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元峰广场上鼎沸的人声与刺耳的议论，如同粘稠的泥沼，缠绕着顾子川和林珞瑶离去的脚步。顾子川低着头，沉默地走在前面，背影透着一股沉重的落寞。林珞瑶紧紧跟在他身后，小手依旧固执地攥着他的衣袖，仿佛想用自己的温度驱散他周身弥漫的寒意。她看着师兄僵直的脊背，心中的心疼和愤怒如同两股纠缠的藤蔓，让她呼吸都有些困难。
那些恶毒的言语，像淬了毒的针，不仅扎在顾子川心上，也深深刺痛了她。她恨不得立刻冲回去，将那些人的舌头都拔出来！但师兄的隐忍和那番“弱肉强食”的话语，像冰冷的锁链，束缚住了她的冲动。她只能更用力地攥紧他的衣袖，用这种方式传递着自己无声的支持和愤怒。
两人沉默地沿着通往青云峰的山道走着，阳光穿过林叶，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
就在他们即将踏上青云峰地界时——
“子川，珞瑶。”
一个温和、沉稳，仿佛带着山林草木清气的熟悉声音，毫无征兆地直接在两人识海中响起！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如同在耳边低语。
千里传音！
是师父！
顾子川和林珞瑶同时停下脚步，猛地抬头，眼中都闪过一丝惊讶和……忐忑。师父回来了？而且直接传音召见？
“速来青元殿偏殿静室。”清虚真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随即沉寂下去。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掌门才刚宣布完大比提前的消息，师父就紧急传召……会是什么事？难道是……因为刚才广场上的风言风语？
顾子川心中一紧，他不想让师父再为自己操心。林珞瑶则咬了咬下唇，眼神闪烁不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走！”顾子川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的思绪，立刻转身，拉着林珞瑶，朝着青元峰的方向疾步而去。这一次，他步履匆匆，再无之前的沉重。
青元殿巍峨庄严，主殿大门紧闭，弥漫着掌门议事后的肃穆气息。顾子川和林珞瑶绕到侧殿，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处挂着“静心”二字牌匾的静室门前。
门扉无声地开启。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药草清香的宁神气息扑面而来。
静室布置极为简朴，一桌一椅一蒲团，四壁空空，唯有墙上挂着一幅笔力遒劲的“道”字。清虚真人正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望着窗外连绵的青云山脉。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背影挺拔如松，却似乎比离开时清减了几分，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疲惫。
“师父！”
“师尊！”
顾子川和林珞瑶连忙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清虚真人缓缓转过身。
他的面容依旧清癯温和，眼神如同古井深潭，蕴含着岁月的沉淀与智慧。只是那眉宇间，似乎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意，眼角的皱纹也仿佛深刻了些许。当他的目光落在顾子川身上时，那份温和中透出的关切几乎要溢出来。
“来了。”清虚真人声音平和，指了指室内的两个蒲团，“坐吧。”
两人依言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如同等待师长考校的学生。
清虚真人走到顾子川面前，目光仔细地在他脸上逡巡，仿佛要将他这三年的变化都看进眼里。当看到顾子川眼底深处那抹尚未完全散去的黯淡和强行维持的平静时，清虚真人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他伸出手，枯瘦却温暖的手掌轻轻按在顾子川的肩膀上。
“子川……”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叹息，“为师……让你受苦了。”
这简单的一句话，如同打开了闸门，瞬间击溃了顾子川在广场上强行筑起的心防！一路压抑的委屈、不甘、屈辱，还有对师父远行寻药的深深愧疚，如同潮水般汹涌而出！他喉头哽咽，眼眶瞬间红了，猛地低下头，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师父……弟子……弟子没用！让您……让您受累了！为了我这点伤……您……”
“傻孩子。”清虚真人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阻止了他后面的话，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是我的弟子，为师为你寻药，天经地义！何来受累一说？”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特殊符箓层层封禁的玉盒。那玉盒通体碧绿，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和磅礴的生机气息，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拿着。”清虚真人将玉盒郑重地放在顾子川手中，“这是为师在极北‘玄冰谷’深处寻得的‘九叶玄冰莲’的花瓣。此物蕴含至纯的冰寒生机，对稳固根基、修复经脉有奇效。配合乙木蕴灵丹一同使用，或可大大缓解你灵根破损带来的痛楚，延缓其恶化。切记，每次只取一丝，以灵力化开，徐徐吸收，万不可贪多冒进！”
玉盒入手温润，却带着一丝透骨的寒意。顾子川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磅礴生机，又看着师父脸上那难以掩饰的疲惫和风霜之色，心头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酸涩、感激、愧疚……种种情绪交织翻涌，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紧紧攥着玉盒，仿佛攥着师父沉甸甸的心血与期望，只能重重地点头：“弟子……弟子明白！谢师父！”
清虚真人欣慰地点点头，目光又转向一旁的林珞瑶：“珞瑶，你呢？修炼进展如何？”
林珞瑶连忙端正坐姿，脆声答道：“回禀师尊，弟子……侥幸已至筑基后期。”
“哦？”清虚真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作赞许，“筑基后期？短短十年，便有此进境，天灵根之资，果然不凡。很好！戒骄戒躁，稳固境界。”
“是！弟子谨记师尊教诲！”林珞瑶乖巧应道，小脸上带着一丝被夸奖的欣喜。
清虚真人的目光最后落回顾子川身上，带着询问。
顾子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如实道：“弟子……境界仍在筑基中期，但因灵根之故，灵力运转滞涩，十不存一，实际……恐只有筑基初期的战力。”他说出这话时，声音艰涩，带着深深的自责。
静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清虚真人看着爱徒眼中那份努力维持的平静下深藏的无力与不甘，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境界仍在，便是根基未毁。灵力滞涩，是表象，是创伤，而非绝路。子川，你需记住，修道之人，心性为根。灵根是舟筏，心性才是掌舵之手。莫要被眼前的困境遮蔽了道心。为师相信，以你的坚韧与悟性，加上这些灵药辅助，假以时日……定能好起来的。”他顿了顿，加重语气，“一定会好起来的！”
“一定会好起来的……”这六个字，如同温暖的阳光，穿透顾子川心中的阴霾。他抬起头，迎上师父坚定而充满信心的目光，那股深藏的不屈与斗志似乎被重新点燃。他用力点头，声音坚定：“弟子明白！弟子绝不会放弃！”
“嗯。”清虚真人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随即，那笑容中又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复杂与凝重。他看着眼前两个自己最看重的弟子，沉吟了片刻，才缓缓说道：“为师……也要闭关了。”
“闭关？”顾子川和林珞瑶同时一惊！
师父已是元婴期巅峰的大修士，地灵根资质，在青云门乃至整个大陆都是顶尖的存在！他为何突然要闭关？
“师父，您……”顾子川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您修为通玄，为何要突然闭关？难道是……”他不敢想下去。
清虚真人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仿佛穿透了静室的墙壁，看到了遥远的过往。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沧桑：“并非为了精进修为。为师……是去搏命。”
“搏命？！”林珞瑶失声惊呼。
“不错。”清虚真人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重量，“早年年轻气盛，为了一些事情，曾冲冠一怒为红颜，但却伤了本源道基，留下难以磨灭的隐患。”说到这里，清虚真人释然的笑了，“这些年来，隐患如同附骨之疽，虽被为师以修为强行压制，却始终未能根除，反而随着岁月流逝，愈发侵蚀根基。”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掌在虚空中微微一握，仿佛在感受着某种无形的流逝，“而且……为师能感觉到，寿元……已近大限之期。”
寿元大限！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顾子川和林珞瑶耳边炸响！两人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们从未想过，强大如师父，竟然也面临着如此残酷的困境！
“师父！不可！”顾子川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冲击化神之境，凶险万分！古往今来，多少惊才绝艳之辈陨落于此！您本源有伤，寿元将尽，此时冲击……无异于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啊！弟子……弟子恳请师父三思！”他眼中充满了恐惧和哀求。师父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是他唯一的依靠！他无法想象失去师父的后果！
林珞瑶也急切地附和道：“是啊，师尊！您修为高深，定有其他办法延寿的！何必……”
清虚真人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话。他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不甘，只有一种看透生死的平静和……一丝不容动摇的决绝。
“子川，珞瑶，”他的目光在两人脸上缓缓扫过，带着深深的眷恋与托付，“为师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本源之伤，如同朽木之根，延寿丹药，不过饮鸩止渴，苟延残喘罢了。与其在病榻之上，看着修为一点点流逝，生机一点点枯竭……不如，倾尽这残存之力，于那煌煌天威之下，搏一个……一线生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与豪迈！
“若能成功，破入化神，寿元大增，本源重塑，前路豁然开朗！若失败……”他顿了顿，声音重新归于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也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回归天地本源罢了。至少……为师，曾奋力一搏，无愧于此生道途！”
“师父……”顾子川看着师父眼中那份平静之下的决绝，看着他那张写满风霜却依旧坚毅的脸庞，所有劝阻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师父心意已决。一股巨大的悲恸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只能深深低下头，双肩微微颤抖。
林珞瑶也沉默了，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担忧。
清虚真人看着两个弟子悲痛的样子，心中亦是酸楚，但他很快收敛了情绪，脸上重新露出温和而严肃的神色：“此事，你二人知晓便可，不必外传。为师闭关期间，青云峰事务暂由你们三师叔代理。子川，”他看向顾子川，语重心长，“为师不在，你要更加勤勉，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莫要……让为师分心。”
“弟子……遵命！”顾子川声音哽咽，用力点头。
“还有，”清虚真人的目光转向林珞瑶，那温和的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语气也带上了一丝郑重，“下月的宗门大比，你二人尽力发挥便是。胜负成败，皆是历练。但有一点，需谨记于心——”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林珞瑶身上，声音低沉而清晰：
“施展功法之时，需慎之又慎！当知力量之本，在于守护，而非争强斗狠，更……切不可伤及同门性命！切记！切记！”
“切不可伤及同门性命！”
这最后一句，如同重锤，敲在林珞瑶心上！尤其是师父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扫过她时，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师尊……他……他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难道……他知道自己修炼的不是青云功法？还是……察觉到了“血轮月”的异常？那句“力量之本在于守护”……是警告吗？！
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林珞瑶！她的小脸瞬间褪去了血色，变得苍白如纸，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连忙低下头，不敢与师父的目光对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顾子川一起拱手应道：
“弟子谨遵师父（师尊）教诲！”
清虚真人看着林珞瑶那瞬间变化的脸色和强作镇定的样子，眼中那抹深意更浓了几分。但他并未点破，只是微微颔首，仿佛刚才的警告只是寻常的叮嘱。
“好了，时候不早了。”清虚真人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该交代的，为师都交代了。你二人……回去吧。勤加修炼，莫要懈怠。”
“是！师父（师尊）保重！”
顾子川和林珞瑶再次深深一礼，怀着沉重而复杂的心情，缓缓退出了静室。房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室内那沉凝而带着一丝悲壮的气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