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干爹！”江黯伏在窗台边，她还没完全长上个头，只能勉强将脑袋放到设计得略高的窗台上，一见到远处姗姗而来的本·布莱克，立刻大叫起来。下边的本抬头见到小丫头的小脑袋探出窗口，也轻松地挥手示意。
“干爹来了！我干爹来了!”她在像原地打桩机一般上下窜动，从刚刚枯草状的蔫吧模样瞬间打满能量，巴不得马上冲过去黏上他，“瓦伦希斯叔叔！快看，干爹还带回来两个精灵?”
休闻此放下茶盏，略有不悦地皱起眉头，手一指，令自己的“侍卫”凑到窗边查看。只见那两人一个似乎被暴揍过一番，狼狈不堪，另一个衣冠楚楚却十分谨慎。
瓦伦希斯随即认出二精灵，回到休身边请示：“王子殿下，是雷殿下和卡洛斯少校。”
“他带这俩过来干什么?”休呢喃一声，耐下性子按了按手边的传唤铃，吩咐服务生再添两副碗筷，顺便多来几道硬菜。江黯则趁服务生开门的当缝，一溜烟冲出这高层雅间，飞奔到外头，仿佛早上进理疗院的是她的干爹而不是她江黯。江黯跑跑跳跳，张开双臂冲去，顺理成章地被他抱起。本见她这么高兴，刚到嘴边要训诫的话语全部哑火，转而老实地领身后二精灵入前面米洛底最大的酒店。
“叨扰了。”瓦伦希斯督了眼不速之客，他没想到「圣阿达维耶」的三位王储会以这种方式会面。
“弟弟，亲爱的雷，你来这里做什么?“休面带微笑地行礼。
“兄长大人贵安。”雷也不甘示弱，他意味深长地瞟向身边的本·布莱克，“您的雇佣兵不小心打伤了我的侍从，是我执意要他带我去见雇主。”
“不是雇员，是赏金猎人。其次，是您的护卫不经打，这么说可真是失礼啊，第二王子殿下。”本的话让雷的眉头抽动了一下
瓦伦希斯很想骂上几句，明明在座的三位……好吧，除休不知道我的身份——都心知明对方的身份，还搁这玩花样迷语人呢这是?他不免觉得好笑。雷当年尚在「圣域」里修行时，他们三个也算志趣相投，自从那件事情后，所有的关系都翻天覆地，以至于三个兄弟要这般戏剧化地会晤。
本·布莱克，你真会挑时候。
思量忖度间，五人已然入座，真正的瓦伦希斯也被迫坐。
等大人都拿起刀叉，江黯便开始暴风吸入桌上的饭莱。不过有一说一，休还真舍得下本，各种昂贵的肉类与奇珍蔬果被摆满整桌，如果有两桌子或者愿意分成两桌的话，他一定会做出更豪奢的决定。
晚餐来得赶巧，五位大人一言不发地用餐，似乎唯有未成年“饭桶”乐在其中。雷正对着江黯，见她吃得急，便调笑到:“在米洛底，浪费粮食会被大人打手，小丫头很有好孩子的潜质嘛。”
“刚（干）爹缩（说）了，要把说（所）牛（有）都咳咳……”一边说话一边进食果然不是好习惯。本拍拍小家伙的背，并埋怨似地白了罪魁祸首。
“呵呵，吃饭时，要讲话前还是得先咽下去噢……这样，给你进个有趣的事下饭如何?”
江黯对古怪精灵的老故事并不好奇，但也许干爹喜欢，也就连连点头。
“那，给你讲一个精灵王族的故事吧。”雷放下酒杯微笑。
“精灵……王族?”江黯咽下了一大口史菜姆汤团，歪着头眨眼。
“不会是和某个老头说的差不多的故事吧。”本用叉子挑出人类可以接受的肉片，目光担忧地盯着江黯碗里还散发荧光的史莱姆面条。”
瓦伦希斯与休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自顾自地用餐，不作回应，将话语权交给第二王子，雷。
“今天给小江小姐讲一个很久很久很久……其实也就是十三个秩序确立之前。那个时候大陆战争还没有爆发，连极天上的神祇也还未定型。据传，我等上神“生命”于“记忆”之神「莱姆多恩」在「圣阿达维耶」的东北部种下自己的分身「莱姆多恩达斯」。
传说中，精灵的第一位女王奉献了自己最小的女儿，命令其化作神祇在陆地上的使者，当他们获得生命柄权时便杀死了第一王子，由此作为借口，咬定乃是神祇之子九头鸦的诱导，举兵吞并了他的领土。但那时刚苏生的「圣阿达维耶」尚没有与神抗争的能力，祂随即创造了「断角白鲸」来攻打逆反其身的信奉者。派出的四个儿子全部阵亡。
慌乱之下她开启了额间的第三只眼来窥探未来。她藏起了亲生嫡孙，和几些疼爱的庶子少儿，带她剩下的九十四个儿子去朝谒「莱姆多恩达斯」。可惜，彼时，她唯一的女儿已经纯乎与树融为一体，除掉圣树当然可以除掉神祇的干预，但那也预示着女儿的殒命。优柔寡断的女王迟迟没作出决定，在重天之上的「莱姆多恩」，便用生命树为桥梁向「圣阿达维耶」撒播“战争”与“力量”之神的种子，漫天而来的事无尽瘟疫与绝望。女王不愿杀死女儿，让94个儿子去向妹妹求情，只要好妹妹愿意传达他们的哭嚎，代他们直面神祇，国家就能得救。
不幸的是，当他们接近圣树时，圣树便收了他们的魂魄，侵了肉体。树上长出了血红的结晶与蓝荧的囊果，「莱姆多恩」附身于仅剩的一位王子身上，捧起结晶走向母王，立下了精灵王族的誓约，并让其服下结晶，延续亘古不变的诅咒。
战争很快被平复，而不断向外吐出灾难的「莱姆多恩达斯」也平稳下来，直至今日，仍是「圣阿达维耶」力量的源泉，亦是恐怖的休眠中的火山。
这是小孩子可以在饭桌边听的吗?
本放下叉子，他不但不觉得下饭，反而食欲全无。不过……和沃伦老头讲的出入很大，完全是对立的版本。
江黯若有所思，她没有马上开口，半晌才捂着脸蛋道:“你知道是什么誓言吗?”
“噢，听上去您对这传说很感兴趣嘛。”雷扶了扶自己的单边金眼镜，又摇晃起玛瑙杯，微笑着回答:“关于誓言，王族流传下来的版本众多，众说纷芸，市井上的更是被那群吟游诗人胡乱造谣，也不知道有真几分假，各有各的说法，各有各的道理。”
难道沃他老头所言也是不靠谱的版本之一？本思量着，他不清楚雷的版本出自谁手，又掺杂多少水分，但有一点确值得思考：据本·布莱克所知，这个世界的神造体系最早定格在3000年前，3000年前的事情口头流传下来，例如”99个儿子”什么的未免失真。
“在下知道你在想什么，布莱克阁下。”休切下一小块半熟牛排，用小刀压了压汁水，“99个儿子什么的，也太夸张了吧……”
本很想将叉子刺向这个套着入瓦伦希斯脸皮的家伙，割裂感实在太强。
“唔，不过，99个儿子对于精灵来说确实是个天文数字。精灵的生育力很低，所以许多精灵特别是平民最喜欢通婚，娶嫁于异族来提高生育可能，再不济就去「诞生园」领养自己的子嗣。反正，对于精灵，死了也有「莱姆多恩达斯」或第一先知来挑选延续血脉者。精灵会选择放低身价和人族在一起，毕竟人族实在过于特殊，生育力中上，而对其他种族血统的适应性极高，几乎可以完美让后代继承其他种族的特点……比如在下的叔父，他的妻妾里有三分之一都是女人族。”
果然，在米洛底多待一天，本的世界观就要多更新一天。
休如愿以偿看到了本复杂的表情，努力忍笑着补充:“关于誓言，在下倒是整理过，基本说法是三条。唯一能确定是第一条，所有传闻大同小异——灵族的王每一百年就要奉献出一个女嗣，献给圣树。这个女儿必须是“生命”或“记忆”的守护神，被选中的幸运儿额间会出现六芒星的神印。
本·布莱克很快联想到了一个精灵，瓦拉。
“至于第二条，基本分为两种说法，总结起来一者称要供奉99个精灵的性命，另一者坚持要服下红色结晶并定期拜谒神祇及神之子。“休很懂一般解释。
“那第三条呢?”江黯真像个好奇心旺盛的好学生，只要忽路桌布下她干爹邪恶的左手轻掐她大腿的行径。
很遗憾，在下也想知道。”休耸耸肩，将话题跳到了贵族们的歌舞剧上，还顺带攻击雷的诗了一把，并开始吐槽其他有损姑姑形象的诗词创作。雷也加入其中，就仿佛方才的对话真的只是为了话匣开关。往事拂去了的蛛丝，轻描淡写却叫人念念不忘。接下来的谈话本·布莱克全程处于神游状态，偶尔应和江黯的声音，给她夹点菜来，更多地在暗自思考。
他凭借话术与嬉皮笑脸度过了紧张与松驰并存的会晤，全瞳注视着窗外血色夕阳的落幕，目光打探这照拂大半天色的巨兽被夜之女神驱赶，直至雷提出要接走瓦伦希斯说几句时，他才发现桌子上的奇席所剩无及，街上亮起烛光。
“干爹、干爹，回旅店吧！你昨晚教的数学题我还不太懂。”丫头开始撒娇。
“好。”本心不在焉地回应，目光还从以休身上挪走。月色笼罩大地，接下来的时间将不属于太阳。想到这，不禁握紧了江黯的手。
米洛底的夜色永不会寂静，树木荫蔽下的人民总在清风的厚诗声下入睡，掩去那些不为世觉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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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布莱克的客房间被十层护罩保护，以使其能给睡觉如死猪的主人更多安全感，作为赏金猎人，这一点他维持了三年。可再严密的防守也有破解手段，世界上大半的阵法对于麦卡考斯特如虚没。他刚处理了四个雇主给的名单上的可怜虫，白底笑脸面具上还飞溅着些许血迹。旅店的石像警卫再怎么谨慎，入侵此之于麦卡考斯特而言，不过要掀翻孩童的玩具堡垒。他对这里的布局，比在自己家中(尽管他无定居之处)还了如指掌，他几下翻上了窗户，从斗篷中取出六七瓶药剂，加之小小的神秘素术，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本的护罩，无声地推开窗户，掀开轻纱落地帘，手灵活地接住了袖内短匕，转至最能发力的角度，预备将其抹除。
月光给予将死之人最后的光耀，此夜，光若游萤虚若蚕丝。他挥手将短光掷出却因被子的动向警惕地收住动作。
“唔，干爹……”稚嫩的女声从被窝里软绵绵地传出，被窝鼓起一个小包，那隆起处又缓缓移动，一直挪到被子边，极不情愿地探出凌乱的小脑袋。“你几天没洗脚了……臭死了……”
她迷迷糊糊中爬起，鼓起腮帮子给了干爹毫无意义的一拳。
江黯耷拉着小脑袋，仅着内里单衣，微凉的夜风叫她颤栗，可她不太想回到潜伏有臭脚丫子的恐怖被窝里。江黯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打算下床找隔壁的瓦伦希斯哥哥睡觉，她一回头，吓得睡间惊醒，睡意全无：一个笑脸浮在半空！
她又仔细一看，依稀分辨出四肢与躯干，以及发现了闪着冷光的刀柄，这分明是深衣刺容吧！江黯睡不着了，警惕地用抱头保护自己，并召唤出戒指里并没什么用的破木棍。
唔，干爹……有变态暗杀者……
她被吓得说不出话。
而在麦卡考斯特看来，顺光处的小黑猫正一点后挪，呆毛立起，神色惊慌。
吓到她了么……他想是光线问题。
江黯不如他淡定，心里闪过数十种打败偷袭者的实战技巧，可似乎没有一个可以应对此刻的危机。
暗杀者被发现之后不应该马上逃跑吗?总不能要是……要杀人灭口吧？不行！江黯咬咬牙，飞快瞟了眼一边酣睡如泥的没用干爹。
对不起，干爹，今晚是你徒儿我做不到……不行！我还没找到那个该死的男人！
“混蛋暗杀者，你有种跟我单挑，不准动我干爹……”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镇定。
然而，对方还真跳入室内。这不对吧?这是什么发展?
“好，单挑什么?”他的手心亮起一盏小灯，给室内多几亮光，江黯也才发现对方只是少年体型，不会比她高多少，顶多一米五几。
“哇哇哇，你别过来！我告诉你，我很厉害的！”麦卡考斯特乖乖地停在原地。
江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搞不懂这个暗杀者的逻辑，她抱住身后的干爹，脸色一沉：“你想干什么，暗杀者。”
“我没有恶意。”
“那你先把匕首丢了！”
麦卡考斯特轻笑，把匕首丢到一边，伸出空荡荡的双手，表示诚意。
江黯没有放下警惕，问他的来意和姓名。
“我只是……恰好路过，你们对面房间的家伙是我的暗杀对象。而且——你还没到知道我名字的时候，江黯。”
江黯大惊，这人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只听麦卡考斯特慢慢朝她移动，继续道：“我真的没有恶意，江黯，我之所以知道你的名字，也许是因为你在以前偷偷告诉我了吧。”
江黯皱眉，她以前在老家时，可没有这声音的人。麦卡考斯特见到江黯迟迟不放下戒备，也没有多说，也不表现额外的情绪，他缓缓走进床沿，继而做出了让江黯震惊的动作：他停在床沿，缓缓下跪，一手放在胸前，另一手举过头顶。这是「维诺拉」向尊贵者所行的礼仪，江黯下意识把手搭在高举的手上，他便温柔地放下手，隔着面具将自己的额头抵在江黯的手背上。
“请您相信我的善意，只是我们还不能正式交流。”
江黯怔怔地注视着月色下少年行使的效忠礼，嘴巴虚张。他虽是少年身形，音色却饱含年长者的底蕴，让人无意中放下猜忌，愿意信任。
“我马上要离开「圣阿达维耶」，为了你的安全，请尽快带着……这位男士离开吧。”他大概是不知道江黯和布莱克的抚养关系
“为什么？就算——就算你发誓效忠，我凭什么马上离开？”
“……因为这里马上就要发生可怕的事情，你隔壁的王子很快会面临生命的抉择，同样，所有，所有的精灵、矮人，侏儒、地精，兽人、亚兽人，龙族、翼族……无人会幸免，这个国家将要覆灭。”
什么？他说什么？
“就在四天之内。”他语气平淡地就像在说今天夜宵吃什么。
江黯抿唇，黑眸在夜色中躲闪，继而放松肌肉，站在床上，俯视这位来意不明的面具男。她深吸一口气，道：“给我能相信你信息来源的证据。”
“这个有点难，你的脑子可能会受不了。”
“你是在嘲笑我吗？”江黯十分不满。
麦卡考斯特笑了，这让江黯更加恼火，他马上调整仪态，却半开玩笑地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更有用的信息，我的雇主是雷·林，你想知道有关他的重要事情吗？”
江黯对他并没有兴趣，但是她觉得干爹会很需要，于是点点头。
“好啊，不过作为暗杀者，我需要报酬，让我……”
“我、我没钱！”
“呵呵，让我摸摸你的脸吧，江黯。”
？
江黯瞳孔地震，不禁后退一步，但是转念想到自己好像不亏，而且干爹肯定会夸赞自己，于是大义凛然地蹲下，把自己的脸慢慢凑过去。
但，麦卡考斯特没有动手，而是温柔地笑笑，告诉江黯自己只是想要逗逗她：
“你若是想，我全部都会献给你……”
江黯一时不怎么回答，她现在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素不相识的暗杀者要用这种态度对待她。
“什么?”江黯一时间没听懂他的意思，可麦卡考斯特很快靠了上来，将额头与她的靠在一起。记忆，他的记忆化作流水，电波一般触动神经，她仿佛置身空间外，一下子被卷入奔涌岁月的海洋里，那表面浪花破碎而漫长，其中游着神秘隐晦的鱼儿，无法窥见黑色大海的秘密。很怪，但她不抗拒。
“那么，请接受我的记忆，当然，是部分的。”
琐碎的，悲痛的，有广为人知的，有无人知晓的，有令人发指的，有令人唏嘘的……
她在一瞬间接受了洪水般的记忆，仿佛切实发生在自己身上。但其几分真相几分假存，她还需细细分辨，但练选过的记忆倒不那么混乱。
“好神奇!”她来不及整理，后知后觉地感叹。
“我已经，将与雇主有强关联的全部交给你了，不过我也加上了附加条件，你将无法告诉第二个人。”
“这是怎么做到的？好厉害，可以教给我吗?
“很抱歉，这个还真的不行。”
“可是这个——”
“嘘。”少年将食指压在她的唇上，“想知道的话，记得来「干比谟多」找我，我们会在一片让你难忘的流星雨中重逢……而现在，乖孩子该睡觉了。
少年话音刚落，一股睡意又涌上心头。视线模糊起来身体不自主地开始疲软。
“记住，要小心瓦……”
可惜声音过早弥散在了夜色里，她没能得知名字，只能记住了睡去前他在黑暗中不舍地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