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步步走向离他最近的那个年轻弟子。那弟子还带着天真的笑容看着他。
“师兄？”
顾子川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如同拂去尘埃般，拂过那弟子的额头。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熟睡的婴儿。一缕微不可察的剑气，带着星辰的纯净与月华的清冷，无声无息地没入对方的眉心。
年轻弟子的身体微微一颤，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如同泡影般缓缓消散。他的身影在月光下变得透明，最终化作点点荧光，如同夏夜的萤火，飘散在温柔的夜风中。没有痛苦，只有永恒的安眠。
“下一个……”顾子川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走向那位看花的师姐。师姐似乎有所察觉，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理解而释然的微笑，轻轻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顾子川的手指拂过她的眉心，她的身影同样化作飘散的荧光。
一个又一个。 赵铁柱……王师妹……李管事……
每一次抬手，每一次拂过，都像是在顾子川的心头剜下一块肉！他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们安详的睡颜，不去听他们最后的低语。泪水无声地滑落，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滴落在幻境中柔软的草地上。他如同一个沉默的引渡者，行走在昔日的同门之间，用最温柔的方式，执行着最残酷的使命。
当最后一道身影在月光下化作荧光消散，整个幻境山坡，只剩下顾子川一人。他站在空旷的花海中，仰望着那轮清冷的明月，久久无言。巨大的悲伤和空寂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亲手，终结了青云门最后的、也是最庞大的一部分……
“解……”
现实世界中，随着顾子川一声疲惫到极致的低语，笼罩广场的清冷月华如同潮水般退去。镜花水月的幻境消散。
噗通！噗通！噗通！
那些在幻境中化作荧光的同门，在现实中，他们的身体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接连不断地、沉重地倒在了冰冷的血泊之中。整个广场，除了角落那群瑟瑟发抖的幸存者，再无一个站立的身影。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这片刚刚经历完最后杀戮的广场。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再次弥漫开来，提醒着所有人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幻。
顾子川身后的金色法相虚影缓缓消散，星辰之力隐没，月光也恢复了平常的清冷。他缓缓从空中落下，踉跄了一步，才勉强站稳。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强行催动法天象地和镜花水月，对他的身体和神魂都是巨大的负担。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污、微微颤抖的双手。这双手，刚刚“温柔”地送走了数百位同门……他再抬头，目光扫过广场上密密麻麻、姿态各异的尸体。那些熟悉的面孔，此刻都凝固在一种奇异的平静之中。
心，像是被掏空了。没有眼泪，没有嘶吼，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他做了什么？他拯救了什么？他又失去了什么？巨大的迷茫和虚无感吞噬着他。
“顾……顾师兄……”一个怯生生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顾子川缓缓转过头，看向角落。那群幸存下来的弟子，正互相搀扶着，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出他们最后的庇护所。他们的脸上依旧残留着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对顾子川的敬畏。
突然，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衣衫褴褛的外门弟子，猛地对着顾子川的方向，深深地、几乎将头埋进胸膛地鞠了一躬！
“谢……谢谢顾师兄救命之恩！”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无比的真诚和哽咽。
仿佛是一个信号！ 噗通！噗通！ 一个接一个的幸存者，无论男女，无论年长年幼，都朝着顾子川的方向，深深地弯下了腰，低下了头。
“谢谢顾师兄！” “多谢师兄救命！” “顾师兄大恩……”
此起彼伏的、带着哭腔的感谢声，在寂静的广场上响起，汇聚成一股微弱却坚定的暖流。
顾子川看着眼前这几十个深深鞠躬的身影，看着他们劫后余生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他救了他们吗？或许。但他也亲手葬送了更多的同门。这份感激，像是一把双刃剑，刺得他心口生疼。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沉默着，默默地走向那些倒下的同门。在幸存者们不解的目光中，他俯下身，一个一个，极其认真地，从那些已经冰冷的尸体上，解下他们佩戴在胸前、象征着内门弟子身份的——青元石。
这些温润的青色玉石，曾经承载着无数青云门弟子的骄傲和梦想。此刻，它们沾染了主人的鲜血，也沾染了顾子川手上的血污。
顾子川捧着一把沾染着血渍的青元石，走回到幸存者们面前。他摊开手掌，任由那些染血的玉石在月光下散发着微光。
“拿着。”他的声音异常沙哑，仿佛许久未曾说话，“这是……青元石。代表内门弟子的身份。”
幸存者们愣住了，看着那些染血的玉石，眼神复杂。
“从今天起……”顾子川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而惶恐的脸，“你们……就是青云门的内门弟子了。”
这句话，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幸存者们看着手中沾着同门鲜血的信物，感受着其沉甸甸的分量，一时间百感交集，有的默默流泪，有的紧紧攥住了石头。
顾子川没有再说什么。他最后看了一眼山下青云城的方向，那里依旧一片沉寂的黑暗，仿佛对山上的炼狱毫不知情。
“此地……已非善地。”他收回目光，声音疲惫而空洞，“魔教……或许还会再来。大家……散了吧。青云门……已经没了。”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吐出最后几个字：“……去过自己的生活吧。”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拖着疲惫不堪、仿佛随时会倒下的身躯，一步一步，朝着曾经属于他的清虚峰方向走去。月光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无比孤寂和萧索。那背影，仿佛承载着整个宗门的废墟和无数亡魂的重量。
“顾师兄！”一个带着哭腔的年轻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顾子川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顾师兄！”那个少年弟子鼓起勇气，大声问道：“青云门……青云门……还会再重建吗？”
顾子川的身体微微一震。
少年带着无限的期盼和一丝哽咽继续说道：“青云门……给了我们这些普通人……修仙的机会……给了我们一个家……它……它不能就这么没了啊！顾师兄！”
家？重建？
顾子川缓缓转过身。月光照亮了他苍白而布满血污的脸，也照亮了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迷茫和沉重如山的疲惫。他看着那群捧着染血青元石、眼中闪烁着微弱希望火苗的幸存者。
重建？谈何容易！宗主陨落，长老尽叛，精英弟子死伤殆尽，宗门根基被毁，强敌环伺……他只是一个刚刚结丹、背负着满身血债和巨大创伤的“幸存者”而已。他连自己的前路在何方都不知道，如何去重建一个已经倾覆的宗门？如何去回应这份沉甸甸的期望？
他张了张嘴，想说“不可能”，想说“忘了吧”，想说“各自安好”……但看着那一双双饱含泪水、充满期盼的眼睛，看着他们手中紧握的、象征着传承的青元石……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最终，在那数十道期盼目光的注视下，顾子川极其缓慢地、沉重无比地……点了点头。
这个点头，没有承诺的坚定，没有未来的蓝图，只有一种被命运推着走、被责任压着答应的疲惫和迷茫。更像是一种不忍打破最后希望的、无言的默认。
点完头，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转过身，再没有丝毫停留。脚下剑光一闪，碎云剑托起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化作一道孤寂的流光，决绝地射向清虚峰的方向，消失在清冷的月色之中。
只留下广场上几十个捧着染血青元石、望着他消失方向、心中充满复杂情绪的“内门弟子”，以及一片被血浸透、埋葬了青云门最后辉煌的……寂静坟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