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揽月阁
雕梁画栋、珠帘垂幔的奢华寝殿内,此刻却弥漫着一股冰冷的死寂。香炉里价值千金的龙涎香袅袅升腾,却驱不散那无形的压抑。
大太监王福,面白无须,脸上堆着常年不变的、如同面具般的恭敬笑容,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飘忽。他双手恭敬地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用那特有的、抑扬顿挫却又缺乏温度的尖细嗓音,清晰地宣读着每一个字:
“……朕惟乾坤定位,阴阳协和,乃人伦之始。朕之三女清梨,毓秀名门,淑德温良,及笄之年已过,待字闺中。为承宗庙,广嗣续,亦为皇室延揽英才,固我大夏之基业……特开恩科,于皇城演武场设‘天武演英’之擂!凡我大夏青年才俊,无论出身,皆可一展所长……擂台魁首者,即为朕之乘龙快婿,赐驸马都尉之爵,尚三公主清梨!……钦此!”
“尚三公主清梨”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敲在跪在下方地毯上的夏清梨心头。她低垂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滑落,遮住了她瞬间变得毫无血色的脸颊。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住了华美宫装的裙裾,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公主殿下,接旨吧。” 王德福宣读完,将圣旨合拢,微微躬身,双手向前递出。他的声音依旧恭敬。
夏清梨缓缓抬起手,指尖冰凉得如同刚从寒潭中捞出,微微颤抖着,接过了那卷沉重无比的明黄卷轴。
“老奴告退。” 王德福脸上那刻板的笑容纹丝未动,又行了一礼,便带着几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揽月阁。厚重的殿门缓缓合拢。
圣旨被夏清梨随手搁在旁边的紫檀木案几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陛下!陛下这是怎么了?!” 一直侍立在一旁的江晚吟再也忍不住,几步冲到夏清梨身边,清秀的小脸上满是急切、不解和愤懑,“公主您是剑宗圣女啊!您的大道在剑锋之上!陛下明明知道您身负玄阴之体,元婴之前……元婴之前根本不能……不能……” 她后面的话因为羞愤和激动有些说不下去,眼圈微微发红,“怎么能突然下这种旨意!这比武招亲……简直……简直荒谬!” 她替公主感到强烈的委屈和不值。
夏清梨没有立刻回应。她缓缓站起身,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精致人偶,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寝殿一侧那扇巨大的琉璃雕花长窗。窗外,是皇家园林精心修剪的景致:奇石嶙峋,曲水流觞,珍稀花木在宫灯柔和的光线下舒展着枝叶。一切都那么完美,那么精致,像一幅价值连城的工笔画。
可落在夏清梨眼中,这画框之外,是更高、更坚固、无法逾越的宫墙。
“晚吟,”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穿透琉璃般的空灵和疲惫,“这或许……就是帝王家的命吧。” 她伸出手指,隔着冰冷的琉璃,轻轻触碰着画框里那片虚假的自由天空,“金枝玉叶,锦衣玉食,万民景仰……代价,就是这金丝笼里的身不由己。剑宗圣女又如何?在父皇眼里,在皇权面前,终究只是他棋盘上一枚可以随时挪动、换取利益的棋子罢了。”
那笑容里的无奈和认命,像一根针,狠狠扎在江晚吟心上。她看着公主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明明拥有令无数人仰望的修为和天赋,此刻却显得如此脆弱和无助。她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最终,她只能深深地、带着无限惋惜地叹了口气,默默地行了一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寝殿,轻轻带上了门。
偌大的寝殿,只剩下夏清梨一人,对着窗外那片被切割好的夜色。
她走到殿外连接的小庭院中。庭院中央有一方汉白玉石台,上面摆放着一架通体漆黑、琴弦如冰的古琴——“寒泉”。
她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琴弦。
“铮……”
一声清越孤寂的琴音骤然响起,划破了庭院沉重的寂静。紧接着,琴音如同挣脱了束缚的寒泉流水,又似月下孤鹤的悲鸣,缓缓流淌开来。
是《鹤唳九霄》。
琴声起初还有些滞涩,带着压抑的烦闷和挣扎。渐渐地,那琴音越来越急,越来越高亢,如同被囚禁的仙鹤在奋力撞击着无形的牢笼,羽翼拍打,发出凄厉不甘的长鸣!指尖在琴弦上跳跃、轮拨、猛击,每一个音符都带着金戈之气,是剑客拔剑问天的锋芒!繁复的指法带起一片片残影,冰冷的琴弦仿佛要被她滚烫的指尖灼伤。
她在用琴声宣泄!宣泄那被命运扼住咽喉的窒息感,宣泄那被至亲当作筹码交易的愤怒,宣泄那对自由、对无上剑道的渴望!琴声激烈处,庭院中无风自动,几片枯叶被无形的音波剑气绞得粉碎!
江晚吟并未走远,她静静地站在寝殿外的廊柱阴影里,听着那穿透墙壁、饱含剑意与悲鸣的琴声,心中酸楚更甚。公主殿下……本该仗剑天涯,快意恩仇,她的天地应该在九霄云外,在剑锋所指之处啊!如今却……
不知过了多久,那激昂如剑鸣、悲怆如鹤唳的琴声,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渐渐低回、舒缓,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疲惫的颤音,袅袅消散在夜色中。
“铮……”
余音散尽,万籁俱寂。庭院中只剩下清冷的月光,无声地洒在夏清梨身上。
她停下手指,静静坐在琴前,一动不动。月光勾勒着她绝美却冰封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小片浓重的阴影。之前的激烈仿佛从未发生过,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怠。
父皇……真的只是急于为我择婿吗?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蛇,再次缠绕上她的心头。玄阴之体!这体质极为特殊,在元婴境之前,必须保持元阴纯净,一旦破身,体内至阴之气便会失控逸散,轻则修为永远停滞在结丹期,重则经脉寸断,沦为废人!这是她拜入剑宗时,她的师尊,剑宗宗主,千叮万嘱的禁忌!此事,父皇是知晓的!
可如今,这道旨意……元婴之前不能破身,招来的驸马,意义何在?仅仅是一个名分?一个绑住某个所谓“青年才俊”的工具?还是说……父皇他,已经不再在意我的修为前程?又或者……父皇他,最近那些反常的举动,深居简出,性情似乎也阴沉了不少……难道?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她猛地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令人心悸的猜测。不会的!父皇虽然威严日重,但对她这个女儿,素来疼爱有加……可是……这旨意,这违背常理、罔顾她体质禁忌的旨意,又如何解释?
越想,那丝疑惑就越发浓重,如同浓雾,笼罩心头,挥之不去。同时袭来的,还有更深沉的疲惫,不仅是身体,更是精神上的困顿和茫然。她感觉像陷入了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中,越是挣扎,束缚得越紧。
罢了。她轻轻叹了口气,气息在微凉的夜空中凝成一团白雾,又迅速消散。多想无益。至少,明日那所谓的“比武招亲”,她倒要去看看,看看父皇究竟想做什么,看看这皇权与父权交织的罗网,最终会落向何方。
她起身,不再看那架如同承载了她所有不甘的“寒泉”琴,转身走向寝殿深处。
巨大的雕花浴桶早已备好,热气蒸腾,水面上洒满了名贵的雪魄花瓣,散发着清冽悠远的冷香。氤氲的水汽模糊了视线。
夏清梨挥退了侍浴的宫女。她褪去繁复华丽的宫装,一件件衣衫滑落在地,露出凝脂般白皙、曲线玲珑的绝美胴体。她赤足踏入温热的水中,将自己缓缓沉入水底,只留口鼻在水面之上。
温热的水包裹着身体,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她靠在桶壁上,闭着眼。水波轻漾,倒映着殿顶镶嵌的夜明珠柔和的光晕,也倒映着她紧蹙的眉宇和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倦怠与忧思。
水面之下,无人可见之处,她那如玉的肌肤上,极其微弱地、不受控制地闪过几缕冰蓝色的微光,如同深海的寒流,转瞬即逝。
她抬起手,看着水珠从纤细的指尖滑落,滴入水中,漾开一圈圈涟漪。涟漪中,她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足以倾倒众生的脸上,此刻只有一片冰封的疲惫和对未来的深深疑虑。
水雾弥漫,渐渐模糊了倒影,也模糊了她眼中的光。她将头微微后仰,靠在桶沿,任由温热的水流包裹着身体,仿佛这样就能暂时隔绝外面那个冰冷而令人窒息的世界。揽月阁内,只剩下细微的水声,和一片沉重如铁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