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绝对的死寂与冰寒中,一点微光却顽强地刺破了黑暗。
不是丹田残存的气劲,不是肌肉最后的颤抖,而是烙印在灵魂深处、无数次在无人月下独自揣摩、几乎要被他遗忘的一幅图卷——飞花镜月!
在生死一线的巨大压力下,在洛书珩那毁灭性的“霜寒十九州”剑意刺激下,那几道曾被顾子川视为天书、琢磨不透的墨痕,此刻却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水滴,骤然炸开,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光芒!无数破碎的、不成体系的感悟碎片,在死亡的冰寒中疯狂碰撞、融合、重组!
花非花,雾非雾。镜非镜,月非月。
是刹那的绽放,亦是永恒的虚幻。是锋锐的杀伐,更是无迹可寻的流转!
“嗡——!”
一声清越悠长的剑鸣,骤然从顾子川手中那柄平平无奇的长剑上响起!这剑鸣并非高亢刺耳,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洞穿金石,直抵灵魂深处。它压过了漫天冰晶凝结的簌簌声,压过了台下惊恐的呼喊,甚至压过了洛书珩“寒溪”剑上那如同冰川崩裂般的低沉咆哮!
就在这剑鸣响彻的瞬间,顾子川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发,没有凌厉无匹的气势。他整个人,连同手中的剑,仿佛化为了一道虚幻的光影,融入了演武台上那被“霜寒十九州”扭曲、冻结的光线之中。他的动作变得飘忽不定,身形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又似水面上破碎的月影,明明就在那里,却给人一种无法捕捉、随时会消散在风中的错觉。
他手中的长剑划出一道玄奥莫测的轨迹。那轨迹并非直来直往,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圆融与流转。剑光不再是凝练的锋芒,而是骤然散开,化作无数点细碎的、跳跃的光斑!如同春日暖阳下,被风吹拂的千万片花瓣骤然脱离枝头,洋洋洒洒,弥漫了整个空间!又似静谧的深潭中,被投入石子后,荡漾开来的、层层叠叠、破碎迷离的月影!
飞花漫天,镜月破碎!
这剑光,轻柔,飘渺,不带半分烟火气,更无半分属于“霜寒十九州”那种冻结一切的霸道与毁灭。然而,当这漫天虚幻的飞花镜月,迎上那冻结万古、碾碎一切的冰蓝洪流时——
没有预想中惊天动地的爆炸,也没有能量疯狂对冲的刺眼光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那足以冻结灵魂、碾碎金铁的冰蓝洪流,撞入了那片虚幻的飞花镜月之中。预想中摧枯拉朽的碾压并未出现。冰蓝的剑罡洪流,如同狂暴的巨兽一头撞进了无边无际、柔软粘稠的沼泽,又似冻结天地的寒潮,扑入了捉摸不定、流转不息的幻影迷雾。
“嗤……滋……”
一种奇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响起,细微却尖锐,仿佛极寒的冰棱被强行投入滚烫的油锅,又似无数细小的琉璃在无声地碎裂、湮灭。
洛书珩那凝聚了她全部心神、带着寂灭意志的“霜寒十九州”剑罡,在冲入那片虚幻剑域的瞬间,竟诡异地扭曲、分解了!冰蓝色的巨大剑罡洪流,被那无数跳跃、流转的飞花镜月剑光切割、折射、分散!如同坚硬的冰柱撞上了高速旋转的万花镜,被分解成无数细碎的光束,向着四面八方毫无规律地散射开去!
冻结万物的寒流失去了凝聚的核心,被那看似柔弱、实则蕴含着奇异流转之力的剑光引导着,徒劳地冲击着演武台周围无形的防护光幕。光幕剧烈地波动起来,发出不堪重负的“嗡嗡”闷响,其上瞬间凝结起厚厚的、龟裂的坚冰,又被后续散射的剑罡冲击得冰屑纷飞!
而顾子川的身影,就在这冰蓝洪流被分解散射的混乱核心,在那片虚幻的飞花镜月中心,如同狂风暴雨中一叶随波逐流的扁舟,又如惊涛骇浪里一片永不沉没的浮萍。他的身形在冰蓝剑罡的缝隙中不可思议地扭曲、闪避,每一次都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足以致命的散射锋芒。他手中的长剑,则循着那玄奥的轨迹,持续不断地牵引、化解着周围狂暴而混乱的能量余波。那漫天飞舞的破碎花瓣与虚幻月影,仿佛成了他最好的盾牌与引导能量的媒介。
这诡异的僵持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下一刹那!
“轰——!!!”
被强行分散、引导的恐怖能量终于找到了宣泄的缺口!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骤然喷发!演武台中央,一团刺眼欲盲的光芒猛地炸开!并非单一的颜色,而是冰蓝的寒流与无数破碎的飞花镜月剑光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乱、狂暴、毁灭性的能量风暴!
恐怖的冲击波呈肉眼可见的环形气浪,以爆炸点为中心,轰然向四面八方横扫而出!
“咔嚓!轰隆!”
演武台中央,那经历了无数岁月、铭刻着加固阵纹的青石地面,如同脆弱的蛋壳般寸寸碎裂、塌陷!蛛网般的裂痕疯狂蔓延,碎石被狂暴的能量卷起,又被瞬间碾成齑粉!
“嗡——!”
笼罩演武台的防护光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濒临崩溃的哀鸣!光幕剧烈地扭曲、变形,颜色从稳定的淡金色瞬间转为刺目的赤红!无数细密的裂纹在光幕上蔓延开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碎!
“不好!防护要破!”高台上的长老们脸色剧变,再也顾不得仪态,齐齐出手!数道磅礴雄浑的灵力光柱瞬间注入摇摇欲坠的防护光幕之中,才堪堪将其稳定下来,避免了能量风暴外泄伤及台下弟子的惨剧。
台下,数千弟子早已被这远超想象的恐怖景象骇得魂飞魄散!惊呼声、尖叫声、摔倒声乱成一片!前排的弟子被那狂暴的气浪冲击得东倒西歪,修为稍弱者甚至直接被掀翻在地,脸色煞白,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整个云台峰顶,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混乱的能量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那刺眼的光芒和震耳欲聋的轰鸣终于散去,狂暴的气流渐渐平息,弥漫的烟尘缓缓沉降,露出了演武台中央那触目惊心的景象。
一个直径近丈的巨大坑洞赫然出现在原本平整的台面上,边缘犬牙交错,冒着缕缕青烟。坑洞周围,厚达尺许的坚硬青石地面如同被无形的巨犁狠狠翻过,碎裂的石块和齑粉铺满一地。空气中残留着浓烈的焦糊味和刺骨的冰寒气息,还有一种奇异的、仿佛无数琉璃同时碎裂后的能量余韵,丝丝缕缕,刺激着人的神经。
坑洞的两端,两个身影静静地伫立着,如同风暴过后残存的两尊雕塑。
洛书珩依旧是一身素白,只是那纤尘不染的衣袍下摆,沾染了些许灰黑的尘土和细小的冰晶。她握剑的姿势依旧挺拔,如同雪压不弯的青松。
然而在坑洞的另一端,顾子川的状况显然要糟糕得多。他单膝跪地,左手死死撑住地面,才勉强支撑着身体没有倒下。一身青衫早已被狂暴的能量撕扯得破烂不堪,多处染血,尤其是右臂和后背,伤口狰狞。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带出点点血沫,溅落在身前破碎的石面上,绽开刺目的红梅。他手中的长剑斜插在身侧的地上,剑身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显然在刚才那恐怖的冲击中遭受了重创,灵性已失。他的脸色惨白如金纸,气息微弱而紊乱,仿佛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强行施展那尚未完全领悟、超越自身极限的“飞花镜月”,又硬撼“霜寒十九州”的毁灭风暴,几乎榨干了他所有的一切,无论是体力、真气还是精神。
烟尘尚未完全落定,死寂笼罩着整个云台峰顶。
数千道目光,从极度的混乱和惊恐中挣脱出来,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齐刷刷地聚焦在演武台中央那两个身影上。当看清那巨大的坑洞和顾子川凄惨的模样时,倒吸冷气的声音汇成一片压抑的潮汐。
“天……天呐……”有人喃喃自语,声音干涩。
“顾师弟……还活着?”难以置信的疑问。
高台上的长老们同样无法平静。那位白发长老死死盯着单膝跪地的顾子川,眼中精光爆射,充满了探究与极度的不可思议。他身旁的另一位长老,则看着洛书珩那微微颤抖的手指和震惊未消的脸庞,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静立如雕塑的洛书珩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甚至没有带起一丝风声。她只是身形一晃,如同瞬间移动般,跨越了两人之间那个巨大的坑洞,出现在了顾子川的面前。她的动作快到了极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顾子川甚至来不及抬头,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冰冷的、带着淡淡梅蕊清香的微风拂面而来。紧接着,脖颈间便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足以让他全身寒毛倒竖的冰凉触感。
洛书珩手中的“寒溪”剑,那秋水般的剑锋,已经稳稳地、精准地点在了他咽喉要害之上。剑尖传来的寒意,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冻结了他脖颈间的皮肤和血液。只要她手腕再向前递进一寸,便能轻易洞穿他的咽喉。
顾子川撑在地上的左手猛地一紧,指甲深深抠进了碎石之中。他艰难地抬起头,汗水混杂着血污和尘土,从额角滑落,模糊了视线。透过那层水雾,他看到的是洛书珩近在咫尺的脸。那张脸依旧美丽得惊心动魄,却如同覆盖着万年不化的玄冰。
整个青元峰顶,落针可闻。所有的喧嚣、议论、抽气声,在这一刻都消失了。数千道目光凝固在演武台上,凝固在那柄点在咽喉的剑尖上。林珞瑶捂住了嘴,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沉重得令人窒息。
终于,洛书珩的嘴唇动了。那声音如同极北冰原上刮过的寒风,干涩、冰冷,每一个字都带着冻裂金石的力量,清晰地穿透死寂的空气:
“你,输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峰顶,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顾子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脖颈间那点冰冷的剑尖,像是一根烧红的针,刺破了他强行支撑的最后一点意志。全身撕裂般的剧痛,丹田枯竭的空虚,还有精神透支后的巨大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他撑在地上的左手终于失去了力气,身体向前微微一倾。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嘴角再次溢出一缕鲜红。
然而,就在这身体即将彻底崩溃、意识也濒临涣散的边缘,顾子川沾满血污尘土的脸上,却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扯开了一个弧度。那笑容虚弱得如同初冬窗棂上的薄霜,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但其中的坦荡和释然,却如同穿透阴霾的阳光,刺得洛书珩冰冷的眼底微微一痛。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抬起颤抖的右手,对着近在咫尺的洛书珩,极其缓慢却无比郑重地拱了拱手。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让他的手臂抖得更加厉害,额头渗出更多的冷汗。但他依旧坚持着完成了这个动作,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却清晰地传开:
“大师姐……剑道通神……师弟……心服口服。”
话音落下的瞬间,顾子川眼中最后一点支撑的光芒也熄灭了。他不再看洛书珩,也不再看台下任何人,甚至没有试图去拔插在地上的残剑。他只是极其缓慢地、挣扎着,用唯一还能动的左手撑住地面,一点一点,异常艰难地从单膝跪地的姿势站了起来。
这个简单的动作,耗尽了他仅存的所有力气。站直身体后,他剧烈地晃了一下,才勉强稳住。他没有回头,只是拖着沉重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演武台边缘、通往弟子居所的石阶方向挪去。每一步都踏在破碎的石块上,发出沉闷而拖沓的声响。鲜血顺着他破烂的衣角滴落,在布满碎石和霜痕的地面上,留下一串断断续续、刺目的暗红色印记。
那背影,在初冬惨淡的阳光下,在身后巨大坑洞和一片狼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单薄、佝偻。肩膀无力地下垂,脚步虚浮踉跄,仿佛一阵稍大些的山风就能将他彻底吹倒。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落魄与萧索,如同实质的雾气般从他身上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演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