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庐大陆。
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自古便非宁静乐土。
苍穹之下,正邪两道如同纠缠万古的藤蔓,根系深植于历史与力量的洪流之中。仙门正道,踞灵山福地,奉天理,修长生,以守护苍生、维系天地秩序为己任;魔域邪道,隐幽谷深渊,行诡谲,求霸业,常以颠覆规则、掠夺本源为快。双方壁垒分明,冲突绵延不绝,曾在古老的岁月里掀起过无数次足以撕裂山河、倾覆星辰的浩劫。
然而,时光流转,沧海桑田。或许是厌倦了无休止的消耗,或许是达成了某种不为人知的恐怖平衡,近千年来,正邪之间的大规模冲突已然沉寂。
他们如同盘踞于大陆两极的庞然巨兽,虽爪牙依旧锋利,眼神依旧警惕,却各自收敛了锋芒,将目光更多地投向自身道统的传承与更高境界的追寻。彼此间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心照不宣的和平,互不侵犯核心领地,也极少再大规模干涉凡俗红尘的运转。
凡人的王朝更迭,市井的喧嚣烟火,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修行者眼中,如同溪流中的浮沫,虽生动,却终究短暂而无足轻重。他们超然物外,只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或是关乎天地异宝、上古遗迹的消息传出时,才会将视线短暂地投向那片被他们视为“浊世”的凡间。
于是,在远离仙山魔窟的尘世一隅,普通人的生活,便在这微妙的夹缝中,遵循着生老病死的轨迹,缓慢而真实地流淌着。
凛冬,已至。
鹅毛般的雪片,从铅灰色的、仿佛触手可及的低沉天幕中倾泻而下。寒风如刀,裹挟着刺骨的冰晶,在空旷的原野上肆意呼啸、盘旋。天地间一片苍茫,视线所及,唯余一片单调而肃杀的银白。道路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只余两道深深的车辙印,倔强地指向远方一处隐约透出昏黄灯火的村落。
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在这风雪中艰难前行。拉车的是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口鼻喷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撕碎。车厢里,厚厚的棉帘紧紧捂着,却仍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意。
车厢内,一对年约五旬的老夫妇紧紧依偎着,身上裹着最厚的棉袄,外面还罩着抵御风雪的毛皮坎肩。老汉姓王,村里人都叫他王老实,此刻他正用力搓着几乎冻僵的手,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声音在颠簸和风声中显得有些模糊:“老婆子,今年这雪,怕是要成灾啊……粮价眼见着又涨了,炭更是贵得吓人。听说镇上的‘回春堂’,连最普通的驱寒姜片都快卖空了,价钱翻了两番不止!这日子,唉……”
他身旁的老妇人,李氏,闻言也是满面愁容,紧了紧怀里抱着的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他们刚从镇上换回来的、为数不多的一点盐和劣质茶叶。她叹了口气,声音带着疲惫和忧虑:“谁说不是呢。这鬼天气,咱们那几亩薄田,明年开春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只盼着……咳咳……”一阵冷风顺着帘子的缝隙钻入,呛得她咳嗽起来。
王老实连忙伸手帮她把帘子掖得更严实些,粗糙的大手笨拙地拍了拍老伴的背:“别急别急,等开春就好了,咱家柱子身子骨结实,开荒也能多出把力……”他口中的柱子,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已年满十六,是个憨厚壮实的少年。
马车在风雪中吱呀作响,缓慢地碾过厚厚的积雪。就在这单调的风声、马蹄声和车轴呻吟声中,王老实浑浊的耳朵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异响。他侧耳倾听,疑惑道:“老婆子,你听……是不是有什么声音?像是……像是……”
李氏也凝神细听。起初只有风声的呜咽,渐渐地,在那呼啸的间隙里,一个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如同幼猫呜咽般的声音,顽强地钻进了他们的耳朵。
“是……是哭声?”李氏的心猛地一揪,“像是……小娃娃的哭声?”
“这冰天雪地的,哪来的娃娃?”王老实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勒紧了缰绳。老马不满地打了个响鼻,停了下来。
哭声似乎更清晰了一些,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雪彻底吞噬,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求生本能,执着地从路旁一片被积雪压弯了腰的枯草荆棘丛里传来。
“停车!快停车!”李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老王,快去看看!”
王老实也顾不得许多,连忙跳下马车,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声音来源处奔去。积雪瞬间没过了他的小腿肚,冰冷的雪水灌进破旧的棉鞋里,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但他脚步不停。李氏也紧随其后,踉跄着跟上。
拨开挂着冰棱的枯枝败草,眼前的情景让这对饱经风霜的老夫妇瞬间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在那勉强能避过最直接风雪的荆棘丛根部,一个小小的、被破旧但还算厚实的靛蓝色粗布襁褓包裹着的婴儿,正躺在冰冷的雪地上!婴儿的小脸冻得发青,嘴唇乌紫,但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努力睁着,小嘴一张一合,发出微弱却执拗的哭声。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这足以冻毙成年人的酷寒里,这孩子竟然还活着!
“天老爷啊!”李氏惊呼一声,心都要碎了,她几乎是扑了过去,不顾荆棘划破手背,小心翼翼地将那冰冷的小襁褓抱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这可怜的小生命。
然而,就在她将婴儿抱入怀中的瞬间,一股异样的暖意透过襁褓传递到她的掌心。李氏一愣,急忙低头看去。怀中的婴儿接触到人体的温暖,哭声似乎微弱地停顿了一下,小脸依旧冻得发青,但身体……却不像她想象中那般冰冷刺骨,反而透出一种奇异的、柔和的温热感,仿佛体内有一簇微弱却顽强的火苗在燃烧。
“老王……这孩子……不冷?”李氏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王老实也凑了过来,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婴儿的小手,同样感受到了那股不合时宜的暖意。他的目光随即被婴儿胸前露出的东西牢牢吸引。
那是一条编织得极其精巧的暗红色丝绳,系着一枚约莫婴儿掌心大小的玉佩。玉佩质地温润,非金非玉,在昏暗的风雪天光下,竟隐隐流转着一层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柔光。玉佩的造型更是奇特——两条栩栩如生的龙!一黑一白,首尾相衔,形成一个完美的圆环。黑龙鳞甲幽深如墨渊,白龙鳞片皎洁似霜雪。双龙形态矫健,细节精妙入微,龙睛处似乎还镶嵌着某种更幽暗的材质,深邃得仿佛能将人的灵魂吸进去。仅仅是看着,就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古老、神秘与难以言喻的威严。这绝非凡俗之物!
“这……这是……”王老实活了半辈子,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物件,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一种莫名的敬畏感从心底升起。
李氏的目光从玉佩移回到婴儿冻得发青的小脸上。那孩子似乎感觉到了安全,哭声彻底停了下来,乌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地望着她,带着初生婴儿特有的纯净和脆弱。那眼神,像一根无形的针,瞬间刺穿了李氏心中所有的疑虑和恐惧。
“造孽啊……这么小的孩子,是谁这么狠心……”李氏的眼圈瞬间红了,她将婴儿抱得更紧,用自己的脸颊贴了贴婴儿冰凉的小脸,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老王,你看她,多可怜……这玉佩再不凡,也不能丢下她在这冰天雪地里等死啊!咱们……咱们把她带回去吧!”
王老实看着老伴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慈爱与决心,又看了看怀中这来历不明却透着神奇的孩子,心中那点对未知的担忧和对生计的顾虑,终究被更朴素的善良压了下去。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粗糙的大手笨拙地拢了拢婴儿的襁褓,沉声道:“走!带她回家!天大的事,回家再说!”
风雪依旧肆虐,但此刻,这小小的襁褓仿佛成了隔绝严寒的温暖堡垒。夫妇二人不再犹豫,王老实护着抱着婴儿的李氏,深一脚浅一脚,无比小心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马车,朝着那个在风雪中亮着微弱灯火、名为“家”的方向走去。
马车再次吱呀启动,载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小生命,碾碎一路风雪,驶向王家村。
当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带着一身寒气和雪沫的王老实和李氏刚踏进烧着土炕、弥漫着柴火和食物气息的温暖堂屋,一个高大壮实的身影便风风火火地从里屋冲了出来。
“爹!娘!你们可回来了!冻坏了吧?灶上热着粥……”十六岁的王柱声音洪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活力。然而,他热情的话语戛然而止,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母亲李氏怀里那个用厚棉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小小脸蛋的“包袱”。
“娘……这……这是啥?”王柱指着襁褓,结结巴巴地问,脸上写满了惊愕。
李氏脸上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一种新生的柔软。她小心翼翼地将襁褓放在温暖的土炕上,一边解开外面湿冷的棉被,一边柔声解释道:“柱子,别怕。爹娘在路上捡到的……一个可怜的小娃娃,差点就冻死在雪地里了。”
王柱凑近了看,当看到襁褓里那个闭着眼睛、小嘴微微嚅动、显得格外脆弱又格外可爱的小婴儿时,他脸上的惊愕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纯粹的喜悦所取代!少年人的心性总是简单而直接。
“娃娃?女娃娃?”王柱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他围着土炕兴奋地转了两圈,搓着手,眼睛亮得惊人,“娘!你是说……我……我有妹妹了?!”
他像是生怕自己听错了,又猛地凑到婴儿跟前,仔细端详着那张小小的脸,然后抬起头,咧开一个无比灿烂、几乎要咧到耳后根的笑容,冲着王老实和李氏大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喊道:
“我有妹妹了!爹!娘!我有妹妹了!哈哈!我真的有妹妹了!”
少年兴奋的呼喊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屋内的沉寂,也驱散了最后一丝从屋外带进来的寒意。昏黄的油灯光芒跳跃着,将一家三口(不,现在是一家四口)的身影温暖地投映在墙壁上。
小小的婴儿似乎被这突然的喧闹惊动,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乌黑的眸子,纯净得如同未被尘世沾染的墨玉,懵懂地倒映着眼前跳跃的灯火、少年兴奋通红的脸庞,以及老妇人脸上那如释重负又充满怜爱的笑容。她胸前,那枚紧贴着肌肤的黑白双龙玉佩,在温暖的室内,那层流转的微光似乎更加温润内敛,如同沉眠的古老生灵,安静地守护着这雪夜归途后,来之不易的、微小的安宁与温暖。
风雪依旧在门外呼号,拍打着窗棂,试图侵入这方小小的天地。但屋内,炉火正旺,暖意融融。一个因风雪而起的际遇,一枚神秘莫测的古玉,一个被遗弃的孤女,与一个平凡却善良的农家,命运的红线,在这凛冽的寒冬之夜,悄然缠绕在了一起。
名为王昭璃的故事,在这片被修行者遗忘的凡尘角落,在王家村这间简陋却温暖的农舍里,伴随着少年王柱那一声声充满喜悦的“我有妹妹了”,悄然翻开了她的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