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古今中外都史无前例的怪事的简短始末如下。
一名俄国医科大学的女学生,在某晚听完某学科高尚的讲义,回到宿舍后,发现桌子上有一封信。信上甚至连收信人的名字都没有。上面写到:‘机缘巧合下,我得知了与您关系甚密的那位男人是谁。至于如何得知,并不重要,便不赘述。而我至今一直以此男人之妻自居。以您的品行,我相信您绝非毫不在乎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为后果承担责任之人。也绝非侮辱了从未侮辱过自己的第三者后,逃避责任之人。我知道您时常用手枪进行射击运动。而我从未拿起过任何所谓的武器,所以无论您的技艺如何,都一定比我高明。
为此,我在这要求您,于明天上午十点,自带手枪来到下记停车场。此要求对我没有任何优势自不必说。我不会请见证人同去,希望您亦是同样。另外,话放在前,我相信此事无需向问题核心的那个男人挑明。我已编造借口,向他取得了明天出趟远门的许可。’
下面写着碰头地点的详细地址。名字叫做库尔斯特切。姓氏虽被擦掉,但尚可分辨出来。
写了这封信的女人,在寄出信后立刻上街光顾了卖枪的武器店。她一进门就打趣似的,自然而然地说道“我想买一把好的手枪”。随着谈话越来越投机,便仿佛虚张声势一件莫须有的事一般拜托道,“能教教我怎么开枪吗?我要跟人家决斗呢。”随后与店主一起,走向了店后阴森的院子。同时,女人一直努力装出一副与拿着手枪从后面跟上来的店主同样喜于谈笑的样子。
院子的旁边是一所活板印刷厂。所以空气中笼罩着一股铅的气味。周围人家的窗户都被调味料熏成了茶色,看不见里面有无人影。但女人的心里却觉得,每扇玻璃窗后都站着一个爱看热闹,幸灾乐祸的人,在窥视着外面。女人突然回过神来,发现院子的深处直通古树纵横的林园,靶子仿佛瞪开的黑眼一般立与其间。女人见了,脸色一会儿像火一样红艳,一会儿又像灰一样惨白。店主仿佛教小孩子玩一把玩具似的,把扳机、上子弹的地方、枪把、准镜一一展示后,将射击的方法教给了女人。每开一枪,上子弹的地方都会像玩具一样转个圈。之后店主把手枪递给了女人,让她开了第一枪。
女人照店主说的,试着用一根手指扣动扳机,但扳机却纹丝不动。无奈只能用两根手指,铆足了劲儿,直到听见当的一声。子弹打在了面前三步远的地面上,后弹起击中了一面玻璃。玻璃噼里啪啦得碎了,但这个声音却没能传进女人的耳朵里。一群不知藏在哪栋屋檐上歇脚的鸽子,被吓得振翮飞向了天空。让这本就昏暗的院子,在那一瞬间变得越发阴森。
女人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仿佛聋了一般满不在乎震耳的枪声,仍旧用那两根手指扣动扳机的方式练习着射击。并且强忍着每一次射击后飘出的令人作呕的刺鼻烟雾,但同时又好似对这种气味欲罢不能般接二连三吸入鼻腔。店主也被女人过分的热情所感染,在打完六发子弹后,立刻重新装填递了回去。
在黄昏变成夜晚,靶子黑白的轮廓变成一团灰色的时候,女人终于停止了练习。而这位素不相识的男人,仿佛成了与女人相识已久的老友。
‘练这么久了,杀人应该不在话下了吧’这句打趣的玩笑话说在这里再合适不过,女人心想,但又生怕说话时的声音比手抖得还厉害,便没有说出口。只是简单地道了声谢,付钱走出了店门。
自从那件事之后,女人还没有合过眼。现在她抱着六连发的手枪躺到床上,觉得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第二天早上的停车场里,除了两名女性,就只有两个庄稼汉下了火车。停车场坐落在一片平地之中,四周廖无人烟。两条尺子般笔直的轨道反射着阳光朝向远方无限延伸,直到地平线的尽头才交汇在了一起。左边,一片金灿灿的田园后面是一个村落。停车场里写着村落的名字。右边,先是一片沙地,紧接着是辽阔的草原,漫无边际的让人心生睡意。
两个庄稼汉坐进停车场里的饭店,举杯庆祝着,一副去城里卖光了货物,刚刚满载而归的样子。
再无他人后,两个女人沉默不语地并肩走向了目的地。由男人的妻子负责带路。穿过轨道走进原野,除了两条货车压出来的车辙外,道路近乎被茂盛的暗绿色的杂草彻底覆盖。
这是一个微凉的夏季的早晨,天空呈现一片灰色。走在路上,能看到的两三棵树高耸且不规则地矗立与平原上。仿佛被森林派出后许久忘记召回的哨兵。此外处处是低矮的,片羽般柔弱,又病态的灌木,想要伸展枝叶却又力不从心。
两名女性默不作声地并排走着,活像两个语言彼此不通的外国人。其实女学生何尝不想问些什么,但或许是因为夫人总是先一步走在前面,所以一直强忍着没有问出口。
远处褪了色的白桦林,慢慢地越来越近了。未曾被打理过的银鼠色的细小树干胡乱地弯曲着,与树顶上头发般凌乱的枝叶混作了一团。小巧的树叶随风飘舞,彼此交头接耳。
在这片森林的后面,夫人突然停住了脚步。那副神态和被追杀之人下定绝心与追兵正面交锋时别无二致。
“彼此各开六抢好了。你先也无妨。”
“好的。”
两人的对话仅此而已。
女学生声音清晰地数了十二步后,与夫人同样,在最偏僻的白桦树干旁站定,面相对方。
周边的草原静谧地沉睡着。能听到远处停车场叮当叮当的铃声,正巧就像钟表秒针的声音。但是对这两人而言,一分一秒乃至时间本身,都已经毫无意义。女学生右边的浅水洼中倒映着苍白的天空。就像洒在草原上的牛奶。白桦树们好似想看这件一触即发的稀罕事般,互相推搡着,伸长脖子,缄口不言、屏息凝神地等待着。
女学生率先开了第一枪。仿佛在以自己十分信赖的射击技巧与夫人商量一般,冷静且缓慢地开了一枪。子弹擦过夫人旁边的树干,无力地落下,消失在了某片草地里。
接着夫人开了一枪,果然没有打中。
之后两人一直陶醉地轮流开着枪。接连不断的枪声像回音一般响彻了草原。
女学生首先失去了冷静。子弹始终偏向高处。
夫人也不出所料得意识模糊起来,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开了一百枪有余。她的眼睛凝神注视着远方女学生身上的白色服饰,开始就像昨天打靶那样,只是单纯瞄准那片白色然后射击。仿佛在她眼里,除了那片白色,一切都消失了似的。就连脚下土地的虚实都不能分辨。
突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开没开枪,眼前的那片白色便倒在了地上。并且能听见她用外语说了句什么。
一瞬间,周围的一切混做一团,重新出现在了眼前。灰色的、一动不动的天空下,是黑色的草原,白色的水洼,和在一旁摆动的白桦树。白桦树叶仿佛被眼前骇人的事吓破了胆,躲在风里窃窃私语着。
夫人如大梦初醒般,把坚硬的手枪丢在地上,挽起衣摆,逃离了这里。
她在空无一人的草原上,疯狂地奔跑,只想离杀死女学生的那个地方越远越好。身后是女学生横躺在草地上的身体,鲜血像泉水一般从草地上涌出。
直至奔跑到最后一丝力气殆尽后,她倒在了草原的一角上。拼命地奔跑,让她的脉搏砰砰直跳。并且耳边好似响起了“失血而亡”这一异样的低语。
夫人终于在一团乱麻的思绪中,费力地逐渐冷静了下来。但是与此同时,在草原上奔跑时的那份大仇得报的狂喜,也开始变得不值一提。那满腔的喜悦就像女学生脖子上涌出的鲜血,从胸口逃得一干二净。‘复仇这下成功了’当时的她心怀这一念头,像被猎人逼上穷途的野兽一般,疯狂地在草原上驰骋,但现在这份喜悦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在自己头上呼啸而过的,陌生的寒风。这寒风像是从女学生死的方向吹来,誓必要将自己冻死一般。在草原上边踉跄边翱翔的野蜂直到停下,才发现自己的翅膀仿佛烧焦了一般火红,同样,方才夫人的太阳穴正像这对翅膀一样红彤,但现在却已经冰冷得如同一块大理石。那双成就了一番大事的小巧却炙热的手,也失去了血色。
“复仇是这么苦味的东西吗?”夫人躺倒在土上仍旧琢磨着。同时不自觉得抖动着嘴唇,好像吃了什么苦涩的东西似得抿紧了嘴。但要说离开这个地方,回到女学生那里,看看究竟情况如何,或者帮她包扎伤口之类,她却是无论如何一万个不原意。夫人仿佛被这件事束缚住了身体,手脚不能动弹一般,只是内心平静地任时间流逝。当然她无比清楚,每一分一秒女学生的血都在从其体内流出。
黄昏时,夫人从草原上坐了起来。身体上的各个关节、骨头和骨头之间,仿佛都扭曲变形、失去了调和似的。筋疲力尽的大脑里,至今枪声不断。决斗一次又一次在狭窄的脑海里重新上演。从低矮的杂草到高耸的大树,所有的景物都被染成了黑色。突然,自己脚下的影子摆脱身体飞了出去,变成一个女人,背朝自己渐行渐远。她穿着黑色的衣服,茶色的头发,脸上泛着白光。夫人看着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影子,就像同情他人一般心生怜悯,放声恸哭了起来。
自己至今的一生,已被彻底一刀两断,再没有分毫关联,好似一块白木板,从背后顺着水流飘过离自己远去。自己既不能踩上去,也不能拾起来。如果生命还将继续,我又该如何苟延残喘。夫人想象着今后的人生,但是能呈现于眼前的生活,又全都无比陌生,令人畏惧。如同移民从故乡的港口乘船离去时,突然害怕起了那些异地,心想与其被硬拽去未知的新区域,宁愿投身于大海的沉默之中。
夫人绝心去死了。她精神抖擞地起身,转头向着最近的一个村落走去。
夫人径直走进村政府说道,“请将我抓起来,我在决斗中杀死了一个人。”
村政府里的两名书记,在听了这件闻所未闻的稀罕事后,看着夫人的脸微微一笑。只觉得这是位装扮凌乱的贵妇人说的一句怪话。没准是从哪儿逃出来的女疯子呢。
夫人请求对方务必抓住自己,并仔细地指明了行凶的地点。
派人调查后发现,那名女学生在大约一个小时前,因脖子上的枪伤失血身亡。接着便在一棵白桦树下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雷打不动的证据,两把被丢弃的手枪。两把手枪都打光了装填的子弹。如此看来,或许是因为夫人强烈的愿望,让手枪的最后一发子弹凑巧打中了对方。
夫人请求就这样把她拘留。如果所谓的决斗是正当决斗,那夫人最多只会被关进监狱,名誉不会受到任何损失,尽管政府对夫人说明了情况,但她还是一味请求将自己拘留。
夫人貌似并不渴望名誉。尽管她刚才为了名誉甚至赌上了自己的性命。但现在拥有名誉的生活,对她而言似乎已经被推进了无底的深渊,变成了一个无法滞留、没有氧气、令人窒息的空间。就像死人忘记了现已无用,但曾经费力记住的语言和其他一切事物一般,夫人也忘记了过去的生活。
夫人被护送到城市接受了预审。在进入看守所后,夫人一直恳切地请求监狱长、法官、法医和主教,不要和所谓是他丈夫的那个男人对质。不仅如此,甚至希望自己能不与他会面。然后她提供了各种好似隐情,但实际上自相矛盾的供词,把预审的时间延长了两三周。直到后来,才知道她是故意的。
一天黄昏夫人倒在监狱的地上死了。发现后,女看守把她抱到了床上。当时夫人的尸体轻得惊人,仿佛只有她身上穿的那件衣服的重量。夫人披散着衣服的样子,就像张开双翼的小鸟的尸体一样。经过调查和询问周围的人得知,夫人自从进入监狱,就一直绝食直到饿死。递给她的食物她碰都没碰,据传她为不受人强迫,时常在人前假装将食物咽下,待人离开后再立刻吐出。就像被她杀死的那名女学生,因为脖子上的伤口血流不止,最终衰弱致死。同样夫人也通过绝食,让自己的身体逐渐虚弱,直到丧生。
调查遗物时,没有发现一封留给丈夫或者与孩子们告别的遗书。只有一封致牧师的信。这位牧师只造访过一次。也不知道是真心想拯救夫人的灵魂,还是单纯出于好奇。不过这封信却是请求牧师不要再来,也就是为避开牧师而写的。从信中可以依稀窥得女人写这封信时心中的忧愁。
“我以您前些天在话语中格外尊崇的耶稣基督之名请求您。万不可再造访了。请您务必相信我。耶稣若仍在世,也定会阻止您来到我的面前。耶稣会像曾经受命于他,立于天国门前的那位天使一样,手持燃烧的刀鞘,拦住所有打算进入我的牢房之人。我不想离开这间牢房,回到被我抛弃了的那片净土。即便天使用蔷薇制成的绳索捆住我的身体,我也不想被重新带回天国。要说为何,因为被蔷薇划伤流出的鲜血,与在决斗中被我杀死的,那个女学生从伤口流出的鲜血一样,无法回到原处。我已经不为人妻、不为母亲了。绝对不再是。永远不再是了。我多么希望饱含着眼泪的‘永远’二字,能被你们中的任何一位理解和尊敬。”
“当我进入那个阴森的后院,开了生平第一枪时,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觉悟。与此同时,我发现了自己所瞄准的标靶,毋庸置疑正是自己的心脏。在之后开得一枪一枪里,我体验到了自己撕裂自己的快感。这个心脏原本在丈夫和孩子的簇拥下,像秒表一般打着拍子,随时光流逝。但现在却被无数的子弹射穿。已经这般残破不堪的心脏,如何再把它带回原本的地方呢。即便您是我们的主,想必也不会让我重返原处。即便是上帝,也不会命飞鸟变成昆虫,即便鸟儿先一步断送了生命。与此同理,上帝也不会允许我活着回归原本的道路。您也同样不会相信,人类的祈祷能有这般功效。”
“我十分清楚自己违背了您的教诲,一味遵循自己的意志前进,不顾一切。但是没人有资格对我的爱指手画脚,说我该爱什么不该爱什么。就像您的心脏无法镶进我的胸里,同样我的心脏也无法镶进您的胸里。就像您能说我是不知谦逊的自私之徒,同样我也有权利说您是心胸狭小的卑劣之人。您不能用您的标尺测量我,因为我达不到您的标准,就说我不可理喻。您与我之间不存在平等的决斗。因为我们手里拿着的是不同的武器。所以,请您务必不要再来了。我恳切地请求您。”
“对我而言,恋爱就仿佛包裹着身体的皮肤。所以每当它染上一丝污浊,出现一丝伤痕,我都无法视而不见不将其复原。而若当我得知恋爱马上就要毁于一旦时,与其生不如死地看着病魔逐渐腐蚀自己,不如高傲地挺直身子随它一同赴死。我原本想借女学生之手杀死自己。然后让她在公众面前清白地夺走我的恋爱。”
“结果却正相反,赢的人是我。之后我便立刻注意到,这场胜利只能挽救我的名誉,却无法挽救我的恋爱。就像所有的不治之症一般,恋爱的创伤同样只有死才能治愈。因为让恋爱受到伤害,无异于侮辱爱神,而受到侮辱的爱神将要求人们献上生命为代价。虽然决斗的结果与预期相反,但我仍自负于始终没有顺从地屈身将恋爱让给对方,而打算以保全名誉的方式成全她。”
“请如同敬畏圣者眉间的毫光一般,敬畏胜者头上的月桂冠吧。”
“请您怜悯我的心脏,让我无畏且伟大地死去吧,就像您尊崇的圣子那样。我要独自一人,以一名有名誉的妻子的身份,带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去到上帝面前。我的恋爱也好似被钉上十字架了一般,千疮百孔,血流不止。现世的这场恋爱对为人妻的我而言,或许是正当的恋爱,但究竟如何,可能要等我今后进入第三轮的生活才能得知。因为诞生前后的这第一、二轮生活,都没有将这个答案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