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铁锈般刺鼻的腥甜气息，死死扼住了林珞瑶的呼吸。她站在一片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林间空地上，脚下是踩上去黏腻作响的泥土，深深浸透了某种温热又迅速冷却下去的液体。月光惨白，穿过稀疏的树冠，吝啬地投下几块破碎的光斑，恰好照亮了视野边缘一只断手。那手五指扭曲僵硬，指缝里还死死抠着几缕沾满泥污的草根，断口处惨白的骨茬刺眼地戳出来，连着撕裂的筋肉和血管。
林珞瑶猛地别开脸，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喉咙口涌上酸涩的苦水。她强行压下呕吐的欲望，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在自己那双沾满血污的手上。深褐色的血块黏在白皙的皮肤上，沿着指缝蜿蜒凝结，指甲缝里更是嵌满了令人作呕的暗红碎屑。这双手刚刚做了什么？它们曾温柔地抚过琴弦，也曾羞涩地递过灵果，可就在片刻之前，它们却成了收割生命的凶器。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厌恶感，顺着脊椎迅速爬升，让她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指尖残留的温热触感还在，那是生命在最后一刻徒劳的挣扎和滚烫的绝望，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骨髓都在痛。
目光艰难地越过这令人窒息的修罗场，最终定格在不远处那个倒卧的身影上。顾子川！他侧躺在冰冷的泥地上，脸色灰败，唇边凝固着暗红的血迹，平日里总是带着飞扬神采的眉宇痛苦地紧锁着。胸前的衣袍被某种狂暴的力量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底下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每一次微弱艰难的呼吸都牵动着那片破碎的皮肉，渗出更多温热的血珠。
看到他的瞬间，林珞瑶心头那冰冷的厌恶被一股更尖锐、更纯粹的痛楚狠狠撕开。那痛楚如此剧烈，几乎盖过了满地的血腥和刺骨的恐惧。她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沾满血污的手，忘记了刚刚犯下的杀孽，忘记了身份暴露的巨大恐惧。她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一步一步，踉跄着，跨过那些横陈的、破碎的同门躯体，走向他。脚下黏腻湿滑的触感和那令人作呕的声响，此刻都变得遥远模糊，唯有他痛苦蜷缩的身影，清晰地烙印在视野中心。
她跌跪在顾子川身边，冰冷的泥水立刻浸透了薄薄的裙裾。颤抖的手悬停在他胸前那道可怕的伤口上方，指尖离那翻卷的皮肉只有寸许。他的血，温热的，带着他独有的、如同雨后山林般清冽的气息，正源源不断地从那道裂口中涌出，濡湿了她悬停的指尖。林珞瑶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蜷缩起来。那血的温热，像针一样刺着她的皮肤，与手上沾染的、那些玄宗弟子冰冷黏腻的血污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不能再等了！
林珞瑶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所有的犹豫、恐惧、痛苦都被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所取代。她不能看着他死，绝不能！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最深的伤口，将掌心虚虚悬停在顾字川血肉模糊的胸膛之上。体内，那属于魔教圣女的、幽深而澎湃的灵力洪流，此刻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强行扭转了方向，从狂暴毁灭的轨迹中硬生生被剥离出来。这股力量在她经脉中奔涌时，带着一种灼烧经脉的痛楚，那是属于“血轮月”的烙印，阴寒与灼热交织，每一次流转都像是在撕扯她的本源。然而，她咬紧牙关，忍受着灵力性质强行转换带来的剧痛和反噬，强行将这股阴寒霸道的力量，一点点转化为温和、充满生机的暖流。
淡紫色的微光，如同初春破土而出的嫩芽，带着一种脆弱却无比坚韧的生命气息，从她颤抖的掌心缓缓溢出。这光芒小心翼翼地探入顾字川胸前那片狰狞的伤口。紫光所过之处，那些翻卷撕裂、不断渗血的皮肉边缘，如同被无形的巧手抚慰，开始极其缓慢地、肉眼可见地收拢、弥合。断裂的细微血管被紫光包裹、接续，淤积在伤口深处的污血被轻柔地推挤出来。这过程极其耗费心神，林珞瑶光洁的额头上迅速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顾字川冰冷的衣襟上。她体内的灵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支撑着这艰难的治愈。每一次灵力的输出，都伴随着经脉深处被灼烧般的刺痛，那是“血轮月”的力量在抗拒这种违背其本性的运用，在她身体里留下更深更痛的刻痕。她紧咬着下唇，齿间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却固执地将更多的、更纯净的生机灵力注入他的身体，对抗着那伤口深处残留的、属于敌人兵刃的破坏性能量。
时间在寂静的杀戮之地流淌得异常缓慢。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林珞瑶体内的灵力几乎被彻底抽空，眼前阵阵发黑，顾子川胸前那道恐怖的伤口才终于被淡紫色的光晕彻底覆盖，新鲜的皮肉覆盖了白骨，只留下了一道淡粉色的、微微凸起的疤痕。他灰败的脸色也终于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生气，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变得悠长平稳了许多。
林珞瑶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悬停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指尖因为脱力和剧痛而无法控制地微微痉挛着。她看着顾字川胸口那道新生的疤痕，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依旧沾满暗褐色血污的手。一瞬间，巨大的、冰冷的矛盾感如同滔天巨浪，将她彻底淹没。
她做了什么？她杀了人，用魔教最禁忌、最残忍的力量。满地破碎的尸骸，就是她无法洗刷的罪证。而此刻，她却又用这身不由己得来的力量，救了他，救了她心底最珍视的人。
留？等他醒来，睁开那双清亮坦诚的眼睛，她该如何面对？如何解释这满地的血腥和同门的惨死？如何解释她这身禁忌的力量？青云门亲传弟子林珞瑶，竟是魔教圣女？这念头带来的寒意，比这林间深夜的风更刺骨，足以冻结她的灵魂。顾子川眼中必然会出现的震惊、恐惧、厌恶……那比任何酷刑都更让她无法承受。
走？这个念头刚升起，心脏就像被利刃狠狠剜去一块。离开他？离开这个在她最晦暗的幼年时光里，如同唯一一道光般闯入她生命的人？离开这个会笨拙地替她挡开刁难、会偷偷塞给她甜甜的灵果、会为了她一句喜欢而跑遍青云城寻找新奇小玩意的少年？那深入骨髓的不舍，瞬间将她的心撕扯得鲜血淋漓。
留下，是万劫不复的身份暴露，是可能彻底失去他的恐惧。离开，则是剜心剔骨的剧痛，是将自己放逐回那只有血色与黑暗的深渊。
两股力量在她心中疯狂撕扯，如同两头凶兽在殊死搏斗，将她拖入无边的痛苦深渊。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痛楚。她看着顾字川昏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仿佛连在梦境里，他也无法摆脱现实的沉重枷锁。
不能留！一个冰冷的声音最终在心底深处响起，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这声音压过了所有的不舍和眷恋。留在这里，除了毁灭，别无他途。她这身污秽的力量，只会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灾祸。今日她能为了他杀光这几个玄宗弟子，明日呢？当更强大的敌人出现，当整个正道仙盟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她这点力量，不过是螳臂当车！她护不住他，只会连累他一起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唯有力量！唯有强大到足以碾压一切规则、俯视一切敌手的力量！强大到无人敢觊觎，无人能伤害他！强大到足以撕碎这世间所有的不公和枷锁，让她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他身边，无需再遮掩，无需再恐惧！
一股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渴望在她冰冷的胸腔里猛烈燃烧起来。她要力量！足以匹敌甚至超越“血轮月”本源的力量！足以让她登临世间绝巅的力量！唯有回到那里，回到那个她逃离了无数日夜的、黑暗与血腥的巢穴——魔教总坛。只有那里，才有让她在最短时间内，不顾一切地攫取力量的秘法和资源。即使那条路，注定要用她的血肉和灵魂去铺就。
决心已下，冰冷的决绝取代了所有的挣扎和软弱。林珞瑶的眼神重新变得幽深，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她缓缓俯下身，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境。她伸出依旧沾着血污的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捧起顾子川冰冷而沾染着尘土的脸颊。
他的脸颊轮廓清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英气，此刻却只剩下失血后的苍白和昏迷中的脆弱。林珞瑶深深地、贪婪地凝视着他，似乎要将他的每一寸轮廓都刻进灵魂深处，带去那无边的黑暗。然后，她闭上眼，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和绝望，低下头，将自己冰冷却柔软的唇，轻轻地、无比珍重地印在了他冰冷的额头上。
那个吻，短暂得如同朝露，却仿佛耗尽了她生命里最后一点暖意和光明。唇瓣离开他皮肤的瞬间，一股巨大的、撕裂般的空虚和剧痛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她猛地站起身，仿佛那片刻的温存是致命的毒药。最后一眼，深深地、贪婪地烙下他沉静昏睡的模样，仿佛要将这画面永远封存在心底。
再无半分犹豫。林珞瑶决绝地转身，单薄的身影瞬间被林间浓重的黑暗吞没。她甚至没有去清理手上那些刺目的血污，任由它们成为这场诀别最残酷的印记。她展开身法，化作一道融入夜色的轻烟，朝着与青云门、与顾子川的未来完全背道而驰的方向——那片属于魔教的、亘古的黑暗疆域，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每一步的远离，都像是踩在碎裂的心尖上，尖锐的痛楚从足底蔓延至全身，然而她的眼神却越来越冷，越来越坚定。黑暗的路径在脚下延伸，仿佛要将她彻底吞噬。
就在林珞瑶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密林深处的同时，顾子川的身体内部，正经历着一场无声却惊天动地的剧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