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勉强穿透青云峰终年不散的厚重寒雾,在积雪上投下冰冷稀薄的光晕。顾子川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布满血丝,如同蛛网。手腕上被冰灵力撕裂的伤口经过简单处理,依旧隐隐作痛,那寒意仿佛已侵入骨髓,时刻提醒着他昨日风雪中的锥心一幕——珞瑶崩溃的质问、绝望的泪眼、甩开他时指尖滴落的刺目猩红,还有那决绝消失在寒雾中的单薄背影。
他胡乱抹了把脸,冰水刺得皮肤生疼,却无法驱散心头的滞重。不能再等了。他必须立刻见到她,解释清楚,哪怕只能撬开一丝缝隙,哪怕她根本不愿听。
他脚步仓促,几乎带着小跑,踏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再次奔向青云峰顶那方小小的院落。玄色衣袍的下摆很快被雪沫浸湿,变得沉重冰冷。一路上,他脑中反复推演着道歉的措辞,每一个字都斟酌了千百遍,却又觉得苍白无力。那件水蓝色的流云锦裙,那个该死的、此刻被他藏在住所最角落的雕花木盒……都成了扎在心上的刺。
终于,那熟悉的、被风雪半掩的洞府石门出现在视野里。
顾子川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抬手,指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叩在冰冷的石门上。
“珞瑶?珞瑶,是我。” 他的声音刻意放得轻缓柔和,带着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你……开开门好吗?师兄有话跟你说。”
回应他的,只有洞府内死一般的寂静,以及门外呼啸而过的寒风。
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心脏。他加重了力道,又叩了几下,声音也提高了些许:“珞瑶?你在里面吗?应我一声!”
依旧无声无息。
一丝恐慌迅速攫住了他。难道她……旧伤复发晕倒了?还是……她根本不愿再听到他的声音,甚至不愿再待在这个有着他们共同回忆的地方?
这个念头让他瞬间手脚冰凉。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猛地用力去推那沉重的石门!石门纹丝不动,显然被从内部下了禁制。这冰冷的拒绝,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他心沉谷底。
“珞瑶!”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空寂的雪峰上显得格外凄惶,“你开门!让我看看你!我知道你生气,你打我骂我都行!别把自己关在里面!”
回答他的,依旧是呼啸的风雪,和那扇冰冷沉默的石门。
巨大的失落和恐惧如同冰水当头浇下。顾子川颓然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石门上,刺骨的寒意顺着皮肤直抵脑髓。他该怎么办?她去了哪里?这茫茫雪峰,终年酷寒,她旧伤未愈,灵力不稳……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后山寒潭!
那是她从前最爱去的地方,也是他昨日用来搪塞她的谎言之地!难道她……
顾子川猛地直起身,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他再也顾不上其他,转身发足狂奔,玄色的身影在无垠的雪原上拉出一道仓皇的轨迹,朝着后山的方向疾掠而去。
后山寒潭,名副其实。
巨大的断崖环抱着一方深不见底的幽碧寒水,水面氤氲着终年不散的白色寒气,如同巨兽吞吐的冰冷呼吸。崖壁上挂满粗壮的冰棱,森然如剑,直指潭心。此地的寒气比青云峰顶更甚数倍,空气仿佛都凝固成了细小的冰晶,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无数冰针,刺得肺腑生疼。
往日,这里是他们练剑的静地。他会在此处演练那些威力巨大却难以掌控的招式,而她则坐在不远处一块相对平坦、被阳光晒得微暖的青石上,托着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偶尔笨拙地模仿一下,换来他无奈又宠溺的指点。
可此刻,那块青石冰冷地空着,覆盖着厚厚的白雪。
而寒潭边那方更为狭窄、更靠近刺骨寒气的冰岩之上——
一道纤细的身影正在风雪中疯狂地舞动!
是林珞瑶!
她只穿着单薄的月白练功服,身形比昨日所见更加消瘦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素银簪草草挽起,此刻早已散乱不堪,几缕发丝被汗水(抑或是泪水?)黏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上。
她手中紧握的,依旧是那柄青钢长剑“凝霜”。但此刻的剑光,再无昨日的滞涩,而是快!快得只剩下一片森然缭乱的寒影,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歇斯底里的狠厉!
《流云剑诀》讲究的轻灵圆转早已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她的剑招大开大阖,每一次劈、刺、撩、扫,都灌注了全身的力气,带着撕裂空气的尖锐呼啸。剑锋过处,卷起的不是气流,而是狂暴的、肉眼可见的冰蓝色灵力漩涡!那灵力极寒且极不稳定,疯狂地撕扯着周遭的寒气,发出令人牙酸的“嘶嘶”声。
她的动作毫无章法,更像是在发泄,在用身体的极限运动来麻痹那颗痛到无法呼吸的心。每一次拧身,每一次跃起,都踏在湿滑的冰岩边缘,摇摇欲坠。苍白的脸颊上布满不正常的潮红,那是过度催动灵力、牵动旧伤的反噬!额角青筋隐隐跳动,紧咬的下唇早已渗出血丝,混合着冰冷的汗水滴落。
“珞瑶——!住手!!”
顾子川肝胆俱裂的嘶吼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寒潭上空!他如同离弦之箭,从断崖上方猛扑而下,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瞬间冲到冰岩之上,在下一个疯狂的剑招挥出之前,死死地抓住了林珞瑶握剑的手腕!
入手一片冰凉刺骨,那纤细的手腕在他掌中剧烈地颤抖着,皮肤下奔流的灵力狂暴而紊乱,如同即将决堤的洪流!更可怕的是,他清晰地感觉到她体内肺脉旧伤处传来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微弱震颤!
“放开!” 林珞瑶猛地抬头,那双曾经清澈灵动的眼眸,此刻却布满了血丝,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只剩下被冰雪彻底封冻的、死寂的寒意。她试图抽回手,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蛮横。
“你疯了!” 顾子川又惊又痛,五指如铁钳般收得更紧,不敢有丝毫松懈,生怕她一挣脱,那失控的灵力便会立刻反噬自身,“你的伤!你的肺脉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灵力运转!快停下!你会毁了自己的根基!”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林珞瑶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窿里捞出来,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和漠然。她不再试图挣脱手腕,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没有任何情绪地看着顾子川焦急的脸,“不劳……顾师兄费心。”
“顾师兄”三个字,如同三根冰锥,狠狠扎进顾子川的心窝。那曾经带着依赖和亲昵的“师兄”称呼,此刻变成了冰冷的、划清界限的符号。
“珞瑶,我……” 顾子川被她眼神中的冰冷刺得心口剧痛,准备好的千言万语瞬间堵在喉咙里,只剩下无措的干涩,“昨日的事,是我不对,我……”
“师兄还是去关心该关心的人吧。” 林珞瑶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声音依旧平板无波,却像淬了毒的冰凌,“比如……山下集市里,替师兄精心挑选新衣的洛师姐。”
她猛地一挣!这一次,顾子川被她眼中那彻骨的绝望和冰冷惊得心神一颤,手上的力道下意识地松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林珞瑶如同滑不留手的冰鱼,瞬间挣脱了他的钳制。她没有再看顾子川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障碍物。握紧凝霜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腥甜,竟再次挥剑而起!
剑光比之前更疾、更乱!那狂暴的冰蓝色灵力如同失控的野马,在她周身疯狂奔涌,卷起更大的寒流漩涡!她将自己彻底投入了这片混乱而危险的剑影之中,用身体的极限痛楚和灵力的狂暴宣泄,来隔绝身后那个让她痛彻心扉的世界,隔绝那个她曾视若神明、如今却亲手打碎她所有幻梦的“师兄”。
每一剑挥出,都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珞瑶!” 顾子川看着那在疯狂剑影中如同燃烧残烛般的身影,看着她嘴角不断渗出的、又被她倔强抿去的血丝,看着她苍白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越来越盛……他心如刀绞,再次伸出手,却僵在了半空。
那只手,曾经无数次在她跌倒时稳稳扶住她,在她困惑时耐心指点她,在她寒冷时替她拢紧衣襟……可如今,它悬在那里,却再也无法触及她分毫。一道无形的、由彻骨心寒和绝望筑成的冰墙,已横亘在他们之间,坚不可摧。
喉咙像是被冰冷的铁块死死堵住,所有的解释、所有的道歉、所有的关切,都成了苍白无力的尘埃,被那狂暴的剑风和刺骨的寒意吹得无影无踪。
他还能说什么?他还有什么资格去阻止?看着她以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宣泄痛苦,比将他凌迟更让他痛不欲生。
最终,那只悬在半空的手,无力地、颓然地垂落下来。
顾子川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石像,僵立在原地,任由刺骨的寒气和狂暴的剑风拍打在身上。他看着那抹在死亡边缘疯狂起舞的月白身影,看着她每一次险象环生的腾挪,每一次牵动旧伤后身体的剧颤……巨大的无力感和锥心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一瞬,或许已是一个世纪。他终于承受不住这炼狱般的煎熬,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垮。他深深地、绝望地最后看了一眼那风雪中决绝的身影,仿佛要将这一幕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这片埋葬了他所有希冀的寒潭绝地。脚步踉跄而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破碎的心尖上,在厚厚的积雪中留下凌乱而狼狈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