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光阴,如同村旁那条清澈见底、终年潺潺的玉带河,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流淌而过。穹庐大陆上,那些动辄移山填海、搅动风云的正邪之争,那些关乎上古遗迹、惊天异宝的传说,对于偏安一隅的王家村而言,遥远得如同天边的流云,模糊而无关紧要。村人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遵循着古老的节气律动,在脚下的黄土地里,刨食着最朴实的希望。
夏日的王家村,是一幅被阳光浸透、被绿意包裹的画卷。连绵的田野铺展到远方的山脚,翠绿的稻苗在微风中荡起温柔的涟漪,如同大地最柔韧的呼吸。田埂上,野花星星点点,黄的雏菊、紫的牵牛、白的荠菜花,在骄阳下肆意绽放,点缀着浓郁的绿意。玉带河在村边蜿蜒,河水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清澈见底,能看到水底圆润的鹅卵石和穿梭的银色小鱼。此时正是午后最慵懒的时光,蝉鸣是天地间唯一的、不知疲倦的背景音。
河边,几个光着脚丫、晒得黝黑的半大孩子正嘻嘻哈哈地闹腾着。他们裤腿高高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腿,有的拿着简陋的竹竿绑着细线垂钓,有的干脆赤手空脚在浅水洼里摸鱼虾。水花飞溅,笑声清脆,惊得岸边柳树上几只翠鸟扑棱棱飞起,又落在更远的枝头,歪着小脑袋好奇地张望。这是属于孩童们的、无忧无虑的盛夏乐园。
而在距离河边不远、靠近村西头的一片坡地上,王老实一家三口的身影,正与脚下沉默的土地进行着一场无声而艰辛的对话。
八年的岁月在王老实和李氏身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迹。王老实背脊似乎佝偻了些许,古铜色的脸上皱纹如同刀刻斧凿,更深更密了。他正费力地挥动着一把沉重的锄头,一下一下,刨开田埂边过于茂盛的杂草,汗水沿着他深刻的皱纹沟壑蜿蜒流下,滴落在干燥的泥土里,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李氏则弯着腰,用一把更轻便些的短锄,在已经犁好的垄沟里仔细地清理着翻出来的草根和小石块,动作麻利却透着一种岁月沉淀下的疲惫。她不时直起腰,用手背抹去额头上滚烫的汗珠,眺望一下远处河边的孩童,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与忧虑。
田地的核心,是他们的儿子,王柱。
二十四岁的王柱,早已褪去了少年时的单薄,长成了一个肩宽背厚、肌肉虬结的壮实汉子。常年累月的重体力劳作,将他锤炼得像一块坚韧的岩石。此刻,他正一个人,拉着一副沉重的木犁!
没有耕牛。王家买不起,也养不起一头能分担这份苦力的牲口。
王柱赤裸着上身,露出被烈日晒得黝黑发亮、如同涂了油般的健硕肌肉。粗壮的麻绳深深勒进他宽阔厚实的肩膀,在皮肤上磨出了一道道暗红色的、经年累月留下的深深印痕,如同战士的勋章,诉说着无声的艰辛。他身体前倾,几乎与地面平行,双脚如同铁钉般死死钉在泥土里,每向前踏出一步,都需要调动全身的力量去对抗那深深嵌入土中的、仿佛有千钧之重的犁铧。
“嗬——!”一声低沉的、从胸腔深处迸发出的闷吼,伴随着粗重的喘息。他双臂的肌肉如同山丘般贲起,青筋如同虬龙般在皮肤下蜿蜒跳动。沉重的木犁在他的奋力牵引下,终于艰难地向前移动了一小段距离,翻起一道深褐色的、带着湿气的泥土,像大地被撕裂开的一道新鲜伤口。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古铜色的皮肤上肆意奔流,汇聚在下颌,然后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他刚刚犁开的泥土里。他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动的风箱,沉重而灼热。阳光毫无遮拦地炙烤着他,蒸腾起他周身一层淡淡的白气。
王老实看着儿子如同老牛般奋力拉犁的背影,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停下手中的锄头,拄着锄柄,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甸甸的,饱含着无奈与心酸。
“唉……柱子这岁数,换做旁人家,娃娃都会满地跑,喊爷爷叫奶奶了……”王老实的声音干涩,目光望向不远处邻家田里,一个同样在劳作、但明显年轻些、身边还有媳妇递水擦汗的后生。
李氏也停下了动作,顺着老伴的目光看去,眼中那份忧虑更加浓重了。她撩起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襟擦了擦汗,低声道:“谁说不是呢……东头老张家二丫,多好的姑娘,手脚勤快,性子也温顺,年前不还托人递过话儿……可咱家这光景……”她没说下去,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沉重的农活、微薄的收成、捉襟见肘的家境,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老两口心头,也压垮了儿子成家立业的希望。没有像样的聘礼,没有能遮风挡雨的新房,哪个好姑娘愿意嫁过来受苦?
王柱似乎听到了父母的低语,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抬起胳膊,用同样汗湿的臂弯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瓮声瓮气地说:“爹,娘,说那些干啥!我一个人挺好!有力气,能干活!等……等攒够了钱……”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倔强的憨厚,却掩不住那份深藏的落寞。他用力吸了口气,再次绷紧全身的肌肉,拉动那沉重的犁铧,仿佛要将所有的心事和力气都倾注在这片沉默的土地里。
就在这时,田埂尽头,一个轻快的身影如同一只灵巧的小鹿,正沿着蜿蜒的小路蹦跳着跑来。
“爹!娘!大哥!”
清脆的、带着童音的呼唤,像一阵凉爽的风,瞬间吹散了田间的沉闷与愁绪。
王昭璃来了。
八岁的昭璃,个头已经长高了不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的碎花粗布衣裳,两根乌黑油亮的麻花辫随着她的跑动在肩头活泼地跳跃。她的小脸晒成了健康的蜜色,一双眼睛依旧乌溜溜的,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纯净明亮,充满了这个年纪特有的生机与好奇。此刻,这双眼睛里盛满了笑意,嘴角弯弯地向上翘着。
她背上背着一个对她来说略显宽大的竹篮,篮子里用干净的粗布盖着,隐约散发出诱人的食物香气。
王老实和李氏一看到女儿,脸上的愁云顿时散开了大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慈祥的笑容。王柱也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那张被汗水和泥土弄得有些狼狈的憨厚脸庞上,瞬间绽开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仿佛所有的疲惫都被这笑容驱散了。
“昭璃!慢点跑!别摔着!”李氏连忙迎上去几步,心疼地喊道。
王昭璃一口气跑到家人面前,小胸脯微微起伏,额头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放下背上的竹篮,动作麻利地掀开盖着的粗布,露出里面几个粗瓷碗和一个瓦罐。
“爹,娘,大哥,吃饭啦!”她的声音清脆悦耳,“我熬了小米粥,蒸了窝头,还有娘腌的咸菜疙瘩,拌了香油哩!”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外端碗筷,动作娴熟得不像个八岁的孩子。
“哎哟,我们昭璃真能干!”王老实看着女儿有条不紊的动作,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心里那点愁苦被熨帖得舒舒服服。
王柱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他顾不得满身的汗水和泥土,几步跨过来,大手习惯性地、极其轻柔地揉了揉昭璃的头顶,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咱家昭璃做的饭,最香了!”
李氏接过女儿递来的碗,看着里面金黄浓稠、冒着热气的小米粥,心里又暖又酸。她注意到昭璃额角的汗,心疼地用自己的衣袖轻轻替她擦拭:“瞧你跑的,满头汗。下次别跑那么急,爹娘和你哥晚点吃也不打紧。”
“没事的娘,我不累!”昭璃仰起小脸,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她懂事地拿起一个窝头,先递给正在“咕咚咕咚”大口喝着凉开水解渴的王柱:“大哥,你干活最辛苦,你先吃!”
王柱看着妹妹递过来的窝头,再看看她那双清澈见底、满是关切的眼睛,心头一热,只觉得刚刚拉犁的疲惫都算不得什么了。他咧着嘴,笑得像个孩子,接过窝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嗯!好吃!昭璃做的,就是好吃!”
一家人围坐在田埂边的树荫下,享用着这顿简单却无比温馨的午饭。小米粥的清香、窝头的扎实、咸菜的爽脆,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构成了人间最踏实的滋味。王老实和李氏看着狼吞虎咽的儿子和细心照顾家人的女儿,相视一笑,眼中是满足,是欣慰,更是对这个虽不富裕却充满亲情的家的珍视。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跳跃在昭璃的身上。她低头喝粥时,领口微微敞开了一线。在那蜜色的、纤细的脖颈下,一根编织精巧的暗红色丝绳若隐若现。丝绳延伸进衣襟深处,紧贴着她温热的胸口。那枚伴随她降生、刻着黑白双龙的神秘玉佩,此刻正安静地躺在那里,被粗糙但干净的布料严密地遮盖着,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目光。
从她记事起,爹娘就无数次、无比郑重地叮嘱过她:“昭璃啊,这玉佩,是你亲生父母留给你的念想,金贵得很。千万,千万不能轻易拿出来给别人看!记住了吗?”年幼的昭璃虽不解其中深意,却将爹娘严肃的神情和话语牢牢记在了心里。这玉佩是她身世的唯一凭证,也是她必须守护好的秘密。八年来,她从未将其示于人前,哪怕是最要好的玩伴。它就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一个深藏的秘密,伴随着她在王家这个平凡却温暖的小院里,在爹娘和大哥无微不至的关爱中,安然长大。
此刻,玉佩紧贴着她的肌肤,温润依旧,仿佛也感受到了这田间树荫下,粗茶淡饭间流淌的脉脉温情。它无声无息,如同一个沉睡的古老印记,静静地蛰伏在这个被阳光晒暖的、名叫王昭璃的女孩的胸口,等待着属于它的宿命时刻被唤醒的那一天。
蝉鸣声声,河水潺潺,田野里劳作的人们陆续歇晌。王家田垄边的树荫下,一家四口的身影依偎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宁静、坚韧、充满了烟火气息与深沉亲情的夏日图景。生活的重担依然沉甸甸地压在肩头,但此刻,这份简单而纯粹的温暖,足以慰藉所有艰辛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