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透青云宗后山薄雾，在青石板小径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被山风卷起，撞在通往顾子川小院的简陋木门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院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清寒。院内，那株半枯的老梅树下，顾子川正盘膝而坐，闭目调息。他身上缠着新的绷带，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气息已平稳许多。昨日的喧嚣与惨烈似乎还萦绕在心头，师妹林珞瑶重伤濒死的模样和无声的恸哭，如同烙印般灼烫着他的神经。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些纷乱的画面驱散，专注于修复自身的伤势。
就在这时，“笃、笃、笃。”
三声清晰而带着某种刻意节奏的敲门声，打破了小院的寂静。
顾子川睁开眼，眼中掠过一丝诧异。这个时辰，会是谁？
他起身，走到院门前，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天光微亮，逆着光，一道高挑的身影安静地伫立着。
不是预料中丹鼎峰的执事弟子，也不是任何熟悉的面孔。
来人穿着一袭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的墨绿色长裙。那料子显然极好，在晨光下泛着内敛而温润的光泽，衬得她原本过于清冷孤绝的气质，莫名地柔和了几分。裙摆随着山风轻轻拂动，勾勒出纤细的腰肢和修长的身形。墨玉般的长发并未如往日般用素银簪简单束起，而是精心挽了一个略显慵懒却又不失精致的发髻，几缕微卷的发丝柔顺地垂落在白皙的颈侧。
更让顾子川愕然的是她的脸。
那张素来如同冰雕雪塑、不染半分人间烟火气的脸上，此刻竟薄施粉黛。苍白的肤色被一层极淡的胭脂晕染出些许暖意，原本过于锋利的唇线被一抹柔和的唇脂勾勒得饱满了几分，甚至……那双总是深不见底、仿佛蕴着寒潭的眼眸周围，似乎也极小心地扫上了一层几不可察的、近乎透明的珠光色眼影，让那过于锐利的眼神都变得朦胧而……柔和？
洛书珩。
顾子川怔在原地，一时间竟忘了言语。眼前的洛书珩，陌生得让他几乎不敢相认。那身墨绿长裙，那精心修饰的妆容，冲淡了她身上惯有的、生人勿近的冰寒，竟透出一种……他从未在她身上感受过的、近乎温婉的……美丽？甚至，她手里还提着一个散发着淡淡药香和食物清气的精致食盒。
“师……师姐？”顾子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干涩。
洛书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似乎也比往日柔和了些许，少了审视，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专注？她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清冷，却似乎刻意放缓了语速，少了几分冰棱般的质感：“嗯。来看看你，修炼如何？”
“劳师姐挂心，已修炼至筑基后期，也能顺利聚灵。”顾子川侧身让开，“师姐请进。”
洛书珩提着食盒，步履轻盈地走进小院。墨绿色的裙裾拂过青石板，带起细微的声响。她的目光并未过多打量这简陋的院子，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早已了然于心。她径直走到那方小小的石桌旁，将食盒轻轻放下。动作优雅从容，带着一种刻意的、与往日截然不同的韵律。
“那就好。”她打开食盒的盖子，一股混合着药香和食物清甜的热气袅袅升起。里面是一个小巧的白玉汤盅，盖子边缘还凝着细密的水珠。“林师妹呢？”她一边用一方素白的丝帕垫着手，将温热的汤盅端出，放在石桌上，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她的视线低垂，专注地看着汤盅里微微晃动的琥珀色汤汁，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深处的情绪。
顾子川在她对面坐下，闻言，眉头下意识地蹙起，声音低沉了几分：“珞瑶她……伤得很重。肩骨碎裂，经脉被大师姐的寒气侵蚀，损了根基。青云峰的长老说，至少需要卧床静养三个月。”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心疼和忧虑。
“哦？”洛书珩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抬起眼帘，看向顾子川。那双被珠光眼影柔化过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快意？如同冰层下倏忽闪过的幽光。随即，那丝异样便被她完美地收敛，重新覆上平静的淡漠。她拿起配套的白玉小勺，轻轻搅动着盅里的汤羹，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甚至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意味：“大比切磋，刀剑无眼，受伤在所难免。况且……”
她顿了顿，将搅匀的汤羹推到顾子川面前，抬起眼，目光落在顾子川略显苍白的脸上，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若早些认输，又何至于此？”
顾子川微微一怔，看着眼前这碗散发着诱人香气和浓郁药力的汤羹。汤汁浓稠，色泽温润，里面沉浮着切得极细的灵药碎末和一些滋补的灵禽肉丝，显然费了不少心思。一股暖意夹杂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他有些迟疑地问。
“药膳。”洛书珩的声音依旧平静，却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温度，“我熬的。”
她看着顾子川眼中闪过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这让她心头微微一跳。她微微偏过头，避开他过于直接的注视，目光落在老梅虬结的枝干上，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仿佛不经意的随意，却又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紧张？
“看你气色还是不好。想着药石之力终归霸道，不如食补温和滋养。便去药阁翻了些典籍，又去膳房挑了些合适的灵材，熬了这个。”她顿了顿，补充道，“方子……应该是对稳固灵根、温养经脉有些益处。”
顾子川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药膳，又看看洛书珩那似乎刻意维持平静、却难掩一丝紧绷的侧脸。一股暖流混杂着更深的酸涩涌上心头。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感伤：
“多谢师姐的关心。以前……总是珞瑶师妹惦记着给我送这些汤汤水水……”他拿起白玉小勺，舀起一勺温热的汤汁，看着里面细碎的灵药，“没想到今日……倒是劳烦师姐了。”
“珞瑶师妹”四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洛书珩搭在石桌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甲轻轻刮过冰冷的石面。她迅速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顾子川，脸上那丝刻意维持的平静瞬间被一层更深的冰霜覆盖，眼底掠过一丝锐利的冷意。只是这冷意被她强行压下，声音反而显得更加柔和，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俏皮？
“那不一样。”她微微倾身，一只手臂曲起，用手肘支在石桌上，掌心托着线条优美的下颌，就那么微微歪着头，目光一瞬不瞬地、极其专注地，看着顾子川低头喝汤的样子。晨光落在她精心修饰过的侧脸上，柔和了轮廓，那双被珠光晕染过的眼眸，此刻竟真的漾起一层奇异的光彩，如同冰层下悄然融化的春水，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纯粹的欣赏？
“我熬的，自然比她熬的好。”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某种宣告般的意味，目光依旧紧紧锁在顾子川脸上，“你尝尝看？”
顾子川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直白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那目光太专注，太直接，带着一种他从未在洛书珩身上感受过的热度，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看穿。他握着勺子的手顿在半空，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他下意识地微微侧过脸，避开那灼人的视线，声音带着一丝窘迫的迟疑：
“师……师姐？我脸上……可是沾了什么东西？”
看着他窘迫闪躲的样子，洛书珩眼底深处那丝冷意似乎被某种奇异的情绪冲淡了些许。她非但没有收回目光，反而唇角弯起一个更加清晰的弧度，那笑容不再转瞬即逝，而是带着一种真实的、如同冰莲初绽般的清丽，却又混合着一丝刻意为之的……娇憨？
她甚至轻轻摇了摇头，墨绿色的裙裾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没有。”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愉悦的轻快，目光依旧毫不避讳地落在顾子川泛红的耳根和有些僵硬的侧脸上，“我只是觉得……”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欣赏他此刻的窘态，然后才慢悠悠地、一字一句地，吐出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
“师弟你……喝药的样子，很可爱。”
“噗——咳咳咳！”
顾子川刚含进嘴里的一口药膳，瞬间呛进了气管！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整张脸瞬间涨得通红，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绯色！手中的勺子“当啷”一声掉在石桌上，汤汁溅出了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微微一缩。
可爱？
师姐说他……可爱？
这……这真的是那个冰封千里、不苟言笑、一剑霜寒十九州的大师姐能说出来的话？！
他咳得惊天动地，狼狈不堪，好不容易才喘匀了气，抬起头，脸上还带着剧烈的红晕和呛咳出的生理性泪水，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被冒犯般的无措。他几乎是有些慌乱地看向洛书珩。
洛书珩看着他那副狼狈不堪、面红耳赤的模样，再也忍不住，抬起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掩住了唇。一声低低的、如同珠玉落盘的清脆笑声，从她指缝间流泻出来。那笑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恶作剧得逞般的狡黠？晨光中，她眉眼弯弯，精心描绘的眼妆衬得那双笑眼如同盛满了碎星，墨绿的长裙也似乎因这笑意而生动起来，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冰消雪融般的明媚。
这笑容太过耀眼，太过陌生，让顾子川一时间竟看得有些失神。心头的窘迫和震惊，竟被这从未见过的、属于洛书珩的笑靥冲淡了几分，只剩下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带来的眩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