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不知日月。
顾子川如同行尸走肉,被刑罚长老那枯瘦却蕴含巨力的手推搡着,跌跌撞撞地回到了青云峰。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闭,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喧嚣、指责,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那一声闷响,仿佛也关上了他心中所有的光。
他麻木地穿过空旷死寂的庭院,推开自己那间厢房的门。屋内冰冷的空气裹挟着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与殿外并无二致。他没有点灯,甚至没有走到床边,只是在门后,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背靠着冰冷的木门,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
身体里的伤在隐隐作痛,被刑罚长老封禁又强行冲开的气血还在翻腾。但这些痛,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师父冰冷的牌位,玄宗长老阴鸷污蔑的嘴脸,玄明那恐惧又怨毒的指控,还有……珞瑶那双含泪决绝的眼眸,如同最锋利的刻刀,一遍遍在他灵魂深处反复雕凿。
屈辱,愤怒,担忧,迷茫,还有那沉重的、来自师父的托付……种种情绪如同粘稠的、冰冷的毒液,浸泡着他,侵蚀着他。
他就这样靠着门,蜷缩在冰冷的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终于被巨大的疲惫和绝望拖入了混沌的深渊。他连爬到床上的力气都没有,头一歪,靠着门框,陷入了无梦的、死寂的沉睡。
此后的日子,时间失去了刻度。
青云峰成了一座巨大的、无人的囚笼。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山风呜咽,鸟雀啼鸣……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无法穿透笼罩在他心头的厚重阴霾。
他醒了,便坐在冰冷的门槛上,望着空寂的庭院,望着远处飘荡的白幡,目光空洞,如同失了魂的木偶。饿了,便从储物袋里取出些干粮清水,机械地吞咽,味同嚼蜡。困了,便倒头睡下,不分昼夜。
峰顶那几棵老树,叶子从青翠变得枯黄,又一片片凋零,在庭院里积了厚厚一层。冬日的寒气悄然而至,第一场薄雪无声地覆盖了屋顶和地面,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片死寂的苍白。他也只是裹紧了单薄的袍子,坐在门槛上,看着雪花飘落,在发梢肩头积起薄薄一层,如同一个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雪人。
他的世界,只剩下灰白和死寂。修炼?师父的嘱托?寻找师妹?那封沉甸甸的信?所有的一切,都被一种巨大的、名为“无力”的巨石死死压住,动弹不得。他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在孤峰之上,一日复一日地腐朽。
直到某一日,那沉重的、象征着隔绝的青云峰禁制,被一道熟悉的气息触动了。
顾子川依旧坐在门槛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庭院里被风吹起的雪沫。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丝刻意放轻的犹豫。他没有回头。
洛书珩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她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袄裙,衬着雪色,更显清丽,只是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憔悴和担忧。她看着那个坐在门槛上、如同石雕般一动不动的孤寂背影,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走了进去。在距离顾子川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从袖中缓缓拿出一样东西。
正是那枚青翠温润的青叶障。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那玉叶托在掌心,目光复杂地看着它,又看向顾子川,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却掩不住深处的波澜:“子川……你看看这个。”
顾子川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她掌心的玉叶上。那熟悉的形状和光泽,让他死寂的心湖微微波动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麻木覆盖。他哑声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怎么了?”
洛书珩的指尖在那玉叶光滑的表面轻轻摩挲着,眼神变得锐利而复杂:“我……我前日去寻器堂的吴长老,请他帮忙看看这法器是否受损,能否修复……吴长老用‘鉴灵盘’探查时,在上面……发现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息残留。”
她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顾字川,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吐出两个字:“魔气。”
顾子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聚焦,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泛起一丝微澜。他抬起头,看向洛书珩,眉头微蹙:“魔气?……秘境之中,险地重重,或许是沿途沾染上的邪秽之气,不足为奇。”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疲惫的敷衍。
“沾染?!”洛书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压抑的激动和急切,她上前一步,“子川!你清醒一点!这枚青叶障,是我当初亲手给你的!但我却在林珞瑶的身上看到了它!是她一直贴身佩戴着它!直到秘境出事前!”
她紧紧攥着那枚玉叶,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它捏碎:“她贴身佩戴的法器!残留的魔气!这意味着什么?!这魔气只能是她自身的!是她修炼了魔功!沾染?什么邪秽能沾染到如此本源、如此深入法器的程度?!你告诉我!”
“住口!”顾子川猛地从门槛上站起!动作之大,带起一阵寒风,吹散了脚边的积雪。他那双死寂了许久的眼眸,此刻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如同被触怒的凶兽,死死盯着洛书珩,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不准你污蔑珞瑶!她不是!她绝不可能是!”
那瞬间爆发的凌厉气势,那眼中毫不掩饰的维护和愤怒,如同一把淬毒的利刃,狠狠刺进了洛书珩的心房!她所有的担忧、所有的忍耐、所有试图帮他“看清真相”的努力,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
“污蔑?我污蔑她?!”洛书珩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委屈、愤怒和难以置信而颤抖起来,眼圈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顾子川!你睁开眼睛看看!证据就摆在眼前!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你忘了宗门大比时,她突然爆发出的那股来历不明的力量吗?诡异!强大!根本不属于我青云门任何一门传承!那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只是……只是怕你伤心,没有深究!现在呢?这法器上的魔气就是铁证!”
“闭嘴!我说了不是她!”顾子川的声音更加暴烈,如同受伤的狮子在咆哮。他绝不允许任何人,用任何方式,去构陷那个在绝境中救了他、却又不知所踪的人!那是他心底唯一残存的光亮和温暖,是他所有坚持的锚点!
洛书珩被他吼得浑身一颤,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看着眼前这个她倾慕多年、此刻却为了另一个女人对她怒目而视、形同陌路的少年,心碎成了齑粉。巨大的委屈和不甘如同火山般爆发!
“她到底有什么好?!”洛书珩哭喊着,声音凄厉而绝望,带着一种被背叛的痛楚,“她来历不明!行事诡异!身上藏着那么多秘密!你为什么就看不透?!你为什么就只相信她?!明明……明明一直关心你、在意你、守护在你身边的人……是我啊!顾子川!”
她像是再也无法承受那沉重的爱意和此刻锥心的痛苦,猛地向前扑去,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了顾字川僵硬的身体!
少女温软馨香的身体撞入怀中,带着滚烫的泪水和绝望的颤抖。顾字川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那突如其来的拥抱,那炽热而绝望的告白,如同最猛烈的冲击,狠狠撞在他冰冷麻木的心防上。
“子川……我喜欢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一直一直……都在看着你……”洛书珩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胸膛,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不顾一切的决绝,“为什么……为什么你的眼里只有她……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我哪里比不上她……”
那滚烫的泪水透过单薄的衣衫,灼烧着顾子川的皮肤。那绝望的告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压得他几乎窒息。有那么一瞬间,他僵硬的身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一丝复杂至极的情绪掠过眼底——是惊愕?是茫然?是……一丝无法言喻的愧疚?
然而,这丝波动转瞬即逝。林珞瑶那双含泪决绝的眼眸,那冰冷又珍重的吻,那枚带着她体温的青叶障……瞬间占据了所有的思绪。他不能,也无法接受这份炽热而沉重的感情。尤其是在此刻,在他心中充满了对另一个人的牵挂、愧疚和愤怒的时候。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双手按在洛书珩的肩膀上,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将她从自己怀中狠狠推开!
“师姐!”顾子川的声音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冰冷和决绝,眼神锐利如刀,直视着洛书珩瞬间变得惨白、写满难以置信和巨大伤痛的脸,“对不起……我……只当你是师姐。珞瑶她……对我很重要。请你……不要再说了。”
“只当我是师姐……她很重要……”洛书珩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身体摇摇欲坠,如同狂风中的残烛。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不断滚落。她看着顾子川,那眼神从极度的悲伤、绝望,渐渐凝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寒潭。
她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顾子川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爱,有恨,有怨,有不甘,最终都化为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她没有再说一个字,猛地转身,捂着脸,如同逃离地狱般,踉踉跄跄地冲出了庭院,冲下了孤寂的青云峰。
单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山道尽头,只留下一串凌乱而仓惶的脚印,很快又被新落的雪覆盖。
顾子川站在原地,维持着推开她的姿势,如同被冻僵的雕塑。冰冷的寒风卷着雪沫,无情地扑打在他脸上、身上。他看着洛书珩消失的方向,胸口像是被挖空了一大块,空落落的疼。他伤害了她,用最直接、最残忍的方式。但他别无选择。
他缓缓收回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试图压下心中翻腾的混乱情绪。然后,他转过身,步伐沉重地走回那间冰冷的、如同坟墓般的厢房。
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
风雪在孤峰之上呼啸,将刚刚发生的一切痕迹彻底掩埋。顾字川的世界,再次陷入一片更加彻底、更加冰冷的死寂与浑噩之中。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日升月落,冬雪消融,枯枝抽出新绿,山涧响起潺潺水声。孤寂的青云峰上,春意悄然萌发,却丝毫未能驱散那间厢房内弥漫的沉郁。
顾子川依旧像个幽灵,在庭院与房间之间徘徊。他不再坐在门槛上,更多的时候是躺在床上,望着屋顶模糊的梁木,眼神空洞。偶尔,他会拿出那枚真正的青叶障,摩挲着上面温润的纹路,感受着那早已淡得快要消散的、属于林珞瑶的微温。只有这时,他那死水般的眼底才会泛起一丝微弱的波澜,随即又被更深沉的担忧和迷茫淹没。
那封来自师父、指向合欢宗苏婉柔的信,如同一个禁忌的魔盒,被他深深压在储物袋的最底层,不敢触碰,更不敢拆阅。师父临终的嘱托,成了另一座压在心头的无形大山。
这一日,死水般的寂静终于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