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刺目的天光让他眼前一花，殿内压抑的悲泣和香烛气味瞬间被山风卷走。他踉跄着走下殿前的石阶，只想找一个无人的角落，独自舔舐这剜心刺骨的剧痛。
“子川师弟！”
一个带着惊喜、又隐含担忧的清脆女声自身侧响起。
顾子川脚步一顿，茫然地侧过头。只见一道淡紫色的身影快步朝他跑来。来人正是他的大师姐，洛书珩。
洛书珩身量高挑，姿容秀丽，此刻虽然也穿着一身素白麻衣，却难掩其清丽气质。她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归来的风尘，但看向顾子川时，那双明媚的眼眸里瞬间迸发出毫不掩饰的欣喜和关切。
“子川！你终于回来了！秘境之行可还顺利？有没有受伤？”洛书珩跑到近前，很自然地就要伸手去拉顾子川的胳膊，语气亲昵，带着一丝嗔怪，“你这一去就是大半个月，师姐可担心坏了！”
那熟悉的、带着淡淡馨香的靠近，那关切的眼神，若在平时，顾子川或许会感到一丝暖意。但此刻，他脑海中却猛地闪过秘境之中，林珞瑶沾满血污的手捧起他的脸，那冰冷而柔软的唇瓣印上他额头的触感。那句“师兄，我喜欢你，一直一直都喜欢你……”的告白，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
一股强烈的排斥感油然而生。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向后撤了一步，动作幅度之大，让伸着手的洛书珩顿时僵在了原地，脸上的欣喜瞬间凝固，化作一丝错愕和受伤。
“师姐。”顾子川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疲惫和疏离，简单地应了一声，目光却低垂着，避开了洛书珩探寻的视线。他需要空间，需要独自消化师父离世的巨大悲痛，也需要……厘清自己对师妹那份骤然清晰、却又因她的失踪而变得无比沉重的心意。
洛书珩的手还悬在半空，脸上的错愕很快被一种更深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所取代。她缓缓放下手，秀气的眉头微蹙，仔细打量着顾子川苍白憔悴的脸色和赤红的双眼，声音放得更柔，带着试探：“子川，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在秘境里遇到危险了？还是……因为清虚师叔的事？”她顿了顿，语气带上恰到好处的哀伤和安慰，“师叔他老人家……唉，你也别太难过了，修行之路，本就是逆天而行……”
“我没事。”顾子川生硬地打断她，不想再听任何安慰的话语。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再次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在洛书珩脸上，却依旧带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隔阂，“恭喜师姐突破结丹之境。”他注意到了洛书珩身上那比以往更加凝练深厚的气息。
洛书珩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得色，但很快又被对顾字川状态的担忧覆盖。她微微扬了扬下巴，轻声道：“嗯，侥幸罢了。在秘境边缘偶得了一株‘凝元草’，助我冲破了瓶颈。”她看着顾子川，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刻意的不经意，“对了，你的好师妹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她不是一向最粘着你的吗？”
“珞瑶？！”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顾子川强行压抑的另一个恐惧深渊！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洛书珩，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陡然拔高，甚至有些变调：“她……她没回来？！师姐你说什么？珞瑶她……她没回宗门？！”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他刚刚因师父离世而冻结的心脏狠狠拍碎！天墟城那几日不祥的预感，那轮诡异的血月，店小二的话语……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肝胆俱裂的答案！
“她当然没回来！”洛书珩看着顾子川瞬间失魂落魄、惊恐万状的模样，心头那股压抑已久的不快和妒意如同毒草般疯长。她撇了撇嘴，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酸意和刻薄，“你的好师妹，你自己还不清楚？她向来任性妄为，想去哪就去哪，何曾把宗门规矩放在眼里？怎么，难道她没跟你一起出秘境？还是说……”她拖长了语调，眼神带着审视，“你们在秘境里……走散了？”
“走散了……没回来……”顾字川仿佛没有听到洛书珩后面那些刻薄的话，脑子里只剩下“没回来”三个字在疯狂回荡、炸裂！如同有无数口巨钟在他颅内同时轰鸣！
师妹还在秘境里！
这个念头如同最恐怖的魔咒，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理智。那满地的残肢断臂，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那随时可能出现的凶残妖兽和贪婪修士……林珞瑶单薄的身影被这些可怖的景象重重包围！
“不！不行！”顾子川发出一声近乎野兽般的低吼，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骇人的惨白。他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就要召出飞剑！
“子川！你要干什么？！”洛书珩脸色一变，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抓住了顾字川的手臂！她的五指纤细，此刻却如同铁钳般牢牢扣住，指甲甚至隔着布料掐进了顾字川的皮肉里！
“放开我！我要去天墟秘境！我要去找她！”顾字川剧烈挣扎着，双目赤红，如同疯魔。筑基巅峰的灵力不受控制地爆发开来，试图震开洛书珩的钳制。
“你疯了！”洛书珩也被他爆发的灵力震得气血翻涌，但她半步不退，反而抓得更紧，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急切和恼怒，“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天墟秘境入口早就关闭了！空间节点彻底封死，你根本进不去！强行冲击只会被空间乱流撕成碎片！”
“那我也要去！我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她……”顾子川的声音嘶哑绝望，挣扎的力道更大。
“顾子川！”洛书珩猛地厉喝一声，声音如同冰锥，刺破了顾字川的狂乱。她另一只手也紧紧抓住顾字川的肩膀，强迫他看向自己，那双总是带着明媚笑意的眼眸此刻却幽深得可怕，仿佛压抑着汹涌的暗流。她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而富有说服力，带着一种近乎催眠般的柔和：
“你冷静点！听我说！林师妹她实力不弱，身上保命的法器也不少，怎么可能轻易出事？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嗯，或许是找到了什么特殊的机缘，需要耽搁几天？或许是受了点轻伤，在秘境出口附近找个安全的地方调息呢？天墟城那么大，她说不定已经出来了，只是暂时没回宗门而已！你这么冒冒失失地冲过去，除了把自己搭进去，有什么用？！”
她紧紧地盯着顾子川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别担心，她不会有事的。过几天，也许就自己回来了。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冷静，是休息！师父刚走，青云峰……还需要你撑着！”
“机缘……调息……天墟城……”洛书珩的话，像是一根根勉强能抓住的浮木，暂时压下了顾字川心中那灭顶的恐慌狂潮。是啊，师妹的实力，他是知道的。她那么聪明，身上还有自己送的青叶障……她一定没事的，一定只是暂时耽搁了……他不断在心里重复着洛书珩的话，试图说服自己。
挣扎的力道渐渐弱了下来。顾子川急促的喘息着，眼神中的疯狂慢慢退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疲惫。
洛书珩感觉到他身体的放松，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松弛，眼底深处那抹幽暗的冷意悄然敛去，重新换上柔和的关切。她松开钳制的手，轻轻拍了拍顾子川的手臂，温声道：“好了，别胡思乱想了。师姐陪你去找当值的刘长老，请他立刻以宗门名义发出寻人符令，知会天墟城附近的仙盟同道，留意林师妹的下落。这样总比你一个人像无头苍蝇乱撞强，好吗？”
顾子川木然地点了点头，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此刻的他，六神无主，洛书珩的安排似乎成了唯一的指望。
洛书珩轻轻叹了口气，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冰冷的满意。她陪着失魂落魄的顾子川，找到了负责宗门庶务的刘长老。顾字川语无伦次地描述了林珞瑶可能在天墟城附近失踪的情况，恳请宗门出面寻找。刘长老听闻清虚真人刚陨落，其门下弟子又出了事，也是唏嘘不已，立刻应承下来，取出一道特制的青色玉符，注入灵力，将寻人信息刻印其中，随后将其激发。玉符化作一道流光，瞬息间消失在远空。
看着玉符消失的方向，顾子川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了一分，但那份沉甸甸的担忧并未减少半分。
“好了，寻人符令已发，仙盟同道都会留意的。”洛书珩在一旁柔声安慰，“你脸色太差了，先回青云峰好好休息一下，一有消息，师姐马上通知你，好吗？”
顾子川默然点头，此刻的他，确实心力交瘁到了极点。师父离世的巨大悲痛，师妹失踪的沉重担忧，如同两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几乎窒息。他需要一点空间，一点时间。
他辞别了刘长老，拒绝了洛书珩“陪他回去”的提议，独自一人，踏上了通往青云峰的山道。
这条走了无数遍的路，此刻却显得格外漫长和陌生。山道两旁，依旧挂着惨白的丧幡，在暮色渐合的晚风中无力地飘荡，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低泣。往日里，这条路上总能遇到几个洒扫的杂役弟子，或是巡山的同门，点头招呼，带来几分生气。可今日，一路行来，竟空无一人。
整座青云峰，静得可怕。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沉入西山，暮色四合，如同巨大的灰色幕布笼罩下来。青云峰上，那些熟悉的殿宇楼阁，在渐浓的夜色里只剩下模糊而沉默的轮廓。
顾子川推开自己那间位于峰顶偏院厢房的木门。
吱呀——
老旧的木轴发出干涩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山峰上显得格外刺耳。
一股清冷、带着淡淡灰尘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房间里的陈设依旧，一张木床，一张书案，两把椅子，简陋却整洁。书案上还摊着他离开前未看完的半卷剑谱。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却又仿佛什么都不一样了。
师父不在了。
师妹……不知所踪。
他，顾子川，成了这座青云峰上，唯一的、孤零零的一个人。
“一峰之主”……这个曾经带着荣耀和责任的称呼，此刻只剩下无边的讽刺和冰冷彻骨的孤独。
他反手关上房门，将那无边无际的夜色和死寂关在门外，却关不住屋内同样沉重的空茫。他没有点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一步步走到床边，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身体重重地陷入冰凉的被褥中，发出一声闷响。
黑暗中，他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头顶上方那片模糊的、被房梁切割成几何形状的黑暗。白日里强行压下的所有情绪，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心防。
师父慈祥又严厉的面容在黑暗中浮现……师妹最后捧着他脸颊时那双含泪却决绝的眼眸在黑暗中浮现……灵堂上那块冰冷的牌位在黑暗中浮现……洛书珩那看似关切却隐含审视的目光在黑暗中浮现……
悲伤、自责、恐惧、迷茫、还有一丝对未来的无边空洞……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啃噬着他的神经。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怀中贴身存放的位置。指尖触碰到那枚温润微凉的青叶障。熟悉的触感传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仿佛随时会消散的、属于林珞瑶的微温。
这枚玉叶，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冰冷的慰藉。
“珞瑶……你到底在哪里……”无声的呐喊在心底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屋外，山风渐起，穿过空旷的庭院，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鬼泣。更远处，似乎传来了几声夜枭凄厉的啼叫，划破死寂的夜空。
顾子川紧紧地攥着那枚青叶障，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冰冷而带着淡淡霉味的枕头里。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异常亢奋，无数纷乱的念头在脑海中冲撞。
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青云峰上，万籁俱寂。
唯有那间没有灯火的厢房里，沉重的呼吸声在黑暗中起伏，久久……难以停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