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山涧溪流,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悄然向前流淌。顾子川小院那株半枯的老梅树下,石桌石凳旁,每日晨光熹微时分,便多了一道墨绿色的、准时出现的身影。
洛书珩似乎将送药膳当成了某种不容更改的仪式。依旧是那身墨绿长裙,只是样式不再刻意追求温婉,反而恢复了简洁利落,衬得她身形愈发挺拔。脸上的妆容也淡了许多,只余下极淡的、近乎自然的修饰,将那份过于锋利的冷艳稍稍柔化,却依旧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感。
她提着那个散发着熟悉药香的食盒,步履从容地走进小院。起初,她只是将食盒放在石桌上,简短地说一句“趁热喝”,便转身离去,如同完成一项不容置喙的任务。顾子川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用料考究的汤羹,心中五味杂陈,却也默默接受。他不再推拒,只是在她离开后,才慢慢拿起勺子。
渐渐地,这份“任务”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
洛书珩停留的时间开始变长。她不再放下食盒就走,而是会在顾子川对面坐下,看着他拿起勺子,才开始搅动自己带来的另一份汤羹——那是她自己的份。两人隔着小小的石桌,沉默地进食。空气里弥漫着药膳的香气和一种奇异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
偶尔,她带来的不再是单一的汤羹。有时会多出几块精致的、带着淡淡桂花香的米糕,有时是几颗灵气氤氲、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灵果。她从不解释,只是将它们放在食盒旁,仿佛再自然不过。顾子川起初会惊讶地看她一眼,洛书珩则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老梅虬结的枝干上,耳根处会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快得如同错觉。
“尝尝?”她会用最平静的语气,吐出这两个字。
顾子川尝试着拿起一块米糕。软糯香甜,入口即化,带着恰到好处的清甜,显然是费了心思的。他点点头:“很好吃,谢谢师姐。”
洛书珩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继续小口喝着自己的汤,但那微微紧绷的肩线,似乎悄然放松了一丝。
日复一日的送药膳,沉默的陪伴,偶尔分享的点心灵果……这些细微的、如同水滴石穿般的日常,在顾子川心中悄然改变着对洛书珩的认知。那层覆盖在她身上的、坚硬冰冷的“大师姐”外壳,似乎在日复一日的晨光与药香中,被无声地溶解、剥落,露出了底下一些……他从未想象过的、笨拙而生涩的质地。
他渐渐发现,洛书珩并非天生冰冷。她的沉默寡言,与其说是高傲,不如说是一种深藏的……不知所措。她似乎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与旁人自然地相处,如何开启一段无关修炼、无关胜负的闲谈。那身墨绿长裙下,包裹着的似乎是一个习惯了孤独、习惯了用冰层保护自己、实则对人际交往充满了笨拙和茫然的灵魂。
这个发现,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顾子川心中漾开一圈复杂的涟漪。有惊讶,有恍然,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这一日,晨光正好。洛书珩看着顾子川喝完最后一口药膳,放下空碗。她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起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碗沿,似乎在斟酌着什么。晨风拂过她鬓角的碎发,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顾子川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和那份欲言又止的局促,心中一动。他放下勺子,主动打破了沉默,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尝试性的引导:
“师姐……其实不必总是如此……嗯……拘束。”他斟酌着用词,“同门之间,除却修炼切磋,偶尔……也可以聊些别的?或者……试着和其他师兄弟妹们……多交流交流?”
洛书珩摩挲碗沿的手指猛地顿住!
她倏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照出顾子川温和的脸庞,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猝不及防的惊愕,有被看穿的慌乱,更深处,似乎还有一丝……被触及最隐秘痛处的脆弱?
她直直地看着顾子川,嘴唇几不可察地抿紧。那目光不再是平日的审视或冰冷,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直白的、孤注一掷的探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求。
空气仿佛凝固了。老梅树下,只有风吹过枯枝的细微呜咽。
就在顾子川被她看得有些局促,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时——
洛书珩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在冰面上小心翼翼地行走:
“那……你呢?”
她的目光依旧牢牢锁住顾子川,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执拗和……一丝近乎卑微的期盼。
“顾师弟……你……可不可以……”她微微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石破天惊的话语挤出唇齿,“……成为我……尝试去交流的……第一个人?”
晨光落在她脸上,那张精心修饰过的、此刻却因紧张而微微绷紧的脸庞,褪去了所有冰冷的外壳,只剩下一种纯粹的、笨拙的、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认真和期待。那双眼睛,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除了冰冷和复杂之外的情绪——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
顾子川彻底怔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卸下了所有防备、露出了最笨拙也最真实一面的洛书珩,看着她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期盼和紧张,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成为她尝试交流的第一个人?
这请求本身,带着一种巨大的信任和……孤独。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这沉默让洛书珩眼底那丝期盼的光芒微微摇曳,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她搭在石桌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起来。
就在她几乎要垂下眼帘,重新披上那层冰冷伪装时——
顾子川抬起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脸上露出了一个温和而坦然的笑容,如同破开晨雾的阳光。
“当然可以啊,师姐。”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只要师姐不嫌我笨嘴拙舌就好。”
“轰——!”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暖流瞬间席卷了洛书珩的四肢百骸!那感觉比练成“霜寒十九州”时更加强烈,比赢得宗门大比时更加……让她心旌摇曳!她看着顾子川脸上那温和的笑容,听着他那句毫不犹豫的“当然可以”,仿佛一道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她心底积压多年的、名为“孤独”的坚冰!
巨大的喜悦如同烟花般在她心湖深处炸开!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声音,如同擂鼓!那张总是覆盖着冰霜的脸上,再也抑制不住地绽放出一个极其灿烂、极其真实的笑容!那笑容明媚得如同初春融雪后的第一缕阳光,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孩童般的喜悦和满足,瞬间点亮了她整个脸庞!墨绿色的长裙似乎也因这笑容而变得生动明媚起来。
“嗯!”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雀跃,眉眼弯弯,如同盛满了碎星。她甚至忘了维持大师姐的仪态,像个得到心爱糖果的小女孩。
这一刻,老梅树下,药香氤氲。冰冷的石桌石凳,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融化了几分。
自那日敞开心扉的对话后,洛书珩与顾子川之间的关系,如同冰封的溪流遇到了暖阳,悄然发生着质变。
洛书珩不再仅仅是送药膳。她开始真正尝试着与顾子川“交流”。起初依旧笨拙,话题往往围绕着修炼展开。她会指点顾子川剑招中细微的破绽,讲解灵力运转的精妙之处。她的讲解精准、透彻,往往一针见血,让顾子川获益匪浅。只是她的语气,不再是过去那种居高临下的命令式,而是带着一种刻意的、努力放缓的温和。
顾子川也渐渐放松下来,不再将她视为那座遥不可及的冰山。他会提出自己的疑问,会分享修炼中遇到的瓶颈和偶尔的感悟。洛书珩总是听得极其认真,那双清冷的眼眸专注地看着他,偶尔点头,偶尔提出更深的见解。两人在院中那方小小的石桌旁,或是在演武场僻静的角落,探讨着剑道灵力,气氛竟是从未有过的融洽和平静。
这一日,夕阳熔金,将流云宗连绵的山峰染上一层温暖的橘红。演武场一角,顾子川刚刚演练完一套新领悟的剑式,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气息微喘。
洛书珩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换了一身更加便于行动的素白衣衫,墨发依旧用素银簪松松挽起,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清丽而专注的侧影。待顾子川收剑调息,她才缓步上前。
“这一式‘回风拂柳’,你已得其形,但神韵尚缺。”她的声音清泠,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关键在于手腕的抖腕与腰身的拧转,需得浑然一体,如春风化雨,无迹可寻,而非刻意为之。”
她一边说着,一边并指如剑,亲自示范。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顾子川尚未企及的自然圆融。夕阳下,那素白的身影翩若惊鸿,剑指所向,仿佛连空气都随之流动。
顾子川看得入神,细细揣摩着其中的韵味。
待他再次演练,果然流畅自然了许多。洛书珩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
夕阳西沉,暮色渐起。洛书珩看着顾子川将长剑归鞘,似乎犹豫了一下。她走到顾子川身边,夕阳的余晖将她白皙的脸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暖色。
“顾师弟……”她的声音比平时更低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今日……多谢你陪我练剑。”
“师姐客气了,是我该多谢师姐指点才是。”顾子川擦了擦额角的汗,笑道。
洛书珩抿了抿唇,目光微微游移了一下,最终还是落在了顾子川脸上。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袖的一角,那细微的动作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那个……”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请求,“明日……山下青云镇有集市。我……我想去买些东西……”她顿了顿,目光带着期盼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看向顾子川,“你……明日可有空?能否……陪我下山一趟?”
陪她下山?
顾子川微微一怔。这似乎超出了“交流”的范畴。看着洛书珩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期盼,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想起她努力尝试交流的笨拙模样,想起她卸下冰冷伪装后那明媚的笑容……
“好。”顾子川几乎没有太多犹豫,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明日何时?在何处等师姐?”
洛书珩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那光芒如此耀眼,几乎盖过了天边的晚霞!她强忍着心头的雀跃,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明日辰时……在……在青云门主峰的广场上等我,可好?”
“好,辰时,主峰广场。”顾子川应道。
洛书珩用力地点了点头,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轻快的尾音:“那……我先回去了!明日见!”说完,她甚至不等顾子川回应,便转身快步离去,素白的衣袂在晚风中划出轻盈的弧线,那背影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欢欣。
顾子川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摇头失笑。这样带着点雀跃的洛书珩,还真是……从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