她需要独自面对这些尘封的秘密,在知识的迷宫中寻找那渺茫的希望之光。
她转身,银色的发丝在透过花窗的斑斓光影中掠过一道微芒,迈开脚步,坚定地走向那片蕴藏着古老禁忌与可能救赎的书架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