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剑光,一冰蓝,一玄黑,如同两颗决绝的流星,撕裂青云峰顶终年不散的厚重寒雾,朝着遥远天际疾驰而去。罡风在耳畔呼啸,卷起顾子川玄色劲装的衣摆,猎猎作响。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前方那道月白色的身影上,从未如此刻般专注,也从未如此刻般心如火焚。
林珞瑶御剑的姿态,是他从未见过的。不再是往日带着一丝笨拙的谨慎,也非寒潭边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宣泄。那是一种极致的“静”与“冷”。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傲立的寒竹,月白色的云纹法袍紧贴着她清减了许多的身形,勾勒出异常锐利而孤绝的线条。乌发一丝不乱地束在脑后,露出苍白到几乎透明的侧脸轮廓。
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万里云层,直直投向那个名为“天墟”的未知之地,对身后紧紧跟随的人,视若无物。那层笼罩在她周身的、隔绝了所有情绪波动的冰寒气息,在高速飞掠中愈发明显,形成一圈若有似无的寒雾屏障,无声地将身后的一切排斥在外。
顾子川的心,如同被这无形的寒冰反复穿刺。那背影如此熟悉,却又陌生得让他窒息。他张了张嘴,凛冽的罡风立刻灌入口中,堵住了所有试图呼喊的话语。解释?道歉?在此刻这沉默的追逐中,都成了苍白无力的笑话。他能做的,只是催动灵力,紧紧咬住前方那道冰冷决绝的流光,不敢有半分松懈,仿佛只要慢上一瞬,她就会彻底消失在茫茫云海之中,再也寻不回。
这份沉默的追逐,从青云峰到天墟城,横跨了不知几万里山河。山川河流在脚下急速倒退,云海翻腾聚散。两人之间,始终隔着那段不远不近、却如同天堑般的距离。没有交流,没有眼神,只有剑啸破空,割裂着沉重的空气。
不知飞遁了多久,当脚下荒芜的山野逐渐被一片巍峨连绵、散发着古老苍茫气息的巨大城池轮廓取代时,天墟城,终于到了。
还未靠近,一股混杂着磅礴灵力、无数驳杂气息以及隐隐躁动感的洪流便扑面而来。高耸入云的黑色城墙如同蛰伏的太古巨兽,城墙上布满了岁月侵蚀的痕迹和玄奥的符文,隐隐有光华流转。巨大的城门敞开着,如同巨兽张开的巨口,吞吐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遁光。
五毒门的弟子身着色彩斑斓、绣着狰狞毒虫的奇异服饰,周身缭绕着淡淡的、令人心悸的腥甜气息,眼神阴鸷而警惕。摘月门的女修们则大多白衣胜雪,气质清冷,眉宇间带着一丝与世隔绝的孤高,衣袂飘飞间似有清冷月华流淌。云剑门的弟子最是显眼,人人背负长剑,或古朴,或华丽,个个气息锋锐,眼神如电,行走间带着铮铮剑意,如同一柄柄随时可能出鞘的利刃。更有一些气息晦涩深沉、服饰风格迥异、神情倨傲的修士,三三两两聚在角落,目光扫过其他宗门弟子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隐隐的轻蔑——那便是“玄宗”门人。
人声鼎沸,各色遁光起落不息。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兴奋、戒备以及难以言喻的贪婪气息。百年一遇的天墟秘境开启在即,这里汇聚了此界年轻一代最顶尖的精英,也潜藏着最凶险的暗流。
顾子川紧随着林珞瑶降落在城门外巨大的青石广场上。足尖刚触及冰冷的地面,前方那道月白身影便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朝着城门内负责登记身份的宗门执事处走去。她的步伐稳定而快速,目不斜视,仿佛周围喧嚣的人群、各色审视的目光,都与她无关。
顾子川默默跟上。在登记玉简上留下神识印记时,他忍不住侧目看向身旁的林珞瑶。她正微微垂首,一缕散落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侧脸线条紧绷,长长的眼睫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近在咫尺,他却感觉两人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那拒人千里的冰冷气息几乎凝成实质。
“登记已毕,两位师弟师妹可凭此玉符前往城中驿站落脚,静待秘境开启。” 负责登记的青云宗执事将两枚温润的青色玉符递出。
顾子川伸手接过自己的那枚,目光却一直落在林珞瑶那只同样伸出的、纤细而苍白的手上。她取过玉符,指尖没有丝毫犹豫或停顿。
“珞瑶,” 顾子川终于鼓起勇气,声音有些干涩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这天墟城……颇为奇异,汇聚各方修士,坊市或许有些新奇之物。不如……我们……”
他的话没能说完。
林珞瑶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她只是将玉符紧紧攥在手心,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城内驿站的方向,快步走去。月白色的背影在熙攘的人群中依旧醒目,也依旧冰冷,很快便汇入人流,只留下一个决绝的、渐行渐远的轮廓。
顾子川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试图挽留的徒劳。那句未尽的邀请,如同破碎的冰碴,哽在喉咙里,刺得生疼。他看着那抹月白消失在街道转角,巨大的失落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失魂落魄地找到驿站,报上名号。负责引路的杂役弟子看了看名册,又看了看顾子川,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同情:“顾师兄,您的房间在玄字三号。林师姐她……刚拿了钥匙,去了天字七号房。”
天字七号……在走廊的最深处。
顾子川默默走向自己的房间,脚步沉重。路过天字七号紧闭的房门时,他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厚重的木门,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内。
林珞瑶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门板,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才支撑着自己没有滑倒在地。一路强撑的冰冷面具终于碎裂。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单薄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眼眶酸涩得发痛,滚烫的液体在眼底疯狂积聚,却被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行憋了回去。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门外,那个熟悉的、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他就站在那里。一墙之隔。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痛,带着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可悲的期盼。师兄……你说话啊……你解释啊……哪怕是骗我……哪怕是说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样”……
只要他说……只要他肯开口……只要他愿意敲开这扇门……
她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凝聚在门外那一片寂静之上。每一秒的流逝,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门外。
顾子川的手,几次抬起,又几次颓然放下。指关节离那冰冷的门板只有寸许之遥,却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深渊。
说什么?
解释和洛书珩?说那件水蓝裙子本是买给她的?说那茉莉香气带来的莫名恍惚?说暖阁中的默许只是逃避?说当众的亲昵非他所愿?
这些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可笑,漏洞百出。在寒潭边她绝望的泪眼和冰冷的质问面前,在青云峰顶洛书珩当众的宣示面前,任何解释都显得如此虚伪和无力。更何况,这数月来,他沉溺于那份麻痹的“平静”,何尝不是一种默认和背叛?
巨大的悔恨和浓重的无力感如同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也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最终,那只悬在半空的手,终究没有落下。
他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向走廊另一头的玄字三号房。每一步,都像是在告别。
门内。
那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
最后一丝微弱的期盼,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了。
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所有堤防,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林珞瑶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所有的呜咽和破碎的悲鸣都堵在喉咙深处,身体沿着冰冷的门板无力地滑落,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无声地颤抖。门外彻底归于死寂,那扇门,终究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界碑,隔开了两个曾经相依为命的世界。
顾子川回到自己冰冷的房间,颓然坐在床沿。窗外是天墟城喧嚣的夜,灯火通明,人声隐隐传来,各种奇珍异宝的叫卖声、修士的争论声、灵兽的嘶鸣声交织成一片繁华而躁动的背景。他却只觉得这房间空荡得可怕,寒意刺骨。毫无心思去探寻这座汇聚天下奇珍的古城。师妹那决绝冰冷的背影和紧闭的房门,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心神。这一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