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被打破。
短暂的沉默后,巨大的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开来!
“顾师弟……他竟然真的……”
“最后那一剑!你们看清了吗?那到底是什么?竟然能硬撼大师姐的‘霜寒十九州’而不死?!”
“临阵悟剑?我的天!这……这怎么可能?!”
“他……他真的不一样了!”一个曾经多次讥讽过顾子川的弟子喃喃道,脸上火辣辣的,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震撼和后怕,“以前只当他是个闷葫芦……谁想到……”
“是啊,以前……”旁边有人接口,声音干涩,带着浓浓的不可思议,“这……这简直是脱胎换骨!刚才那气势,那剑意……哪里还是我们认识的那个顾师弟?”
高台之上,长老们的目光同样复杂无比。白发长老望着顾子川那踉跄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演武台中央依旧持剑静立、仿佛被抽走了魂魄的洛书珩,长长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书珩她……”另一位女长老眼中则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目光落在洛书珩那微微颤抖、却依旧死死握着剑柄的手指上。
林珞瑶用力挣脱了身边师姐的搀扶,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想立刻冲上台去,扶住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然而,演武台的防护光幕尚未完全撤去,无形的屏障依旧将她阻隔在外。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子川一步一步,艰难地挪下石阶,那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她的心尖上,留下阵阵尖锐的痛楚。她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却浑然不觉。
就在顾子川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通往弟子居所的石阶拐角时,演武台上,如同冰雕般静立了许久的洛书珩,终于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她的动作僵硬而滞涩,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没有看向台下沸腾的人群,也没有看向高台上面色各异的长老,而是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定了顾子川消失的那个方向。
她的脸上,依旧是万年不化的冰霜。然而,在那冰霜覆盖之下,在那双深潭般的眼底最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冲撞、碎裂。震惊?难以置信?挫败?或者……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拒绝承认的、被那虚弱笑容和坦荡认输所刺伤的……痛?
她握着“寒溪”剑柄的手指,颤抖得更加明显了。剑尖上,一滴顾子川留下的殷红血珠,正沿着那秋水般的剑锋,缓缓地、无声地滑落,最终滴在脚下冰冷的石面上,绽开一朵小小的、刺目的血花。
就在这满场喧哗、人心震撼的余波尚未平息之际,另一场对决已在相邻的演武台上悄然开始又迅速结束。
林珞瑶站在台上,一身淡紫色的弟子服衬得她身姿如初绽的紫菀,清新而娇俏。她的对手是另一位实力不俗的内门弟子。然而,此刻的林珞瑶,心中却毫无半分对胜利的期待或紧张。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顾子川消失的那条石阶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焦灼和担忧。
“林师妹,请赐教!”对面的师兄拱手,剑已出鞘。
林珞瑶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纷乱。她必须尽快结束这场比试!师兄的身影在眼前晃动,剑招袭来,在她此刻的心境下,却显得如此缓慢而破绽百出。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动用最精妙的剑法。
手腕一翻,剑光乍起!
没有顾子川的惨烈,也没有洛书珩的宏大。她的剑,灵动迅捷,如同穿花绕树的紫燕,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锐气。身形晃动间,紫影翩跹,只听得“叮叮”几声脆响,对手攻来的剑招已被她轻易格开。紧接着,她剑势一转,剑尖如同灵蛇吐信,精准无比地点在了对手的手腕之上!
“啊!”那师兄痛呼一声,长剑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掉落在石台上。
胜负已分,快得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承让。”林珞瑶收剑入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对着面色愕然的对手匆匆一礼。她甚至没有等待执事长老正式宣布结果,目光便再次急切地投向了顾子川离去的方向。
“甲字三号台,胜者,林珞瑶!”执事长老的声音洪亮地响起。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和议论。
“林师妹果然厉害!”
“赢得真快,看来心思早就不在这儿了……”
“那还用说?肯定是担心顾师弟去了……”
林珞瑶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结果宣布的瞬间,她便像一只归巢的紫燕,毫不犹豫地转身,脚步匆匆,几乎是跑着冲下了演武台,朝着顾子川住所的方向奔去。紫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和石阶的拐角处。
不远处,刚刚从自己那场比试中获胜、正被几位师兄弟簇拥着道贺的洛书珩,恰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林珞瑶那急切的身影,那毫不掩饰的担忧与奔赴,如同一根冰冷的钢针,猝不及防地狠狠扎进了洛书珩的心底最深处!
她脸上的最后一丝属于胜利者的复杂情绪瞬间冻结,然后寸寸碎裂。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比“霜寒十九州”的剑气更加凛冽,从她心底最幽暗的角落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四肢百骸!那双刚刚还因顾子川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纯粹的、冻结一切的冰寒!
她甚至没有听清身边师兄弟的道贺,握着剑柄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头那股骤然升腾起的、几乎要将她理智焚毁的暴戾与……妒恨!
林珞瑶!
又是林珞瑶!
那个总是带着甜美笑容、像影子一样围绕在顾子川身边的师妹!他为了她可以不顾危险地深入险地寻药,可以在她受委屈时挺身而出……而此刻,自己刚刚……刚刚与他经历了一场那样惊心动魄、触及灵魂的交锋,那个虚弱却坦荡的笑容还烙印在心底……她却如此迫不及待地、满心满眼都是他地冲了过去!
凭什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尖锐的疼痛,猛地攫住了洛书珩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那感觉比被顾子川的“飞花镜月”破去剑招时更加猛烈,更加难以忍受!
她看着林珞瑶消失的方向,眼神冰冷得如同淬了毒的刀锋。一股前所未有的、极其清晰的意念,如同破土的毒藤,疯狂地在她心底滋生、缠绕、勒紧——
让她消失!
让林珞瑶,彻底、永远地,从顾子川的身边滚开!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带着毁灭性的快意,瞬间占据了洛书珩所有的思绪。她不再停留,甚至没有理会身边还在说话的师兄弟,猛地转身,素白的衣袂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脚步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冰冷,也朝着弟子居所的方向,快步而去。
流云宗弟子居所,依山势而建,鳞次栉比。
顾子川的小院位置偏僻,靠近后山一片幽静的竹林。推开简陋的院门,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和旧木气息混合着涌入鼻腔。院子不大,角落有一方小小的石桌石凳,旁边栽着一棵半枯的老梅树,虬枝在寒风中微微抖动。
他几乎是撞开了自己那间小屋的木门,沉重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扑倒在冰冷的床铺上。粗糙的被褥摩擦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他却只是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微天光。他趴在床上,将脸深深埋进带着霉味的被褥里,一动不动。粗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累。前所未有的累。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勉强拼凑起来,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经脉里空空荡荡,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丹田和脏腑的抽痛。
然而,在这极致的疲惫和伤痛之下,一股奇异的、滚烫的情绪却在心底深处顽强地燃烧着,越来越亮。
他输了。输得毫无悬念。洛书珩的剑尖点在他咽喉上的冰冷触感,此刻仿佛还残留着。那份差距,如同天堑。
可是……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
“飞花镜月”!
那玄奥莫测的轨迹!那虚幻流转的剑意!那在生死一线间强行爆发、对抗“霜寒十九州”的力量!那不是梦!虽然只是惊鸿一瞥,虽然代价惨重,但他确确实实,在那一刻,触摸到了那道传说中的门槛!
他挣扎着翻过身,仰面躺着,不顾牵动伤口的剧痛,猛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这只手,刚才握住了那柄布满裂痕、灵性已失的残剑,引导了那不可思议的剑招。此刻,这只手依旧在微微颤抖,掌心被剑柄磨破的血痕清晰可见。
他看着这只伤痕累累的手,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一点点向上弯起。那笑容越来越大,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带来撕裂的痛感,他却恍若未觉。无声的笑声在胸腔里震动,最后化作几声嘶哑的呛咳。咳得撕心裂肺,却依旧盖不住那从眼底眉梢满溢出来的、纯粹的、劫后余生又窥见天光的狂喜!
值了!一切都值了!
“吱呀——”
一声轻微的门轴转动声,打破了小屋内的寂静。
顾子川呛咳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撑起身子,却扯动伤口,痛得倒抽一口冷气,动作僵在半途。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高挑的身影挡住。
洛书珩。
她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逆着门外黯淡的天光,身影显得有些模糊。她依旧穿着那身素白的弟子服,只是不知是否光线缘故,那抹白显得有些清冷孤寂。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槛外,没有立刻进来,也没有说话,只是隔着昏暗的光线,目光沉沉地落在顾子川身上。
顾子川心头一跳,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脸上的笑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师姐?你怎么来了?”
洛书珩没有回答。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缓慢地扫过顾子川破烂染血的衣衫,扫过他苍白汗湿的脸颊,扫过他手臂和后背狰狞的伤口,最后落在他因呛咳而微微起伏的胸膛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顾子川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冰冷的审视,又像是压抑着什么。
小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顾子川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竹叶被寒风拂动的沙沙声。
半晌,洛书珩才终于开口。她的声音有些异样,比平日里似乎更低哑一些,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简短地吐出几个字:
“你......可有大碍?”
她的视线依旧牢牢锁在顾子川身上,仿佛要穿透那身破烂的衣衫,看清他体内每一处细微的创伤。那语气,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一种带着某种执拗的确认。
顾子川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洛书珩追到这里,第一句话竟是这个。他扯了扯嘴角,牵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自然:
“师姐放心,都是些皮外伤,看着吓人罢了。筋骨无损,调息几日便好。”他顿了顿,想起刚才执事弟子匆忙传来的消息,又补充道,“对了,恭喜师姐晋级决赛。珞瑶师妹那边也刚刚胜了一场,实力不容小觑,师姐对上她,可莫要轻敌。”
“珞瑶师妹”四个字,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
就在顾子川话音落下的瞬间,洛书珩周身那原本就有些凝滞的气息,骤然降至冰点!
她一直沉静如深潭的眼眸,猛地一缩!瞳孔深处仿佛有极地的寒流瞬间席卷而过,冻结了所有的情绪波动,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纯粹的冰冷!那冰冷的深处,似乎还翻滚着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暴戾的暗流!
她原本微微垂在身侧的手指,倏地蜷紧!修剪整齐的指甲,瞬间深深刺入掌心的软肉之中!尖锐的刺痛传来,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头那股骤然炸开的、带着强烈酸楚和毁灭欲的火焰!
又是她!林珞瑶!
在自己面前,在他刚刚经历了那样一场生死之战、伤重至此的时候,他开口闭口,心心念念的,竟然还是那个林珞瑶!甚至还……提醒自己不要轻敌?
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尖锐的妒恨,如同毒藤般死死缠紧了洛书珩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刚才在演武场边看到林珞瑶急切奔来的画面,与此刻顾子川口中那亲昵自然的“珞瑶师妹”重叠在一起,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神经上!
她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脸上的最后一丝属于人类的情绪波动彻底消失,只剩下覆盖着寒霜的、完美的冰冷面具。
下一瞬,洛书珩猛地抬起了头!
她的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那双冻结了所有情绪、只剩下无边寒意的眸子,如同两道冰锥,狠狠地钉在顾子川脸上。她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削。
冰冷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她唇齿间迸出,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砸在狭小寂静的屋内,清晰得如同冰棱碎裂:
“我,自会胜她。”
话音未落,洛书珩已猝然转身!
素白的衣袂划出一道凌厉而冰冷的弧线,带起的劲风甚至卷动了门口地面上的些许尘埃。她一步跨出门槛,没有丝毫停顿,更不曾回头再看顾子川一眼,径直朝着院门的方向快步离去。背影挺直,步伐迅捷,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近乎仓皇的冰冷决绝。只有那紧握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她内心并非如表面那般坚冰一块。
“砰!”
简陋的院门被她出去时带得重重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小屋内外,瞬间恢复了死寂。
顾子川维持着半撑起的姿势,僵在冰冷的床铺上,脸上的笑容还未来得及完全褪去,便彻底凝固,然后慢慢转为了极度的错愕和茫然。
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仿佛还没从那突如其来的冰冷风暴中回过神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洛书珩转身前那冻彻骨髓的眼神,和那句斩钉截铁的“我自会胜她”在反复回响。
师姐她……这是怎么了?
自己说错什么了?提醒她不要轻敌,这……不是很正常吗?珞瑶师妹的实力确实很强啊……
顾子川下意识地抬手,想挠挠头,却牵动了后背的伤口,痛得他“嘶”地抽了口冷气,动作僵在半空。他茫然地看着那扇还在微微震颤的简陋木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破烂的衣衫和渗血的伤口,一种巨大的、荒谬的、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困惑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风吹过院中那棵半枯的老梅,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几片残存的枯叶打着旋儿,飘落在紧闭的院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