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断天城，果然换了一副面孔。主干道上灯火通明，巨大的灯笼悬浮在半空，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道路两旁，各种摊贩挤得满满当当。有售卖刚从遗迹外围侥幸获得的、不知名矿石或兽骨残骸的；有兜售号称能抵御遗迹毒瘴、看破幻阵的符箓丹药的；还有临时搭建的酒肆食铺，飘散出诱人的食物香气和浓烈的酒味。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修士们聚在一起喝酒吹牛的声音，震耳欲聋。
顾子川信步走着，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四周，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空气中飘过的每一句与遗迹相关的议论。
“……听说了吗？昨天又有几个倒霉蛋想提前潜入遗迹外围探路，结果触发了残存的禁制，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嘿，富贵险中求！那点禁制算什么？据说核心区域才有真正的好东西！上古元婴大能的传承啊！随便得到一点，这辈子都不用愁了！”
“……别做梦了，传承轮得到我们？看到没，上三宗的人都来了！剑宗、合欢宗、毒宗，哪个是好相与的？咱们能跟在后面喝点汤就不错了……”
“……毒宗的人也来了？嘶……那帮玩毒的，还是离远点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寻了一家人气颇旺、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饭铺，在角落最不起眼的一张空桌坐下。点了一碗最便宜的灵谷饭和一碟素菜，慢慢吃着。他的位置偏僻，光线也暗，很好地将他隐藏在喧嚣之中。
周围的议论声源源不断地涌入耳中。
“……要说这次最引人注目的，还得是剑宗那位圣子大人吧？”
“可不是嘛！萧辰！那可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听说不到三十岁就已是结丹后期！一手‘惊雷剑诀’霸道无比，另一手“寒梅剑式”柔中带刚。”
“啧啧，结丹后期啊……这遗迹限制修为在元婴以下，他这实力在里面岂不是横着走？”
“那也未必，合欢宗那边听说也派了狠角色过来！”
“兄弟，一个人喝闷酒多没意思？来来来，相逢即是有缘，一起喝一杯？”
一个带着几分醉意和自来熟的声音打断了顾子川翻涌的思绪。他抬头，只见一个穿着御灵门服饰、身材微胖、脸色红扑扑的年轻男修，正端着一大碗酒，笑嘻嘻地站在他桌旁。这男修看起来二十多岁，筑基中期修为，腰间挂着两个鼓鼓囊囊的灵兽袋，眼神有些迷离，显然已经喝了不少。
顾子川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他最不想的就是与人交际，尤其是在这种地方。他只想安静地收集信息。他微微摇头，声音平淡：“多谢好意，在下不善饮酒。”
“哎~出门在外，哪有不喝酒的？酒可是好东西，壮胆！”那御灵门弟子仿佛没看到顾子川的冷淡，一屁股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把酒碗往桌上一放，溅出几滴酒液。“在下王通，御灵门外门弟子。兄弟看着面生，是哪门哪派的高足啊？”他一边说，一边好奇地打量着顾子川那身朴素的服饰。
顾子川心中无奈，知道避不过去了。他不想惹麻烦，也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心思电转，他低声道：“云剑门，顾川。”他隐去了名字中间的“子”字，报了个假名。云剑门也是下五门之一，与青云门实力相仿，同属剑修门派，不易引人怀疑，而且刚才在客栈也见到了云剑门弟子，冒充起来更自然。
“云剑门？哦哦！幸会幸会！”王通恍然，热情地端起酒碗，“原来是剑宗的兄弟门派！来，顾兄弟，走一个！为咱们在这断天城相遇干杯！”他不由分说地将另一个空碗倒满劣质的灵谷酒，推到顾子川面前。
酒气刺鼻。顾子川看着那浑浊的酒液，心中叹了口气。他不想节外生枝，更不想因为拒绝而引来不必要的关注。他只得端起碗，与王通虚碰了一下，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辛辣粗糙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
“痛快！”王通见顾子川喝了，高兴地一仰脖，咕咚咕咚喝下去大半碗，抹了抹嘴，话匣子彻底打开了。“顾兄弟，你也是冲着那遗迹来的吧？嘿，这次可真是热闹了！我老王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宗门扎堆儿！你看那边，”他努努嘴指向不远处一桌衣着华丽、带着几分傲气的修士，“摘月门的，鼻孔都快翘到天上去了！还有那边几个，”他又指向另一桌气息阴冷的修士，“五毒门的，浑身都冒着毒气，看着就瘆人！还有御灵门自家的师兄弟……哦，还有剑宗的大爷们！”提到剑宗，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声音压得更低。
“听说啊，”王通凑近了些，带着浓重的酒气，神秘兮兮地道，“剑宗这次可是下了血本了！连他们的圣子，萧辰大人都亲自来了！”他一边说，一边贼兮兮地左右张望，仿佛怕被人听到。“那可是结丹后期的大高手！他一来，这遗迹里的头等宝贝，怕是要姓萧了！”
顾子川配合地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萧圣子也来了？那……确实没什么悬念了。”他顺着王通的话头，想套出更多信息。
“谁说不是呢！”王通一拍大腿，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庆幸的表情，“不过，万幸啊万幸！听说他们的圣女，那位夏清梨公主殿下，这次没来！不然我们真是连汤都喝不到了！”
“哦？为何？”顾子川故作不解，“圣女殿下不来，不是好事吗？少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哎哟我的顾兄弟！”王通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顾子川，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夸张的敬畏，“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那位夏清梨殿下是什么人物？大夏王朝的三公主！剑宗宗主的亲传弟子！剑宗圣女！身份尊贵得吓死人！这还不算，你知道她什么修为吗？结丹期巅峰！离元婴老怪就差一步！她才多大年纪？听说一手剑术出神入化，同辈无敌！她要是来了，为了她的安全，剑宗和皇室得派多少高手跟着？那阵仗，遗迹里的好东西，还能轮到我们？怕是连遗迹外围都得被他们清场！咱们这些人，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啊，她没来，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王通说得唾沫横飞，仿佛夏清梨没来，他就能捡到天大便宜似的。
顾子川心中苦笑，面上却适时地露出震惊和后怕的表情：“结丹期巅峰？还如此年轻？竟……竟如此可怕？多谢王兄告知，在下……在下还真是不知深浅。”他端起酒碗，主动敬了王通一下。
“嘿嘿，现在知道怕了吧？”王通见顾子川“被吓到”，很是得意，“所以啊，咱们这些小鱼小虾，就得有自知之明。遗迹里，见到上三宗的人，尤其是剑宗的，绕着走！见到好东西，也得掂量掂量有没有命拿！”他又灌了一大口酒，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不过嘛，也不是所有上三宗的人都那么可怕吓人，也有养眼的，嘿嘿……”
“哦？”顾子川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王兄指的是？”
“还能有谁？”王通挤眉弄眼，带着男人都懂的笑容，“合欢宗啊！那帮仙子，啧啧啧……那身段，那容貌，那声音……简直要人老命！”他搓着手，一脸向往。
“合欢宗？”顾子川想起了师父那封要交给宗主苏婉柔的信，也想起了玉简中关于该宗的描述——以双修、魅惑之术闻名，虽位列正道上三宗，但行事作风亦正亦邪，颇受争议。“她们也派人来了？”
“来了！当然来了！”王通眼睛放光，“今天下午刚进城，好家伙，那阵仗！十几个女修，个个天香国色，尤其是为首的那个……虽然蒙着面纱，但那身段，那气质……啧啧，听说就是合欢宗当代圣女，苏凝嫣！”
苏凝嫣！又一个关键的名字！天生媚骨，合欢宗圣女！顾子川的脑海中迅速闪过关于此女的资料。这同样是他需要警惕的目标。合欢宗的手段诡谲莫测，魅惑之术防不胜防。
“苏凝嫣圣女……”顾子川沉吟了一下，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那她们的宗主，苏婉柔前辈…”他抛出话题，想看看能否从这看似口无遮拦的王通嘴里，得到一些关于苏婉柔的信息，毕竟师父的信最终是要交到她手上的。
“苏宗主？！”王通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随即意识到失态，赶紧捂住嘴，眼睛却瞪得溜圆，闪烁着狂热的光芒，“那可是美人榜第一的美人！何止是第一！那是断层第一！红颜祸水？祸国殃民？这些词都不够形容！据说她只要看你一眼，就能把你的魂儿勾走！那魅术，已经练到了化境，根本不用刻意施展，一颦一笑都是天然的风情！垂涎她美色的人？嘿，数都数不过来！不过……”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
“不过什么？”顾子川追问。
“不过听说啊，这位苏宗主眼界极高，对谁都看不上眼。而且……有小道消息说，她其实早就心有所属了！”王通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什么惊天大秘密，“只是没人知道她心上人是谁，是死是活，在哪儿。这也成了咱们修仙界一大悬案呢！”
心上人？顾子川心中猛地一跳！师父留下的那封给苏婉柔的信！难道……师父他老人家……和这位艳冠天下的合欢宗宗主……？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让他瞬间有些失神。但随即他又强行按捺下去。不可能！师父一生清苦，修为虽为顶尖（至少在他认知里如此），怎么会和合欢宗宗主这等人物扯上关系？一定是自己想多了！或许师父只是与苏宗主有旧，或者……有求于她？毕竟自己这灵根的问题，或许合欢宗某些秘法能有点作用？他甩甩头，将这个过于惊悚的猜测暂时抛开。
“苏宗主竟有心上人？这倒是奇闻。”顾子川故作惊讶地附和了一句。
“谁说不是呢！”王通感叹，“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人物，能入得了苏宗主的法眼！唉，真是羡慕死个人！”他咂咂嘴，又灌了一口酒，脸上猥琐的笑容更盛，“不过嘛，苏宗主咱们是别想了。但她的徒弟，那位苏凝嫣圣女，嘿嘿，听说也是绝色！天生媚骨啊！那可是比苏宗主当年还要稀罕的体质！啧啧啧，要是能一亲芳泽……嘿嘿嘿……”王通说着说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眼神迷离，显然陷入了某种不可描述的幻想。
顾子川看着他那副猪哥样，心中一阵无语。合欢宗的女子，尤其是身具媚骨者，对于普通修士的诱惑力确实巨大。但越是如此，越要警惕。色字头上一把刀，多少英雄豪杰栽在这上面。他暗自提醒自己，若真遇到这位苏凝嫣圣女，务必万分小心，守住心神。
“王兄，慎言。”顾子川淡淡提醒了一句，端起酒碗，“遗迹开启在即，还是多想想如何保全自身，寻些实在的机缘为好。”他不想再听王通这些无聊的意淫了。
“啊？哦哦！对对对！顾兄弟说得对！”王通被顾子川一盆冷水浇醒，讪讪地擦了擦口水，也端起碗，“来来，喝酒喝酒！预祝咱们都能在遗迹里捞到好处，平安归来！”
两人又虚碰了一下碗。顾子川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感直冲脑门，却也让他混沌的思绪清醒了几分。
“王兄，时候不早了，在下还有些事，先行告辞。”顾子川放下酒碗，站起身，拱手道。
“啊？这就走了？”王通有些意犹未尽，但见顾子川态度坚决，也不好挽留，“那行，顾兄弟慢走！遗迹里要是遇到，互相照应啊！”
“一定。”顾子川敷衍了一句，留下几块碎灵石付了饭钱，便转身快步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身影很快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王通看着顾子川消失的方向，打了个酒嗝，嘟囔道：“云剑门的？看着挺闷的一个人……不过人还挺实在……”摇摇头，又自顾自地倒酒喝了起来，继续沉浸在对合欢宗仙子的美好幻想中。
离开了喧闹的饭铺区域，顾子川并未立刻回客栈。夜色更深，集市上的人流却依旧汹涌。他在一些售卖杂货、矿石、甚至残破法器的摊位前驻足，看似在挑选东西，实则在留意着周围的环境和更隐秘的交谈。偶尔，他也会低声询问一些关于遗迹外围地形、已知危险区域的信息，付出少量灵石换取一些零碎的情报。
信息纷繁复杂，真假难辨。有的说遗迹入口在城西三百里的黑风谷，有的说在北面的葬魂涧，还有的说入口不止一个。有的煞有介事地描述遗迹里遍地灵草、法宝随处可见，也有的危言耸听，说里面布满了上古杀阵和恐怖的傀儡守卫。关于“阴阳珠”的消息，却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一丝涟漪。这种上古奇物，知道的人恐怕本就极少，即便知道，也绝不会轻易透露。
时间在搜寻和警惕中悄然流逝。夜色如墨，将断天城巨大的轮廓勾勒得更加狰狞。顾子川站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口，望着远处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主街，眼神深邃如寒潭。
剑宗圣子萧辰、合欢宗圣女苏凝嫣、神秘的毒宗长老、还有无数隐藏在暗处的散修强者……这趟浑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深不可测。
师父与合欢宗宗主苏婉柔扑朔迷离的关系，那封不知内容的信，如同一个缠绕的谜团。
而最重要的“阴阳珠”，依旧杳无音讯。
前路艰险，步步杀机。
顾子川缓缓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破损的灵根深处，那熟悉的刺痛感似乎又隐隐传来，却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鞭策。
他没有退路。
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在无边黑暗中艰难地摇曳着，支撑着他，必须走下去。
他最后看了一眼喧嚣的夜市，转身，身影无声地没入更深的黑暗之中，向着“归云居”的方向走去。断天城的第一夜，注定无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