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李平安正要准备说说王柱哥“吾辈楷模”的壮举,唾沫横飞,满脸的与有荣焉。那戴着斗笠面纱的女子,握着酒杯的手指原本只是微微收紧,似乎沉浸在某种思绪中。
忽然,她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搁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隔着轻纱,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打断小二的慷慨激昂:
“小二哥,那…李氏夫人,身体可还安好?还有…王柱大哥,他…可曾婚配了?”
小二被打断了宣讲,非但不恼,反而觉得这位贵客真是问到点子上了!他立刻又来了精神,嗓门都拔高了几分:
“哎哟!贵客您还知道李夫人和王柱哥呐?安好!安好着呢!李夫人身子骨硬朗,精神头倍儿棒!您是不知道,夫人她老人家,那真是菩萨心肠没的说啊!每天雷打不动,天刚蒙蒙亮就起身,挎着她那个小篮子,走好几里地去镇子外头那座‘慈云庵’上香!风雨无阻啊!就为给她那位在仙门里的宝贝女儿祈福,祈求仙子小姐平安顺遂,早日归家!那心诚的呀,庵里的师太都说少见!”
提起王柱,小二脸上的羡慕简直要溢出来了,他啧啧两声,竖起了大拇指:
“至于王柱哥?嘿!那更是了不得!您猜怎么着?王柱哥他,他整整娶了四个老婆呢!”
噗——!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闷响。那女子刚端起小二殷勤续上的一杯米酒抿了一口,听到“四个老婆”这四个字,竟是没忍住,一口酒直接喷了出来!幸好她反应极快,猛地偏头,那酒水才险险擦着斗笠的面纱边缘洒在了地上,没溅到分毫。
“咳…咳咳…”女子捂着嘴轻咳了几声,面纱下想必已是呛得满脸通红,声音都带着一丝变调:“四…四个老婆?小二哥,此话当真?”
“当真!千真万确!”小二拍着胸脯,一脸“你有所不知”的表情,压低了些声音,仿佛在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贵客您是不知道,自从王家得了仙缘,成了这福泽镇的顶梁柱,那门槛都快被媒婆踏平喽!方圆百里,但凡有点头脸的大户人家,谁不想把自家闺女嫁进王家?攀上仙缘,沾点仙气啊!那阵仗,啧啧,送来的姑娘画像,据说堆了王老爷家屋里半人高!”
小二眼神放光,充满了对王柱的崇拜:“可我王柱哥,那真是这个!”他又竖起了大拇指,“真男人!硬汉子!不为那些花枝招展的美色所动!他心里头啊,就认准了咱同村的钱家姑娘,就是那个小时候家里遭了难,爹娘都没了,被王老爷好心收留过一段时间的钱小丫!柱子哥说做人不能忘本,钱小丫跟他一起吃苦过来的,有情分!愣是顶着那些大户人家的压力,风风光光把人家娶进门做了正房娘子!”
小二顿了顿,继续道:“后来嘛…我柱子哥这人太厚道,力气又大,帮了太多人。这不,前些年发突发大水,他带人救了个差点被冲走的孤女,人家姑娘无依无靠,非要报恩,死活要跟着他,王老爷心善,就做主让柱子哥收做妾室了。再后来吧,镇上开绸缎庄的孙掌柜,感念王家修路带旺了他的生意,在酒局喝醉的时候硬是把自家小女儿也塞了过来…至于最后一个嘛,柱子哥帮邻村一个被欺负的老匠人讨公道,那老匠人后来病重,临终前托孤,把孙女托付给了柱子哥…这不,就四个了嘛!不过柱子哥对她们都特别好,王老爷和李夫人也都是宽厚人,家里头那是和和睦睦,一点儿龃龉没有!如今柱子哥也是儿女双全,热热闹闹一大家子!哎哟,您是没瞧见,那些个小娃娃,粉雕玉琢的,在王家大院里跑着玩,那真是…上辈子不知道积了多少福,才能投胎到这么好的人家啊!”
小二说着,脸上流露出由衷的羡慕和满足:“当然啦,咱现在这日子也美得很!托王家的福,有这驿站营生,吃喝不愁,爹娘康健,比啥都强!”
那女子静静地听着,面纱下的神情想必是复杂难言。有对母亲虔诚祈福的心疼与温暖,有对大哥那“四个老婆”壮举的哭笑不得和一丝无奈,更有对父亲治家有方、家庭和睦的欣慰。良久,她才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从袖中又摸出一块小些的、约莫一两重的碎银子,轻轻放在桌上,推到了小二面前。
“小二哥,多谢你告知。这点银子,算是听你讲了这许多家乡事的辛苦钱。” 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泠,但似乎少了几分疏离,多了点不易察觉的温度。
小二看着那亮闪闪的银子,眼睛都直了,激动得语无伦次:“这、这怎么好意思…贵客您太客气了!应该的,都是应该的!” 他嘴上说着不好意思,手却诚实地飞快把银子拢进了手心,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如同盛开的菊花。
女子不再多言,起身,拿起放在一旁那被布帛包裹的长条物事,对着小二微微颔首,便转身向驿站外走去。步履依旧从容,仿佛只是出门散了个步。
小二捧着银子,乐得晕乎乎的,目送着那月白的身影融入官道上的人流。直到那身影快要消失在视线尽头,他才猛地一个激灵!
不对!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这人…这人为何对王老爷家如此上心?问夫人身体,问柱子哥婚配,还知道李夫人?甚至…连柱子哥娶钱家姑娘的旧事细节都引起了她的反应?她问话的语气,那种熟稔和关切…还有最后那句“多谢你告知家乡事”…
家乡事?!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强烈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难道说…难道说?!!
“仙…仙子小姐?!” 小二失声惊呼,脸色瞬间煞白!他像被火烧了屁股一样,猛地冲出驿站大门,发疯似的朝着那女子消失的方向追去!
“等等!您等等!!” 他拨开人群,不顾一切地奔跑呼喊,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然而,官道上人流熙攘,车马往来。哪里还有那月白斗笠、背负长物的身影?她仿佛一滴融入大海的水珠,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小二扶着膝盖,站在路口,茫然四顾,大口喘着粗气,心中那个惊涛骇浪般的猜测,如同野草般疯长。
福泽镇。
当那月白斗笠的女子真正站在镇口时,饶是她早已从小二口中得知家乡巨变,亲眼所见带来的冲击依旧远超想象。
记忆中的青岚镇王家村,泥泞的土路、低矮的茅屋、袅袅的炊烟夹杂着牲畜的气味…如今,这一切被彻底抹去。
眼前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城镇!一道丈许高的青砖城墙拔地而起,虽不及州府雄壮,却也透着一股崭新的、不容小觑的气势。拱形的城门上方,一块巨大的石匾镶嵌其上,龙飞凤舞地刻着三个鎏金大字——福泽镇!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蓬荜生辉。
穿过高大的城门洞,扑面而来的是鼎沸的人声与繁华的街景。宽阔平整的青石板路取代了泥泞小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商铺:绸缎庄、酒楼、茶肆、药铺、铁匠铺、杂货铺…幌子在风中招展,货物琳琅满目。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闹声、车马辚辚声交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乐章。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香料、布匹混合的气息,热闹非凡。
记忆中清澈蜿蜒、孩子们夏天嬉戏的小河?不见了,原址上盖起了成排的二层小楼。
记忆中村头那片金黄的麦田?消失了,变成了热闹的市集广场,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
眼前的繁华程度,甚至远超当年她与韵灵师姐在凡间游历时见过的许多地方!
昭璃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戴着斗笠,仿佛一个格格不入的异乡客。十年光阴,足以沧海桑田。幼时熟悉的景象早已面目全非,唯有脚下这片土地的气息,隐约还带着一丝根植于血脉的熟悉感。
她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有物是人非的怅惘,有对家族兴旺的欣慰,更有近乡情怯的忐忑。
她走向路边一位坐在自家店铺门口晒太阳、面容慈祥的银发老翁,微微欠身,隔着面纱,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问道:
“这位老人家,打扰了。请问,王府…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