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内,酒足饭饱。桌上杯盘狼藉,佛跳墙的浓香与茅台的酱香尚未完全散去,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属于人间烟火的气息。
昭璃随手掐了个简单的法诀,一道无形的屏障悄然笼罩了整个房间,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只余下室内烛火摇曳的静谧。
里间的卧房同样宽敞,一张足够容纳数人的雕花拔步床占据了主要位置,铺着厚实柔软的锦被。两人褪下外衫,只着素白的中衣,如同倦鸟归巢般,放松地并排躺倒在柔软的大床上。
焦尾树下的神魂契约,让她们之间早已超越了寻常的亲密,此刻依偎在一起,气息相闻,如同血脉相连的亲姐妹。
烛光透过纱帐,在昭璃清丽绝伦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韵灵侧过身,紫眸凝视着身边的妹妹,敏锐地捕捉到她眼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迷离与怅惘,并非酒意,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情绪。
“妹妹?”韵灵的声音轻柔如羽,带着关切,“在想什么?可是这凡尘气息让你不适?”
昭璃轻轻摇头,乌黑的长发散落在枕畔。她望着帐顶繁复的刺绣花纹,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遥远而的西北边陲。
“没有不适,”她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追忆的缥缈,“只是……回到了凡间,突然想起了养父母。”
她顿了顿,那些深埋心底、被十年苦修尘封的温暖记忆,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淌出:“我是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冬夜,被遗弃在王家村村口的。是爹……王老实,和娘……李氏,把我捡回了家。家里很穷,土坯房子,漏风漏雨的。爹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话不多,但有一把子力气。娘亲很慈祥,总是把家里仅有的细粮省给我吃。还有一个大哥,叫王柱,比我大十六岁,我走的时候他二十四了,是个精壮憨厚又耿直的汉子,农闲时就去镇上打短工,每次回来都会偷偷给我带块麦芽糖……”
昭璃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丝温暖的弧度,眼中却泛起淡淡的水光:“他们待我极好,虽然日子清苦,但一家人和和睦睦,从不曾因为我是捡来的而苛待我。八岁那年冬天,师尊在宗门的命令下来到青岚镇招收弟子,察觉到我体内潜藏的灵根,便现身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要带我回天衍宗。到了来接我的日子,爹娘和大哥虽然万般不舍,哭得撕心裂肺,但知道这是天大的机缘,为了我好,最终还是含泪答应了。我记得走的那天,师尊承诺,会妥善安置他们,给他们建新房,每月派人送去银钱和能让凡人强身健体的灵米和兽肉。”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今十年过去,爹娘,应该快六十了吧?大哥...也该三十四岁了。不知家中一切可好?新房建了吗?大哥他娶到媳妇没有?日子过得是否安稳?” 那些模糊而亲切的面容,那简陋却温暖的小院,那漫天的大雪……此刻都变得无比清晰,牵动着她的心绪。
韵灵静静地听着,紫眸中充满了温柔的理解。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昭璃微凉的手。
待昭璃说完,她几乎没有犹豫,自然而然地提议道:“既然挂念,何不趁此机会回去看看?明日我们便用灵舟飞去那青岚镇王家村,悄悄看一眼,确认他们安好便离开,也算全了这份养育之恩的牵挂。”
昭璃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动摇和渴望。青岚镇……王家村……那魂牵梦绕的地方!但随即,那份渴望便被更深的理智压下。她反握住韵灵的手,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修仙者的清醒与一丝无奈:
“姐姐心意,妹妹明白。只是,既已踏入仙途,凡尘亲缘便如同隔世云烟。过多的牵扯与现身,对他们未必是福,反而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师尊当年的安置,便是最好的安排。知道他们应能安稳度日,我……也该知足了。” 她将那份浓烈的思念,强行压回心底最深处。
沉默了片刻,昭璃转过头,看向韵灵那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柔美的侧脸,好奇地问:“姐姐,你的父母……可还健在?他们……是怎样的人?” 她问得小心翼翼,带着对姐姐过往的关切。
韵灵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握住昭璃的手,力道无意识地收紧了些。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紫眸望着帐顶,眼神却仿佛穿透了虚空,回到了更遥远、更灰暗的过去。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霜雾,带着一种刻骨的疏离:
“父母?”她轻轻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不过是两个……将我带到这世上的赌徒罢了。亲情?在当时对于我而言,是极其奢侈且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她的讲述,如同揭开一道陈年的、从未愈合的伤疤,语气平淡得令人心悸:
“我四岁那年,他们欠下了巨额的赌债,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为了抵债,他们把我卖给了城里最大、最肮脏的‘怡红院’。”
“怡红院”三个字,从她齿间吐出,带着彻骨的寒意。
“或许,是天道见我可怜,没有彻底断绝我的生路。”韵灵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嘲讽,“我天生对音律有着近乎本能的感应,任何曲子听过一遍便能丝毫不差地复现出来。老鸨见我有些‘奇货可居’的价值,便没有立刻让我去接客,而是将我培养成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四岁到八岁,我的世界就是怡红院那方小小的、充满了脂粉香和廉价酒气的舞台,日复一日地学琴、练曲、强颜欢笑,为那些醉醺醺的看客弹奏他们想听的靡靡之音。”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段灰暗岁月中最深的烙印。
“直到我八岁那年,怡红院发生了一场骇人听闻的命案。一位颇有势力的官员狎妓时暴毙,死状诡异,牵扯甚广。官府雷霆出手,查封了怡红院,所有管事、打手、姑娘都被一一抓走盘问,场面混乱不堪。我便趁乱逃了出来,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像只惶惶不可终日的小老鼠……”
就在以为自己即将冻饿而死,或是被更黑暗的角落吞噬时,命运的转机降临了。
“那时,天音阁的‘巡音使’恰巧路过那座城池。”韵灵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巡音使身负秘法,能感应世间一切与音律大道相合的灵魂波动。那日,我蜷缩在破庙的角落里,又冷又饿,濒临绝望。恐惧和求生的本能,让我无意识地哼唱起一首幼时模糊听过的、带着安抚力量的古老摇篮曲调。那调子不成章法,却是我当时唯一能抓住的‘声音’。”
“就是这微弱、断续、却蕴含着最纯粹求生意志与一丝天赋灵韵的哼唱,穿透了破庙的腐朽气息,精准地触动了那位巡音使的神识。”韵灵的紫眸中,映出了烛火的微光,也映出了当年的希望,“她循声而来,在破庙的角落发现了我这个浑身脏污、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她仔细探查了我的根骨和灵韵,震惊于我天生‘天音灵体’的纯粹,当即将我带回天音阁。”
“此人正是师尊……”韵灵的声音充满了孺慕与感激,“师尊亲自收我为徒,赐名‘韵灵’,为我洗髓伐毛,传我无上音律大道,待我如亲生女儿。我的命,我的道,我的一切,都是天音阁给的。至于那对生身父母?他们早已湮灭在我的记忆尘埃里,连一丝痕迹都不愿留下。”
昭璃静静地听着,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她原以为自己幼年的清贫已是苦楚,却万万没想到,姐姐韵灵的身世竟如此凄惨悲凉!被至亲出卖,堕入风尘,流落街头……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刺在她的心上。与姐姐相比,自己那虽清贫却充满爱与温暖的童年,是何等的幸福!
强烈的愧疚涌上心头,昭璃猛地坐起身,眼中蓄满了泪水,声音哽咽:“姐姐……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我不该问的!让你想起这些伤心事……”
韵灵也坐了起来,看着昭璃自责愧疚、泫然欲泣的模样,紫眸中却并无悲伤,反而带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释然与温柔。
她伸出手指,轻轻拭去昭璃眼角的泪珠,嗔怪道:“傻妹妹,你我姐妹之间,有什么对不起?这不是再平常不过的闲话家常么?我的过去虽然不堪,但它造就了如今的我,也让我更懂得珍惜现在的一切,珍惜与你的情谊。”
她看着昭璃依旧自责的小脸,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光芒:“你若真觉得过意不去嘛……”
话音未落,韵灵突然出手如电,双手精准地探向昭璃腰间的软肉!
“啊——!” 昭璃猝不及防,腰腹间传来的剧烈痒意让她瞬间破功,尖叫一声,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软倒下去,一边在床上翻滚躲避,一边连连求饶,眼泪都笑了出来:“哈哈哈!姐姐饶命!饶命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哈哈哈……好痒!停手!停手!”
韵灵哪里肯停,紫眸中笑意盈盈,手上的动作却更加“凶残”,专攻昭璃最怕痒的腰窝和腋下:“让你胡思乱想!让你道歉!看招!”
“哈哈哈……姐姐……我投降!投降了!哈哈哈……” 昭璃笑得喘不过气,在床上滚成一团,素白的中衣都蹭得凌乱不堪,发髻散开,乌发铺了满枕。两人如同凡间最普通的闺中密友,在这隔绝了外界的温暖床榻上,笑闹成一团。
烛火摇曳,映照着两张青春洋溢、笑靥如花的脸庞。所有的沉重过往,所有的仙凡之别,在这一刻都被这纯粹的、带着点孩子气的嬉闹驱散。
窗外的临安城依旧喧嚣,而听雨轩内,只剩下姐妹间毫无保留的亲密与温暖的笑声。最终,闹得筋疲力尽的两人重新依偎在一起,呼吸渐渐平稳,在彼此熟悉的气息中沉沉睡去,唇角犹带着满足的笑意。
月光如水,悄然洒入窗棂,温柔地笼罩着这对在红尘中相拥而眠的仙家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