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完全笼罩桃花山时，合欢殿内灯火通明。
大殿由整块粉水晶雕琢而成，穹顶高阔，四壁镶嵌着数以千计的夜明珠，将室内映照得如同白昼。地面铺着厚厚的雪狐皮毯，踏上去悄无声息。七十二根盘龙柱上缠绕着真正的桃花枝——以秘法保持盛开的状态，甜香弥漫在空气中，甜得有些腻人。
此刻殿内设了十余桌宴席，主位自然是合欢宗宗主苏婉柔。她看起来不过三十许岁，与苏凝嫣有几分相似，却多了几分成熟风韵与久居高位的威严。一袭绛紫色宫装，云鬓高绾，仅插一支紫玉凤凰簪，简练中透着华贵。
她左侧下手首位，坐着凌波仙子柳含烟与夏清梨。再往下是几位剑宗长老和内门精英弟子。右侧则以苏凝嫣为首，萧宸特意被安排在她身侧，再往下是合欢宗的几位长老。
萧宸整晚都坐得笔直，眼神却不时飘向身旁的苏凝嫣。
她今晚穿得格外隆重。一袭正红色广袖流仙裙，裙摆用金线绣着大朵大朵的彼岸花，腰间束着同色系腰带，衬得腰肢不盈一握。青丝绾成飞天髻，插着三支赤金步摇，垂下的流苏随着她每一个细微动作轻轻摇曳，折射出细碎光芒。
美得惊心动魄。
萧宸看得有些痴了，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激动与得意。这样的美人，即将成为他的道侣，成为剑宗的少夫人。这不仅仅是娶妻，更是两大上三宗的强强联合，是他未来角逐宗主之位的重要筹码。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执掌剑宗、与合欢宗联手一统正道的辉煌未来。
“萧圣子？”苏凝嫣温软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萧宸这才发现，自己竟盯着她看了太久，忙举起酒杯掩饰尴尬：“凝嫣，我敬你一杯。明日...明日之后，我们便是这世间最令人艳羡的道侣了。”
苏凝嫣端起面前玉杯，杯中琥珀色的灵酒微微晃动。她唇角勾起完美的弧度，眼神却平静无波：“圣子言重了。凝嫣敬您。”
两人对饮。
萧宸一饮而尽，只觉得这酒格外甘甜。苏凝嫣只是浅浅抿了一口，便将酒杯放下。
宴席的另一端，夏清梨坐在相对偏僻的角落里。
她特意选了这个位置。一来不想参与这些虚伪的应酬，二来她已是有夫之妇，该有的分寸必须要有。
几个合欢宗的男弟子端着酒杯过来，眼中带着倾慕与试探。
“公主殿下，久闻您‘寒霜剑式’已臻化境，晚辈敬您一杯，还望日后能有机会请教。”
说话的是个相貌俊朗的年轻弟子，眼神热切。
夏清梨抬眼，目光清冷如霜：“本宫不擅饮酒，心意领了。”
那弟子还要再说，她已转过头，与身旁的剑宗师妹低声交谈起来。碰了个软钉子，几个男弟子面面相觑，只得讪讪退下。
这一幕被主位的苏婉柔看在眼里。她微微一笑，对凌波仙子道：“贵宗三公主真是冰清玉洁，气质高华。有她在，这满殿的桃花都失了颜色。”
柳含烟淡淡道：“清梨性子冷了些，但剑心纯粹，是我剑宗百年不遇的奇才。”
“那是自然。”苏婉柔含笑点头，目光扫过全场，忽然提高声音，“诸位——”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
苏婉柔站起身，手中举着琉璃盏，声音清越：“今日，剑宗贵客远道而来，是我合欢宗的荣幸。更荣幸的是，明日，我宗圣女凝嫣，将与剑宗圣子萧宸结为道侣。此乃天作之合，亦是两宗百年友谊的见证！”
掌声响起，合欢宗弟子们笑容满面，剑宗众人也纷纷举杯。
苏婉柔继续道：“能与剑宗联姻，是我合欢宗的福分。希望从此之后，两宗能深度合作，互通有无，共同守护正道安宁。”
柳含烟起身，举杯回应：“苏宗主所言极是。剑宗与合欢宗，一正一奇，本就该相辅相成。此次联姻，必将开启两宗合作的新篇章。”
两人对饮，算是正式定下了联盟的基调。
苏婉柔放下酒杯，目光转向萧宸，笑容温和中带着几分审视：“萧圣子。”
萧宸连忙起身：“苏宗主。”
“我只有凝嫣这一个女儿。”苏婉柔看着他，语气忽然变得郑重，“她自小性子要强，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今日，我就将她托付给你了。”
萧宸心头一热，立刻道：“苏宗主放心！我萧宸在此立誓，此生必对凝嫣好，绝不负她！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誓言发得又急又重，殿内安静了一瞬。
苏婉柔笑了：“这就不必了。不过有你这句话，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就放心了。”
她举起酒杯：“来，我敬你。”
“晚辈敬您！”萧宸赶紧双手捧杯，一饮而尽。
苏凝嫣也站起身，端起酒杯，朝萧宸微微一笑：“凝嫣也敬圣子。”
她的笑容无可挑剔，温婉、端庄、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怯。烛光映在她脸上，肌肤如瓷，眉眼如画，美得令人窒息。
萧宸看得呆了，连酒都忘了喝。
苏凝嫣也不催促，只是举着杯，静静等待。那双桃花眼中，倒映着跳跃的烛火，也倒映着萧宸痴迷的脸。
可若有人能看进她眼底深处，便会发现——那里一片冰冷，空无一物。
就像精致的瓷娃娃，外表完美，内里却是空的。
宴席角落，几个合欢宗的女弟子坐在一起，看着主桌方向，眼神复杂。
“圣女她...真的要嫁给剑宗的人了？”一个圆脸少女小声说。
“不然呢？宗主都已经当众宣布了。”另一个瓜子脸的女子叹了口气。
“可圣女看起来并不开心。”圆脸少女压低声音，“你们注意到没？她今晚笑了那么多次，可眼神从没真正笑过。就像...就像戴了张面具。”
“嘘！小声点！”旁边年长些的女弟子连忙制止，“这种话也是能乱说的？圣女与圣子联姻，是两宗大事，关乎整个正道的格局。开不开心...重要吗？”
圆脸少女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是啊，重要吗？
在宗门利益面前，个人的喜怒哀乐，又算得了什么？
她看向主位上那个红色的身影。苏凝嫣正侧耳倾听萧宸说话，唇角含笑，眉眼温柔。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对璧人，是天作之合。
可她们这些从小与圣女一起长大的师妹们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她。
真正的苏凝嫣，会一个人在桃花林深处修炼到深夜，会为了一株快要枯死的灵草悉心照料数月，会在无人时望着西北方向发呆，眼中带着她们看不懂的情绪。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完美得像个假人。
宴会进行到深夜。
萧宸喝得有些多了。他本就心情激动，加上合欢宗的灵酒后劲十足，到后来已经面色通红，话也多了起来。
“凝嫣...你知道吗？从在遗迹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
他拉着苏凝嫣的衣袖，声音不小，周围几桌都听得见。
苏凝嫣轻轻抽回衣袖，笑容不变：“圣子醉了。来人，送圣子回客房休息。”
“我没醉！”萧宸还要再说，凌波仙子已经开口：“萧宸。”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萧宸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连忙收敛：“师傅...”
“你喝多了。”柳含烟淡淡道，“回去休息吧，明日还有大典。”
“是。”萧宸不敢违逆，只得起身。临走前，又深深看了苏凝嫣一眼，“凝嫣，明日...明日我等你。”
苏凝嫣微笑颔首。
两个剑宗弟子上前，搀扶着萧宸退下。
主角退场，宴席的气氛也渐渐冷了下来。夏清梨早已小酌几杯后便告退了，此刻见萧宸离开，也起身向苏婉柔和师尊行礼：“苏宗主，师尊，弟子有些乏了，先行告退。”
“公主早些休息。”苏婉柔含笑点头。
柳含烟也道：“去吧。”
夏清梨转身离开，月白色裙摆在大殿门口一闪而逝。
陆陆续续地，宾客开始散去。合欢宗的弟子们忙着收拾残局，长老们则聚在一起，低声商议明日大典的细节。
苏凝嫣依旧坐在主位上，一动不动。
“嫣儿。”苏婉柔走到她身边，手轻轻搭在她肩上，“累了就回去休息吧。明日...还有很多事。”
苏凝嫣抬起头，看着母亲，忽然问：“娘，你说...他会来吗？”
苏婉柔眼神微动，声音压低：“谁？”
苏凝嫣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站起身，红色裙摆如血般铺开：“女儿先回去了。”
说完，她转身，一步步走出大殿。
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桃花的甜香。她深深吸了口气，却觉得这香气腻得让人窒息。
抬头，夜空无月，只有繁星点点。
三个月了。
顾子川，你到底...是死是活？
若还活着，为何不来找我？
若死了...
她握紧袖中的手，指甲再次刺入掌心。
那这块同心佩，便永远也还不回去了。
也好。
就让它，陪着他一起长眠吧。
次日清晨，西北荒原。
天刚蒙蒙亮，风沙客栈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顾子川走了出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背上用灰布裹着长剑。晨风凛冽，卷起黄沙扑打在他脸上，他却仿佛毫无所觉。
王老五站在柜台后，看着这个住了两晚的年轻修士，欲言又止。
“客官...这就走了？”
顾子川点头：“房钱放在桌上了。”
“不是这个意思...”王老五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客官是要去合欢宗吧？我听说...今日是合欢宗圣女大婚的日子。那边现在肯定守卫森严，您若是没什么要紧事...”
“有要紧事。”顾子川打断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很重要的事。”
王老五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那...客官保重。”
顾子川颔首，走出客栈。
门外，荒原一望无际。远处的地平线上，朝阳正缓缓升起，将天空染成一片金红。风依旧呼啸，卷起沙尘，在天地间形成一道道黄色的帷幕。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解下背上的剑，扯开灰布。
“碎云”剑在晨光中露出真容。剑身长约三尺三寸，通体银白，剑脊上有一道流云状的天然纹路，在光线下隐隐流动。剑柄朴素，没有任何装饰，却仿佛与他的手融为一体。
这是师尊在他筑基成功时赐下的剑，陪他走过十年风雨。
“嗡——”
碎云剑发出低鸣，剑身微微震颤。
顾子川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
剑光冲天而起，撕裂晨风，直指北方。
风在耳边呼啸，下方的荒原飞速后退。沙丘、戈壁、零星的绿洲...一切都在脚下变得渺小。
剑光向北，越来越快。
朝阳完全升起，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大地上，像一柄孤绝的剑，刺向北方那片永不凋零的桃花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