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倏忽,岁末已至。除夕的福泽镇,被浓得化不开的年味包裹。家家户户门楣高悬簇新的桃符,朱红的春联墨香犹存,檐下灯笼在暮色中晕开温暖的光圈。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炖肉、油炸点心和松柏枝燃烧的混合香气,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王府“德馨堂”内,暖意融融,炭火烧得正旺。巨大的圆桌上,碗碟层层叠叠,盛满了李氏亲手烹制的年菜:象征“年年有余”的清蒸鲈鱼、寓意“团团圆圆”的四喜丸子、红亮诱人的酱肘子、金黄酥脆的炸年糕……王老实穿着崭新的暗红锦缎袄子,精神矍铄;李氏则是一身宝蓝福字纹袄裙,笑容满面;王柱与四位打扮得光彩照人的太太围坐,孩子们穿着大红新衣,像几个喜庆的小福娃。
年夜饭正酣,觥筹交错,笑语喧阗。大人们说着来年的期许,孩子们则眼巴巴盼着守岁后的压岁钱。就在这热闹的当口,被蓝氏抱在怀里、刚啃完一块甜糯年糕的小囡囡,忽然抬起沾着糖渍的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窗外被烟花映亮的夜空,用她那奶声奶气、却异常清晰流畅的语调,软糯地吟诵道: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稚嫩的童音落下,满堂瞬间寂静!
王老实举到唇边的酒杯顿住了。
李氏夹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王柱和四位太太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连闹腾的大宝、二宝都眨巴着眼睛,好奇地看着突然安静的众人。
“这……这诗……”钱氏最先反应过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囡囡,你……你从哪里听来的?”
小囡囡歪着小脑袋,一脸天真懵懂:“囡囡…囡囡也不知道呀,就是看着外面的灯笼和鞭炮,就觉得该这么念……”她的小手指了指窗外璀璨的夜空。
“天呐!”孙氏惊呼出声,看向昭璃,“妹妹,这孩子……这才几岁啊!竟能……竟能自创如此应景、如此工整的诗句?!” 这诗意境开阔,对仗工整,应情应景,若非亲耳所闻,谁能信是出自一个垂髫稚子之口?简直是文曲星显灵!
王老实激动得胡须直抖:“好!好!好一个‘总把新桃换旧符’!我王家这是要出女状元了!” 李氏更是喜极而泣,搂过小孙女亲了又亲。
昭璃冰蓝色的眼眸中也满是惊讶与了然的笑意,她望向懵懂的小侄女,心中对星璃师尊的断言再无半分怀疑。她轻轻抚了抚囡囡的发顶,柔声道:“囡囡真棒,这诗作得极好。” 并未点破诗之来源,只当是孩子灵光乍现的天赋。
这一夜,王府的欢笑声与窗外的爆竹声汇成一片。子时将近,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整个福泽镇,连绵不绝,硫磺的气味弥漫在清冽的空气中。五彩缤纷的烟花在墨蓝天幕上争相怒放,火树银花,流光溢彩,将大地映照得如同白昼,也照亮了每一张仰望天空、充满希冀的脸庞。守岁的人们在喧闹与璀璨中,辞别旧岁,迎来了崭新的大年初一。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王府上下皆换上了最体面的新衣。王老实一身藏青团花缎袍,李氏是绛紫镶毛边的袄裙,王柱与四位太太更是光彩照人。孩子们像穿上了新铠甲的将军,神气活现。昭璃依旧戴着那顶霜青斗笠,轻纱遮面,默默地跟在家人身后,如同一道沉默而可靠的影子,护卫着他们融入了熙熙攘攘的拜年人流。
福泽镇的繁华在新年达到了顶峰。街道两旁商铺鳞次栉比,各色年货堆积如山。舞龙舞狮的队伍锣鼓喧天,所过之处人潮汹涌,喝彩声震天。踩高跷、划旱船、变戏法的艺人被围得水泄不通。空气中飘荡着糖人、面塑、烤红薯的甜香,孩童们追逐嬉闹,拿着新得的压岁钱在货摊前流连忘返。
镇子的规模早已远超普通城镇,昭璃随着家人走了大半天,竟还未逛到尽头。身处这最纯粹、最喧闹的人间烟火之中,感受着家人团聚的融融暖意,昭璃识海内那最后一丝因古境激战留下的阴霾与紧绷,终于被彻底抚平。道心圆融,神魂澄澈稳固,比之受伤前似乎更多了一份返璞归真的厚重与坚韧。
大年初二,王府敞开大门,迎来送往,更显门庭若市。沾亲带故的、受过王家恩惠的、十里八乡有头有脸的人物,络绎不绝地前来拜年道贺。德馨堂内人声鼎沸,茶水糕点流水般送上,恭贺声、寒暄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热闹得几乎要掀翻屋顶。昭璃安静地待在暖阁,陪着几个孩子玩耍,偶尔透过窗棂看着府中喧嚣的人潮,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这份喧嚣,便是家业兴旺、平安喜乐的证明。
欢乐的时光总是易逝,转眼便到了正月十五,上元佳节。王府内也挂起了各色花灯,但空气中已弥漫着淡淡的离愁。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王府宽阔的前院内,积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一家人齐聚于此,目光都落在院中那道月白色的身影上。昭璃已换回那身素净利落的劲装,背负着被帛布包裹的长物,霜青斗笠拿在手中。她冰蓝色的眼眸扫过每一张亲人的脸庞,将他们的音容笑貌深深镌刻心底。
“璃儿……”李氏未语泪先流,紧紧抓着女儿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
王老实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昭璃的肩膀:“好孩子,在外头…一切小心。”
王柱眼眶通红,强忍着不舍:“妹妹,家里…永远是你的家!”
四位嫂嫂也纷纷上前,眼中含泪,轻声叮咛。
最不舍的是孩子们。大宝、二宝一左一右死死抱住昭璃的腿,小囡囡则被蓝氏抱着,伸出小手紧紧抓住昭璃的衣襟,哭得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姑姑别走!呜呜呜……囡囡不要姑姑走!”
“姑姑留下嘛!我们再堆雪人!呜呜……”
“姐姐…姑姑…不要走好不好…”
童稚的哭求撕扯着所有人的心。他们都明白,仙凡殊途,此次一别,再见恐是遥遥无期,或许便是永诀。
昭璃蹲下身,强忍心中酸涩,挨个抚摸着孩子们的小脑袋,声音温柔而坚定:“大宝,二宝,囡囡,乖,不哭。姑姑有必须要走的路。”她取出四枚小巧玲珑、温润莹白的玉珏,玉珏上刻着极细微玄奥的符文,隐隐有光华流转。她将其中两枚分别挂在大宝和二宝的脖子上,又将一枚挂在囡囡颈间,最后一枚则让奶娘收好,留给襁褓中的小侄子。
“这是姑姑给你们的护身符,能保佑你们平安长大,百邪不侵。”她又单独拿出一枚样式古朴、戒身刻着星辰纹路的银色指环,轻轻套在囡囡的小拇指上。神奇的是,那指环竟自动调整了大小,稳稳贴合。
“囡囡,这个叫‘储物戒’,它会随着你长大。里面放着姑姑小时候在仙界用过的笔墨纸砚,等你再大些,识字读书了,就用它们来写字画画,好不好?也可以放你喜欢的书本和小玩意儿。”她输入一丝灵力激活了戒指的认主和自适应功能。
小囡囡抽噎着,好奇地看着手指上漂亮的戒指,用力点头:“嗯!囡囡会…会好好珍惜!用姑姑的笔…写好多好多诗!” 童言稚语,带着对未来的懵懂期许。
昭璃站起身,目光落在王柱身上,忽然想起一事。她解下身后那被帛布包裹的长条之物,郑重地双手平托,递到王柱面前。帛布解开一角,露出一截古朴无华、却隐隐散发着令人心悸锋锐之气的剑柄。
“大哥,”昭璃的声音低沉而肃然,“此剑名为‘镇岳’,乃我自宗门宝阁所请之玄阶法器。我走之后,你将它供奉于祠堂或深藏于家中隐秘处。切记,非到王家遭遇灭顶之灾、生死存亡的绝境,万不可动用!若真有那一日……”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剑,“让身负王家血脉之人,以血滴于剑身,心念锁定敌人。此剑发动,可引动地脉庚金之气,化作无形剑域,笼罩方圆百里。剑域之内,除身处王家宅邸、受剑意庇护之人外,余者……皆杀!生机断绝!”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凛冽的杀伐之气,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寒意。
“此剑威能霸道,亦有反噬。以凡人之血引动,更是凶险。故……最多只能使用三次。三次之后,剑灵消散,化为凡铁。切记!慎用!此乃最后不得已的护家手段!”
王柱脸色凝重至极,如同接过千斤重担,双手微微颤抖地接过这柄沉重的“镇岳”剑。他感受到了剑身传来的冰冷与沉重,更感受到了妹妹对家族深沉无比的守护之心。“璃儿放心!大哥定当谨记!此剑,必为守护王家血脉而存!” 他将剑紧紧抱在怀中,如同抱着家族的命脉。
最后的心愿已了,昭璃再无牵挂。她深深看了一眼父母、兄嫂和孩子们,仿佛要将他们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她戴上那顶霜青斗笠,轻纱垂落,遮住了那双冰蓝眼眸中可能泄露的不舍。
“爹,娘,大哥,嫂嫂们……珍重!”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流云,又似融入月光的冰雪,就在家人泪眼朦胧的注视下,悄无声息地、彻底地消失在了庭院之中。没有惊天动地的遁光,只有几片被微风卷起的雪花,打着旋儿轻轻飘落。
院内,只余下空寂的月光,无声飘落的细雪,以及紧紧相拥、泣不成声的一家人。小囡囡看着姑姑消失的地方,小手紧紧攥着那枚温热的储物戒,懵懂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昭璃在凡尘的故事,如同除夕夜最绚烂的烟花,在极致的热闹与温暖后,终归于寂静。她带着圆满的道心与对家人最深沉的祝福,踏上了重返仙途的云路。
而福泽镇王家,则带着她留下的守护与期许,继续书写着属于他们的、平凡却充满希望的人间烟火篇章。
(昭璃凡尘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