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荒漠边缘,黄沙在暮色中泛起金红色的光。
这间客栈孤零零地立在商道旁,土墙斑驳,招牌上“风沙客栈”四个字已经被岁月磨得模糊不清。天色将晚,远方的地平线吞没了最后一缕阳光,风开始呼啸起来,卷起沙粒打在木质窗板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客栈大堂里点着几盏油灯,光线昏黄。五六张桌子散落在厅内,此刻只有两张坐着人。一桌是三个商贩打扮的中年人,另一桌则坐着两个穿着粗布衣的散修,腰间挂着简陋的法器。
柜台后面,老板王老五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算盘。他是个五十来岁的瘦削汉子,脸颊凹陷,眼神里透着生意人特有的精明与疲惫。算珠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厅堂里格外清脆。
“老板!添酒!”
靠窗那桌的散修之一拍着桌子喊道,是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
王老五抬眼看了看,慢吞吞地朝后厨喊:“六子!给客官添酒!”
“来了!”后厨传来少年的应声。
门就在这时被推开了。
风裹挟着沙尘涌入,油灯的火苗齐齐摇曳。所有人都朝门口看去。
进来的是一位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出头,一身青色道袍已经洗得发白,却整洁得没有一丝褶皱。他背着一柄用灰布包裹的长剑,身形挺拔如松,眉目清俊,只是脸色略显苍白,仿佛大病初愈。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睛——沉静得像深夜的湖水,却又隐约透着某种锐利。
风沙在他身后呼啸,他却站得纹丝不动,仿佛与这片荒凉的土地格格不入,又仿佛本就属于这里。
王老五立刻来了精神。他经营这家客栈三十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修士,一眼就能看出眼前这位虽衣着朴素,气度却非寻常散修可比。
“客人您是来住店的?”王老五从柜台后绕出来,脸上堆起职业的笑容。
男子走进来,目光在厅内扫视一圈。那目光很轻,却让被扫过的人都下意识坐直了身子。他的视线在靠窗那桌散修腰间的法器上停留了一瞬,又自然地移开。
“来些酒食,再要一间上房。”男子的声音平静,没有西北人特有的粗犷,反而带着些儒雅气。
“好嘞!上房一间!酒菜马上来!”王老五高声招呼,亲自引着男子到靠墙一张干净桌子前,“您请坐,这边清净。”
男子颔首坐下,将背上的剑解下,靠在桌边。灰布包裹下的剑身轮廓修长,即使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锋锐之气。
后厨门帘掀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端着托盘出来,手脚麻利地将一壶酒、一盘酱牛肉、两碟小菜摆在男子面前。
“客官您慢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的。”少年六子笑得憨厚。
“多谢。”男子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块素净的手帕,仔细擦拭了筷子,这才开始进食。他的动作不急不缓,每一个细节都透着某种严谨的韵律。
油灯的光芒在他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他吃得很安静,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与另一桌散修粗放的吃相形成鲜明对比。
那桌三个商贩打扮的人压低声音交谈起来。
“...这趟货可不好走,听说黑风峡那边最近不太平,有劫道的。”
“怕什么,咱们请了刘镖头...”
他们的对话被隔壁桌散修的大嗓门盖了过去。
“...你们听说了吗?”络腮胡散修灌了口酒,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但在这安静的厅堂里,还是清晰可闻,“最近合欢宗那边,张灯结彩的,十里外都能看见红绸子飘着,好像有什么大活动。”
他对面那个瘦削的同伴接话:“何止是活动。我有个在合欢宗外门当杂役的远房表亲前些日子捎信来说,宗门里忙得脚不沾地,连外门弟子都被调去布置场地了。”
“这么隆重?”第三个散修是个独眼,他摸着下巴,“合欢宗虽说是上三宗之一,但一向低调,鲜少这么大张旗鼓。莫不是...宗主要进阶化神了?”
“不是不是。”络腮胡摆摆手,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因着酒意反而更加引人注意,“我听说...是有人看见了一大堆人进了合欢宗的山门。而且——”
他顿了顿,吊足了胃口。
“而且什么?快说啊!”瘦子催促。
“而且,那些人穿的是剑宗的服饰。”
这话一出,不仅他那桌安静了,连旁边三个商贩都停止了交谈,竖起耳朵。
剑宗与合欢宗,同为上三宗,但一正一奇,功法路数南辕北辙,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但也绝谈不上亲近。剑宗弟子行事正派刚直,合欢宗则以媚术幻法闻名,两宗弟子在外相遇,多半是互相看不顺眼。
如今剑宗大队人马进入合欢宗,这消息确实够劲爆。
独眼散修皱起眉:“真假的?剑宗的人去合欢宗做什么?论道?切磋?不像啊...”
“切磋需要张灯结彩?”瘦子反问。
三人面面相觑。
这时,那个一直闷头喝酒、已经有些醉意的第四个散修突然嘿嘿笑了起来。这人是个圆脸胖子,脸色通红,显然已经喝大了。他打了个酒嗝,含糊不清地说:
“你们...你们不知道吧?我可是听说...嗝...合欢宗的圣女,要和剑宗的圣子联姻了!”
“什么?!”
这话像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连柜台后的王老五都停下了拨算盘的动作。
络腮胡一把抓住胖子的胳膊:“老朱,这话可不能乱说!两宗联姻?这可是要改变整个正道格局的大事!”
胖子甩开他的手,又灌了口酒:“我乱说?我表舅的连襟的侄子在桃花山脚下的镇子上开茶馆,最近听说有阵阵剑鸣声!”
他神秘兮兮地环顾四周,虽然大堂里就这么几个人,他还是压低了声音:
“而且听说,剑宗这次来的,除了圣子萧宸,还有凌波仙子和...皇室的那位三公主!”
“夏清梨公主?”瘦子倒吸一口凉气,“她也来了?”
“三公子作为剑宗圣女,来参加圣子婚礼,不正常吗?”胖子得意地说,仿佛掌握了天大的秘密。
独眼散修眉头紧锁:“若真是两宗联姻...那以后正道岂不是剑宗一家独大?合欢宗虽说是‘奇’,但毕竟也是上三宗之一,两宗联手,下五门和其他小宗门还有活路吗?”
“谁说不是呢...”络腮胡叹了口气,“咱们这些散修,以后日子更难过喽。大宗门联姻,势力扩张,资源就更集中了...”
“可不是嘛!”瘦子附和,“到时候恐怕连西北这片荒凉地,都要被划进他们的势力范围。咱们想采点药材、挖点矿石,都得看人家脸色。”
几人唉声叹气,又灌了几轮酒。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几位大哥,你们说的这些...可是真的?”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位一直安静吃饭的青衣男子不知何时已经转过头来,正看着他们。油灯的光映在他脸上,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焰。
络腮胡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男子:“你是谁啊?关心这些事干嘛?”
男子站起身,走到他们桌旁,拱手一礼:“在下顾子川。”
他顿了顿,补充道:“剑宗弟子。”
空气仿佛凝固了。
“哐当”一声,瘦子手里的酒杯掉在桌上,酒液洒了一片。胖子醉意瞬间醒了大半,惊恐地瞪大眼睛。独眼散修下意识后退半步,手摸向腰间的短刀。
络腮胡脸色变了几变,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剑宗的人?”
顾子川点头:“正是。我与宗门队伍走散了,正在寻他们。听几位方才所言,似乎知道合欢宗的动向,故冒昧一问——不知合欢宗该怎么走?”
四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不敢说话。
剑宗弟子。
这四个字在西北这片法外之地,有着沉重的分量。剑宗是正道魁首,门规森严,弟子在外代表宗门颜面,若是得罪了...
独眼散修最先反应过来,他盯着顾子川,眼神警惕:“你说你是剑宗的?怎么证明?”
顾子川微微一怔。
证明?
他确实无法证明,毕竟他只是想冒充剑宗弟子来探路,他只是单纯地迷路了。
见他迟疑,独眼散修的眼神更加怀疑。
胖子却已经吓破了胆,他偷偷拽了拽独眼的衣角,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还、还管什么真不真假不假...万一...万一是真的,得罪了剑宗,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提醒了其他人。
是啊,万一真是剑宗弟子呢?看这气度,这举止,普通散修哪有这般风范?就算不是,能孤身一人在西北行走而面不改色的,也绝非善茬。
络腮胡干笑两声,打破僵局:“原、原来是剑宗的师兄。失敬失敬。”
他连忙指着北方:“师兄想去合欢宗的话,沿着这条商道往北再走三百里,会看到一片桃花林。那桃花林四季开花,是个奇景,当地人叫它‘桃花山’。合欢宗的宗门驻地,就在桃花山深处。”
“三百里...”顾子川沉吟。
“若是普通人,得走四五天。但师兄是修士,脚程快的话,两天就能到。”瘦子补充道,“不过桃花山外有幻阵守护,寻常人找不到山门。师兄既然是剑宗弟子,到了那里自然有接引。”
顾子川点点头,再次拱手:“多谢几位兄台。”
说完,他转身走向柜台。王老五早已候在那里,脸上堆满笑容:“客官,您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那间,清净,视野也好。”
“有劳。”顾子川接过钥匙,又瞥了一眼那桌散修。
那四人立刻低下头,假装喝酒。
顾子川没再说什么,提起剑,沿着木质楼梯上了二楼。脚步声渐远,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
直到这时,楼下四人才松了口气。
“妈的,吓死我了...”胖子抹了把额头的冷汗,“真是剑宗的人?”
“十有八九。”独眼沉声道。
“那他还问路?”瘦子不解,“剑宗弟子会不知道合欢宗在哪?”
络腮胡压低声音:“你忘了?他说和队伍走散了。我猜啊,他可能就是剑宗派来打前站的,或者有什么秘密任务,不方便暴露身份。刚才咱们议论联姻的事,他肯定都听进去了...”
“坏了!”胖子脸色一白,“咱们说的那些话...会不会惹恼了他?”
“应该不会。”独眼摇头,“他若真在意,当场就发作了。剑宗弟子虽严正,但也不是不讲理。咱们只是闲聊,又没诋毁剑宗。”
话虽如此,四人还是没了喝酒的兴致,匆匆结账离开了客栈。
王老五看着他们仓皇离去的背影,摇摇头,继续拨弄算盘。在这西北之地开店三十年,他见过太多修士,太多秘密。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只是...
他抬眼看了看二楼最里面那间房的门缝下透出的微弱灯光。
剑宗弟子独自出现在西北,打听合欢宗的方向,而合欢宗那边正张灯结彩准备联姻...
“要起风了。”王老五喃喃自语,吹灭了柜台上的一盏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