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昂一言不发地走出宅邸,冰冷的晨间空气让他因怒火而有些发昏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没有乘坐马车,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在艾德兰旻的街道上。
来自家族内部的轻视和排挤,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针,刺得他浑身难受。弗洛基里那副得意的嘴脸,贝蒂娅夫人那充满厌恶的眼神,还有父亲那仿佛把他当成空气的漠然,都让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多余的、令人发笑的小丑。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天鹅绒紧身上衣,袖口用银线绣着精致的卷草纹,领口是当下在年轻贵族间最为流行的、层层叠叠的白色蕾丝襞襟,如同盛开的花朵。
下身则是一条同样深蓝色的、填充了马毛而显得鼓鼓囊囊的灯笼裤,长度恰好到膝盖,露出包裹在白色长筒袜里的小腿。脚上是一双带有红色鞋跟的皮鞋,鞋面上镶嵌着银质的搭扣。
这身行头价格不菲,走在街上,回头率并不比一位穿着清凉的美丽女子低多少。
路过的平民无不纷纷避让,低下头颅,目光中混合着敬畏、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官的憎恨。
起初,希昂只是低着头,踢着脚下的石子。但当他抬起头,迎上那些躲闪的目光时,胸中的那股烦闷忽然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他挺直了腰板,下巴微微扬起,用一种审视的、倨傲的目光扫视着那些向他躬身行礼的市民。
他看到一个抱着面包的女孩因为躲闪不及,差点摔倒在地;他看到一个衣着体面的商人,在离他还有十步远时就停下脚步,恭敬地站在路边;他还看到巡逻的卫兵在看到他的徽章后,也只是犹豫了一下,便装作没看见一般地继续前行。
这种感觉……这种所有人都必须为他让路的感觉,让他重新找回了一点掌控感。
在家里,他是无用的废物,是人人鄙夷的杂种。但在这里,在这条属于珀坦斯王庭的街道上,他是克索伦公爵的儿子。
这就够了。
同时,他也注意到,街道上巡逻的王庭卫兵比往常多了不少。
他们穿着统一的王庭制式板链甲,头戴夏雷尔钢盔,手持煅钢长戟,腰间上配有单手剑,三五成群,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来往的人群。
希昂对此只是瞥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
时政?那是他父亲和两个哥哥才需要操心的事情。伊芙缇娅公主和卡尔皇子谁能登上王位,珀坦斯王庭和圣维利亚帝国会不会再次开战,这些都与他无关。
他只关心今天的酒够不够烈,晚上的女人够不够温顺。
他在城里最有名的一家酒馆“醉龙之涎”门前停下了脚步。还没进去,就听到了里面传出的喧闹声。
“这不是希昂少爷吗?今儿个怎么有兴致一个人出来闲逛?”一个油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就等你了,今天所有的消费,都记在伟大的克索伦少爷账上!”另一个高个子青年高声喊道,引来一片附和的哄笑。
他循声看去,眼见的是他的那些朋友们。
为首的是加斯顿子爵的小儿子,一个名叫埃里克的家伙。他正靠在酒馆的墙壁上,手里把玩着一把新弄来的匕首,匕首的鞘是鲨鱼皮做的,柄上镶嵌着绿松石。
希昂被簇拥着走进酒馆,在他们惯常使用的那个靠窗的包厢里坐下。
桌上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瓶和点心。
“怎么一大早就愁眉苦脸的?哪个不长眼的妞惹我们的情场高手不高兴了?”埃里克吹了声口哨,迎了上来。
他身边还跟着几个人,都是些无所事事的年轻贵族,他们的共同点就是家族有些闲钱,而他们自己则没什么正经事可做。
“没什么,”希昂懒洋洋地回答,“只是觉得天气有点闷。说起来,最近城里有什么新鲜事吗?”
“闷就对了!”另一个名叫菲利普的男爵继承人兴奋地搓着手,“我听说城南新开了一家斗鸡场,里面的鸡都是从东方大陆运来的稀有品种,凶猛得很!赌注也大!去玩几把怎么样?”
“斗鸡?太野蛮了。”埃里克撇撇嘴,“我倒是知道一个地方,可以搞到来自洛克斯费林王国的制品。我叔叔上次从那弄到一个能让酒杯自己飘起来的小玩意儿,在舞会上可是出尽了风头。”
“那玩意儿靠谱吗?”菲利普表示怀疑,“别是骗人的把戏。”
“谁知道呢,”埃里克耸耸肩,“但听起来不是很刺激吗?上次我听一个从南边回来的水手说,他在利兹西公国的乡下,亲眼看到一个农夫的脑袋变成了南瓜!肯定是中了什么诅咒!”
“哈!脑袋变成南瓜?那他未婚妻晚上抱着他睡觉的时候,会不会忍不住想拿把刀把他刻成鬼脸灯?”菲利普夸张地大笑起来。
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希昂被他们簇拥在中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这些毫无营养的对话。他的目光飘向远处,落在街边一个卖花女的身上。那女孩很年轻,大概和他四妹差不多年纪,衣衫褴褛,正努力地向过往的贵妇人推销着手里蔫巴巴的野花。
这一切都让他感觉极其的无聊。
但离开他们,又能去哪里呢?回到那个冰冷的家?还是一个人在这座繁华却空虚的城市里游荡?
孤独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宁愿忍受这种无聊,也不想独自一人面对那份令人窒息的寂静。
“哦~对了,我这恰好有个小道消息。”埃里克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城南的比尔男爵,前几天晚上在自己家里被杀了!”
“哦?怎么回事?”
“据说是他得罪了某个巫师!”埃里克压低声音,“卫兵在他的书房里发现了一个用鲜血画的诡异符号,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骨头和羽毛!尸体据说被扭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眼睛瞪得老大,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我猜他是惹上了异教徒那帮疯子。”另一个朋友插话道,“我叔叔在城卫队任职,他说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起了。那些家伙就像下水道里的老鼠,防不胜防。”
希昂对此毫不在意,这些怪事对他来说,还不如下一个要搞到手的女人有吸引力。
“还有别的吗?更刺激一点的。”
“刺激的……”菲利普眼珠一转,神神秘秘地说,“我倒是听说了一件。在城东边的‘灰巷’里,最近来了一个异域商人,摆了个小摊,自称能预知未来。听说准得很,前几天有个赌徒找他算了一卦,结果当天晚上就在‘骰子匕首’赌场赢了十金欧瑞!”
“预知未来?骗人的把戏罢了。”希昂不屑地说道。
“哎,希昂少爷,话可不能这么说。万一是真的呢?”埃里克起哄道,“要不,我们去看看?就当是找个乐子。您这样的身份,让他给您算一卦,看看您未来的运势,岂不是很有趣?”
“是啊是啊!”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去看看吧,少爷!让他算算,您什么时候能当上公爵!”
希昂本不想去,但看着他们一个个兴致高昂的样子,也懒得再扫他们的兴。
“好吧,那就去看看。”他摆了摆手,“带路。”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着城东的“灰巷”走去。
“灰巷”是艾德兰旻一处鱼龙混杂的地方,这里既有贩卖各种稀奇古怪物品的小商贩,也有见不得光的黑市交易。空气中弥漫着香料、劣质酒精和某种不知名草药混合的古怪气味。
在巷子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他们找到了那个所谓的“预言家”。
那是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小的男人,皮肤黝黑,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穿着一身破旧但洗得很干净的亚麻长袍。他盘腿坐在一张褪色的地毯上。
看起来像是来自大陆中部荒原的塔拉苏人。他的摊位上没有摆放任何商品,只有一张铺着星象图的破旧地毯。
“喂?你来自哪?”希昂好奇地问了问。
那商人听声只是略微抬头后缓缓开口道:“我的家乡是金沙与星月共舞的地方,那地虽广阔荒芜,却有着这世上最美丽的星空,相信我,这位先生,只需要五十个第纳尔,就能窥见你命运的丝线!”
“哈!又是个骗子!”埃里克不屑地说道。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菲利普起哄道,“希昂,你最有钱,不如你去试试?看看这个骗子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对啊对啊!让我们听听克索伦家小少爷的‘伟大命运’!”
在众人的推搡和起哄下,希昂有些不耐烦地走到了摊位前,扔下了一枚银约姆:“不用找了,快点说。”
那商人没有去看那枚银币,而是抬起头,用一双浑浊但似乎能洞穿人心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希昂。
他伸出干枯的手,抓住了希昂戴着手套的手腕,闭上眼睛,嘴里开始念念有词,念叨着一些希昂完全听不懂的古老语言。
过了许久,他才猛地睁开眼睛,眼神中带着一丝惊恐和怜悯。
“黄金的外衣终将被撕裂,内在的腐烂将暴露在阳光之下……”商人的声音变得沙哑而低沉,“你所鄙视的软弱,将成为你唯一的庇护;你所追逐的刺激,将成为捆绑你的枷锁。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复仇者,已经站在了你的影子里。他不会杀死你,他会夺走你的一切,将你的灵魂禁锢在一个新的牢笼里,让你在永无止境的屈辱中,品尝比死亡更深的绝望……”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埃里克听得不耐烦,上前一把推开商人的手,“什么乱七八糟的!走了走了,真是晦气!”
“就是!一个骗子神棍!”菲利普附和着,拉着希昂就要离开。
希昂皱了皱眉,虽然他也觉得这些话莫名其妙,但那商人看他的眼神,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那商人忽然叫住了他。
“等等,年轻的先生。”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用黑布包裹着的小物件,递了过来。
“这个你拿着。它无法改变你的命运,但或许,在最黑暗的时刻,能让你看清自己真实的倒影。”
希昂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入手感觉很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多少钱?”他问。
“这是给你的赠品。”商人摇了摇头,然后便不再看他,重新坐回地毯上,闭上了眼睛,仿佛陷入了沉睡。
“一个故弄玄虚的家伙!”
“别理他,希昂!我们快走吧!”
朋友们簇拥着他离开了集市,身后的商人仿佛一尊风化的石像,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