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清梨沉默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情绪失控、泪血交织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那不容置疑的坚定、那近乎信仰般的“苍生”二字……她那冰封了不知多少年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
冰冷的眼眸中,那坚硬的外壳似乎裂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动容和……敬意,悄然掠过。对他这个人的观感,在这一刻,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转变。
良久,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依旧清冷,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审视和逼问,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本宫,明白了。当时情境,换做是本宫……或许亦会如此抉择。”
这句话,如同一道赦令,让顾子川紧绷到极致的精神稍稍松弛了一些。他颓然地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殿柱上,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夏清梨顿了顿,问出了第三个,也是至关重要的问题:“魔教……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甚至动用如此阴毒手段,非要屠灭青云门不可?你们青云门,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如此?”
顾子川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声音依旧沙哑:“为了……一件东西。”
“何物?”
“阴阳珠。”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夏清梨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震惊之色!
“阴阳珠?!”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它……竟然在你们青云门?!” 这个消息太过震撼,足以引起整个修仙界的疯狂争夺!
顾子川沉重地点了点头:“是。此物……是我遗迹探险中,机缘巧合之下所得。” 他省略了过程,只说了结果。
夏清梨眼中的震惊缓缓褪去,转化为一种极深的凝重和探究:“竟是你……据本宫所知,为了那秘境中的宝物,我剑宗派出了圣子萧宸,合欢宗更是由圣女苏凝嫣亲自带队,皆无功而返。你……是如何从他们,以及众多高手眼皮底下拿到此物的?” 她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这个问题,同样关键。
顾子川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其中过程曲折离奇,涉及诸多隐秘和……运气。恕在下不便详述。殿下只需知道,当时情况危急,我能拿到它,更多是……侥幸,以及一些不得已的代价。”
夏清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逼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机缘,她不是刨根问底之人,只要确定大致脉络无误即可。她更关心结果:“那……阴阳珠现在何处?”
“被抢走了。” 顾子川的声音带着无尽的不甘和恨意,“元婴遗迹之后,魔教便盯上了我们。宗门被灭……很大原因,就是为了抢夺此珠。他们……得手了。”
夏清梨眉头紧锁:“此事至关重大,阴阳珠落入魔教之手,后果不堪设想。本宫需尽快禀明师尊……”
“最后一个问题。” 她打断了关于阴阳珠的思绪,重新将焦点放回顾子川身上,“你在比武大会上,最后击败雷万钧所施展的……引动周天星辰、化身巨人的神通,究竟是什么?此术绝非青云门传承。”
顾子川对此早有准备,坦然道:“此术名为‘法天象地’。确非青云门所有,乃是我……在一处远古秘境废墟中,偶然得到的残缺传承。施展代价极大,且不受控制,非生死关头绝不敢动用。” 他将一切推给虚无缥缈的“秘境奇遇”,这是最不容易被证伪,也最能解释他种种异常的说法。
夏清梨凝视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眼神中判断真伪。片刻后,她缓缓颔首,没有再追问下去。秘境传承,虽然罕见,但并非不可能。
问话至此,似乎告一段落。
殿内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那冰冷的杀意和紧张的审问感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微妙的沉默。
夏清梨移开目光,看向跳动的烛火,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却似乎多了一丝……人情味?
“顾子川,” 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你的身份,你的仇恨,你的秘密,本宫已大致了解。本宫也知道,你对我,对这桩婚事,并无情意,甚至深恶痛绝。你志在复仇,志在大道,而非困于这深宫牢笼,扮演一个莫名其妙的驸马。”
顾子川猛地抬头看向她,眼中充满了惊讶。他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地说出这番话。
夏清梨没有看他,继续淡淡道:“此婚事,乃父皇旨意,关乎皇室颜面,非你我能抗拒。但本宫可以与你约法三章。”
“在外,你我是夫妻,需维持表面和睦,不得令皇室蒙羞。” “在内,你我各行其是,互不干涉。这座栖鸾殿,你可随意使用偏殿书房,未经允许,不得踏入本宫寝殿半步。” “待本宫突破元婴之境,拥有足够的话语权后……”她终于转过头,冰蓝色的眼眸直视顾子川,“你若想离开,本宫可助你脱身,还你自由。届时,你可去追寻你的仇,你的道。”
顾子川彻底愣住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这位冰山公主,竟如此……通情达理?甚至愿意将来放他走?
“那……公主殿下您呢?” 他忍不住问道,“您帮我……陛下若是怪罪下来……”
“本宫自有分寸,无需你操心。” 夏清梨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傲然,“父皇那边,本宫自有应对之法。你只需管好你自己即可。”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侍女轻柔却清晰的提醒声:“殿下,驸马爷,吉时已过,交杯酒……还需饮下。” 这是皇室大婚流程的最后一步,象征着礼节的圆满。
夏清梨的目光转向屋内紫檀木圆桌上那对用红丝线系着的、盛满了琥珀色酒液的金杯。
她走上前,端起其中一杯,看向顾子川,语气恢复了些许仪式性的淡漠:“驸马爷,请。”
顾子川看着那杯酒,却面露难色。他之前在大宴上已被灌了不少,此刻身心俱疲,实在不想再饮。更重要的是,与这位刚刚剑指自己咽喉、此刻又达成奇怪协议的女子喝这象征“合卺”的交杯酒,感觉无比怪异和尴尬。
他踌躇了一下,拱手道:“殿下……臣,臣之前宴上已饮过多杯,实在不胜酒力,此刻头晕目眩,……这交杯酒,能否……”
夏清梨端着酒杯,看着他窘迫推辞的模样,冰封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那双清冷的眼眸中,竟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调侃意味。
“呵,” 她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音节,看着顾子川,“堂堂七尺男儿,在比武场上法相天地、睥睨结丹的顾子川,酒量竟如此浅薄?连寻常女子尚且不如么?”
话音未落,她竟不再看他,径直将手中金杯凑到唇边,仰起那线条优美却冰冷的脖颈,在顾子川错愕的目光注视下,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与她外表截然不同的、难以言喻的飒爽与决绝。
空杯被轻轻放回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抬手,用指尖轻轻拭去唇角一丝并不存在的酒渍,冰蓝色的眼眸扫过目瞪口呆的顾子川,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清冷:
“酒已饮过,礼数已全。”
“夜已深,驸马爷既不胜酒力,便请自便吧。”
说完,她不再多看顾子川一眼,转身,那袭鲜红的嫁衣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逶迤着走向内殿那扇紧闭的寝宫之门。
门开,入内,合拢。
将一室的红烛暖光、暧昧尴尬以及那位心神不宁的新郎官,彻底隔绝在外。
顾子川独自站在空旷华丽的新房之中,看着桌上那杯未曾动过的交杯酒,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她饮尽杯中酒后残留的那一丝极淡的、混合着酒香与冷冽体香的气息,整个人仿佛还在梦中。
这一夜的信息量,太过巨大。从剑指咽喉的生死逼问,到痛彻心扉的往事回首,再到意想不到的协议达成,最后是那杯被独自饮尽的合卺酒和那句淡淡的调侃……
这位三公主夏清梨,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他望着那扇紧闭的寝殿门,第一次觉得,这座冰冷的皇城,这场被迫的婚姻,似乎……比他最初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