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伦希斯一大早便同休·林告假。
他做了个梦,那是十一年前,或是说「圣域」的一百九十年前的一天,可笑的梦里他们三个还是三个无知天真的少年。那时,姑姑还常会微笑,尚未完全成为第十九任的第一大先知。
真是讽刺,时间又何止会改变样貌,它也会改变身边人的心。他离开那扎苏,离开这个令他不适的老家,说实话,瓦伦希斯认为他早已不是当年养尊处优的王子、王孙,他在「圣域」里过惯了荒芜的生活,整个少年时期的玩伴只有匆匆而去的两个堂弟,亲近之人也只有他捡的一只寒鸦和他唯一的亲爱的姑姑。剩下的,便是在书籍的重压与生存的考量下前行。他必须比任何人都强大,比任何人都勇猛。他是王储——即便那只是头衔。瓦伦希斯对瓦利文的恨意,在很长的时间内都是他拼命在死亡边缘爬起来的动力,然而到今日,他竟不知从何下手。
“乖,去照顾你的妈妈,爸爸很快就来。”
“瓦伦去救你妹妹,不要犹豫,带着她下去……”
“别怕,你还有姑姑在……咳、咳咳……快跟姑姑走……”
瓦伦希斯的意识被过去的回忆所席卷、冲刷,每每都搅乱他的大脑,湮没他的精神。他恍惚中瞥见自己的手,可只见到了两道淌成溪流暗色的血。瓦伦希斯心头一悸,二话不说往墙上狠一砸,真实的疼痛能让他保持冷静。
你恨你的叔父瓦利文吗?我恨……当然恨……
你想杀死他吗?我不知道……
你怕死吗?我……
……
“好了,休,轮到你了。”狱卒突然叫他的“名字”。
休,对了,我现在是休,那个被除名却依然是我血亲的家伙。我要持续这种伪装多久?这场闹剧还要持续多久?
“谢谢。”瓦伦希斯点点头。现在没有时间胡思乱想,离「月升节」大庆典只有4天,他必须弄清并阻止休的计划。
于是他找到了父亲的旧臣之一:典狱长,埃尔伯特·亨利。
老亨利端坐在桌前,桌上摆放着一杯方朝进口的浓茶,其余空间尽被大大小小的卷宗占据。他的领子立得笔直,仿佛提起他的脊柱一样,身上没有多余的柔软,从头到脚棱角分明。十分古怪地剔了阴阳头,将内心隐藏在目光之中,举手投足间流露着不容置否的凛然。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眉心的皱纹加深,不等来者问好,冷冷地笑道。
“典狱长说笑了。”瓦伦希斯仍旧依礼数鞠躬。
“你倒是有趣,陪他们玩这出戏。”亨利胡子一吹。
“您的意思是?”
“连我都知道啦,前些天一轮比赛时我就看你不对劲,瓦伦希斯,你真觉得自己的角色扮演得很出色吗?”
瓦伦希斯毛骨悚然,他飞快用余光确认了下身后,压低声音,蹙眉问道:“典狱长,你认得我?”这不应该啊,我的面具是那个“侍卫”的,气息也敛好,发型衣着别无一致。
“你还太年轻了,小子。”老亨利合上杯盏,“你就是化成草木灰我也认得你。我不知道你的信心来自何处,但我可以善意地提醒你:休·林作为‘外形’的守护灵,他早就认出你了。他居然有心情陪你演戏,真有意思,我那天在考场上就注意到你们俩了,一个跟在后面装侍从,一个在人族面前装糊涂。呵,真有闲功夫。”
休,早就知道是我了?那他这几天都在骗我?他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该死,越来越搞不懂了。
“我对你们年轻人的事不感兴趣,倒是你,瓦伦希斯,不好好在「圣域」跟第一先知修行,一定要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出来,不能多忍会儿吗?这样也算成年王储的事……”“典狱长。”瓦伦希斯冷静下来,他现在既已知道休在戏弄他,就更不能停留在表层,他需要更多信息,“正是第一先知指示我出来的。”
“噢?她?怎么会,她没道理让你出来。”
“您最近有没有留意过狱里的风声。”
“那些狗东西劳改完净会扯蛋,也不知道是哪个小畜生送的情报,天天造谣。不过,这都是平常就有的,我何必理会呢?”
“那,您有没有听到关于……瓦利文摄政王的事。”
一直在抚摸胡子的手忽然停下,老亨利的灰眸暗了暗,接着回答:“你说那小子。桃色的,白色的,灰色的都有。你怎么突然关心起他来了,这难道也是第一先知指示你说的吗?”
“典狱长,我怀疑,休·林,想要登基。”“放肆!”亨利一拍桌子,震得卷宗向上一飞,茶杯撞击桌面的脆响惊到了瓦伦希斯,但他更加确信了亨利的信息源绝对可靠——在那一下笃定而恼怒的拍打中,亨利在房间原有的结界上又加了一层,杜绝了一切窃听可能。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小子。”
“休·林杜撰了一个理由,不知道从哪里取得信息,重金请了「西莱特」的赏金猎人来取瓦利文的项上头颅。但我恰好和那个赏金猎人有些交流,认为他的理由并非空穴来风。”
“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不出卖你,不欺骗你呢?小子,人心会变,兄弟能反目,父子能相杀,叔侄可相仇,你是因为什么才决定把这些告诉我……”亨利眯起双眼,微颌首眈视。长者威严尽显无遗,他一字一句地问道。压得年轻的王子有些动摇,他深吸一气,继而孤注一掷:
“克菈莉莎。”亨利挑眉;“你提那个老太婆做什么?”
“我出门前看到克菈莉莎的使者来做解释了,虽然不知成功了没有——不,肯定会,因为这信息也是你这个典狱长告诉她的;那次面试也是,你知道那赏金猎人讲的都是酒肆政见,却给他通过票,因为你站在我这边,才让你的前妻克菈莉莎女士来协助。”
“我和她很久之前就断绝联系了。”亨利站立起来。
“我敢打赌你的抽屉里还有她的画片。”瓦伦希斯不服输,继续道。
“我要是是帮助休呢?那个人类是休的佣兵又不是你的。”
“因为你让我通过了比赛。那个一轮的官员是你的人,我以“侍卫”的身份出现,平民是不可以参赛的。但你应该这么吩咐过吧,让戴面具的进来。我当时并没有全开「半生之眼」,甚至素能都没有用多少,但他一见到我摘面具后就让我进去了,甚至还草草放过了后面一个面具仔。我猜是千里传音石,每个监考官都有,方便贵族与重臣下达指示,你认出了我,但因远距离无法清晰确认,所以……”
“哈哈哈哈……不愧是瓦拉的侄子,瓦尔的亲儿子!”老亨利大笑起来:“我确实在人族猎人进城起就关注你们了,每一个人的暂居证需经过我这一层的画押。一开始只是因为第一先知告诉我要放人族进城,没想到你也在!”他对抚摸起胡子,和蔼不少,“说吧,你的怀疑理由,关干休与瓦利文。”
太好了,果然典狱长还是念我父上的旧情,肯暗中助我一臂力。
“那,就从————”
“丞相审查——————”
“西奥多?这家伙来做什么?”亨利一时惊觉,他一挥手消去结界以防怀疑,并让瓦伦希斯立刻吃下隐身丹敛了气息躲到暗房里躲好。“这家伙打小对素感知迟钝,就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用了素术都没事,千万别出声……”
老亨利坐回椅上,等待拐杖声逼近。
“谁?”他例行公事般问。
西奥多·蒙多提图,他为什么会光顾监狱,还是这关押重犯的地方,难道是出案子了?瓦伦希斯伏在暗后门,侧耳偷听,汗水却不住冒出。
“别来无恙,典狱长。”精灵丞相客套着前来,推门而入。狱中的灯火分布不均,照得他华美的衣服也被切割成了一明一暗,一十日音,一半置身于阴影里,一半飘摇于虚幻中。
“无事不登三宝殿。”典狱长摆出他的口头禅,不露丝毫胆怯。
“欸,别这样。”西奥多微笑着迈入办公室中,在沙发上坐下。
“有话直说,老子还有一桌案子没审。”
“你总是这样急火燎的,总摆着一幅臭脸,难怪克菈莉莎会选择离开。”这就是上司对下属的态度吗?都不带求人的语气,“哼,你那点破事也要我提吗?难怪当年先知大人当众拒绝你。”亨利不甘示弱,以毒攻毒。
西奥多丞相倒没有表现出不悦,反倒轻松一笑:“不提这些陈年旧事了那我们直入正题:我想借你一点精灵。”
“怎么,看你家太太的首饰吗?”“呵哈哈哈,你个老顽固还有几些说中,不过啊,是我的东西,而且是找。”找?西奥多能丢什么,和瓦利文这老贼的密信吗?
“什么东西,要从我这里借家伙?不说清是我可批不了。”
“何必呢!有句话说的好,知道一半最妥当,老亨利啊,你只管去找,不必在意那是什么东西。”
“你都不告诉老子什么玩意儿,怎么去找?找空气吗?还找你老子啊!”
“急什么,”西奥多缓缓道,“你自然会明白的。老伙计,你自然会明白。你要做的就是派人严查。那东西很显眼,也很重要,普通人家里不会有的。”
“给个大概描述,不说清点那些手脚笨拙的家伙怎么分辨的出来,一会儿把人收藏品抢来了,回来还得得怪到我身上。”
“诶诶……所以说你这家伙太急……你会懂我的意思的,你会找到的。”
外面沉默了许久,瓦伦希斯猜测他们在打心理战,或是眼神沟通。他不擅政治,更不懂也懒得懂老钉子们想做什么。
“好,但有个条件.”瓦伦希斯紧张起来。
“职权范围之内必应。”
“……给我那老太婆送一盒吃的去,勿说是我的主意。”这是什么鬼?
“你们俩个啊,早点和好吧……”西奥多无奈地讪笑,到底同意了典狱长的“条件。”
可是……总感觉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