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铅灰色的天空,将整个艾德兰旻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悲伤的氛围之中。
王立墓园里,神父正用一种庄严肃穆的语调,念诵着为逝者送行的悼词。
“……尘归尘,土归土。愿伊涅米尔的圣光,指引迷途的羔羊,回归祂永恒的国度……”
冰冷的雨水,混杂着泥土的腥味,打湿了每一个人的衣角。
墓园里站满了前来吊唁的人,他们无一例外地,都穿着最正式的且用料考究的黑色礼服,脸上挂着恰如其分的悲伤。
贝兰斯特也罕见地脱下了他那身沾满风尘的皮甲,换上了一套笔挺的黑色礼装。
雨水顺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的目光,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那座新立的、冰冷的墓碑。
墓碑上,刻着一个他曾经以为会陪伴自己一生的名字——塞西莉亚·冯·米勒。
三天前,她被发现在自己的卧室里,用一把银质的拆信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葬礼的仪式终于结束了。
宾客们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
一些年轻的贵族,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地聚在一起,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起来,不时发出一两声被刻意压抑住的、不合时宜的轻笑。
“真是可惜了,米勒家的小姐,我去年还在舞会上见过她,多活泼的一个姑娘啊。”一位贵妇人摇着头,用手帕擦拭着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是啊,听说是因为受不了那种羞辱,才……”她的同伴压低了声音,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嘘……别说了。不过,那个霍克骑士也真是倒霉,眼看着就要攀上米勒家这棵大树了,结果出了这种事。”
“谁说不是呢?我听说啊,他那天晚上也在宴会上,结果未婚妻在楼上出事,他这个做未婚夫的,居然一点都没察觉。要我说,他也有责任。”
“呵呵,一个靠着点蛮力才爬上来的乡下小子,你还能指望他懂什么贵族的礼仪和体面?”
几声压抑的、带着恶意的低笑声,清晰地传进了贝兰斯特的耳朵里。
他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贝兰斯特。”
一个沉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米勒伯爵,塞西莉亚的父亲,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边。
他拍了拍贝兰斯特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到一旁去。
“节哀,伯爵大人。”贝兰斯特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也一样,孩子。”米勒伯爵的脸上挂着一个父亲失去爱女后应有的悲痛,但他的眼神却又异常的冷静,“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走下去,愿她能够在伊涅米尔的国度中享有永生。”
他从怀里,取出了一封用粉色信纸写就的、还带着淡淡玫瑰花香的信,递给了贝兰斯特。
“这是……塞西莉亚留下的。”
贝兰斯特颤抖着手,接过了那封信。
信上的字迹娟秀而又凌乱,似乎是在痛苦和挣扎中写下的。
“……我最亲爱的贝兰斯特:
请原谅我的懦弱。我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用纯洁无瑕的目光去仰望你了。我的身体,我的灵魂,都已经被玷污了。
与其戴着一副肮脏的假面,在你的身边苟延残喘,我宁愿……带着最后一份清白,去往伊涅米尔的国度。
请忘了我吧。
去找一个真正配得上你的、干净的女孩。
你永远的,塞西莉亚。”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地剜着他的心脏。
「都是我的错……如果我那天晚上,能再坚定一点,能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或许……」
“她是个好孩子,”米勒伯爵用一种沉痛的语气说道,“我们米勒家族的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她用自己的生命,洗刷了家族和她自己所蒙受的耻辱。”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贝兰斯特,我知道你和塞西莉亚的感情很深。为了弥补你的损失,也为了我们两家的情谊能够延续下去,我有一个提议。”
“我的小女儿,莉莉安,今年也已经十五岁了。她一直很仰慕你这位大英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将她许配给你。彩礼和嫁妆,都会是塞西莉亚的两倍。”
贝兰斯特猛地抬起头,用一种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米勒伯爵。
他那双红色的眼瞳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他终于明白,这位伯爵大人,从始至终,关心的都不是他女儿的死活,而是如何利用她女儿的死,为家族换来最大的利益。
“伯爵大人,”贝兰斯特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打断了对方的话,“请恕我直言。”
“我的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塞西莉亚一个人。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说完,他不再看米勒伯爵那张因为错愕和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雨幕之中。
贝兰斯特独自一人走在艾德兰旻湿滑的石板路上,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的身体。
周围的行人纷纷撑起了雨伞,五颜六色的伞面,像一朵朵在灰色城市里盛开的、格格不入的蘑菇。
他从怀里,也取出了一把折叠好的、用鲸鱼骨和油布制成的雨伞,缓缓地打开。
伞面上绘制着精美的、蓝色的鸢尾花图案。
这是塞西莉亚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
他看着这把结构精巧的雨伞,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关于它的发明者的、那个流传于王庭的、近乎传说的故事。
特利索亚。
一个据说生活在两百多年前的、聪明绝顶的女性。
他忽然想起了这件便利工具的发明者——一位名叫特利索亚的女性。
据说,她是一位生活在几百年前的、聪明绝顶的女性。在那个年代,女性大多被禁锢在家庭和舞会之中,而她却凭借自己惊人的才华,在建筑、机械、甚至炼金术领域,都留下了许多令人惊叹的发明。
只可惜,关于她的生平事迹,大多都只是一些流传于民间的小道消息和野史。正统的历史文献中,对她的记载却是少之又少。
贝兰斯特对她了解的也不多,只是在某本古老的游记中,看到过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而她最终的结局,却众说纷纭。有人说她被教会当成了女巫,处以火刑;也有人说她最终厌倦了世俗,隐居于迷雾山之中,再也没有出来过。
贝兰斯特对这些历史秘闻了解得不多,只是偶尔听人提起过。
「如果……如果塞西莉亚能像她一样,坚强、独立,或许……」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他掐灭了。
他想起了和塞西莉亚的过往。
第一次在宫廷舞会上见到她时,她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像一朵不染尘埃的百合花,在人群中是那么的耀眼。
他想起了他们第一次在月光下的花园里散步,她有些害羞地,将自己亲手绣的手帕塞到他的手里。
他还想起了,在他们订婚的那天,她靠在他的怀里,满脸憧憬地对他说:“贝兰斯特,等我们结婚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不好?就像你给我讲的那些骑士小说里一样,我们去冒险,去看遍这个世界所有的风景……”
“对不起……塞西莉亚……”
雨,越下越大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了一个有些陈旧的、银质的挂坠盒。
里边是一个用银链穿着的、已经有些磨损的、小小的木雕挂坠。
挂坠雕刻的,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小小的燕子。
这是他那早夭的妹妹——艾蕾拉,留给他的唯一的遗物。
他紧紧地握着那只燕子,冰冷的木头,仿佛还残留着妹妹的体温。
他骑上寄放在墓园门口的马,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
与此同时,米勒伯爵的宅邸中。
米勒伯爵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那片被雨水冲刷得一片狼藉的玫瑰花园,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将手中的高脚杯重重地顿在桌上,殷红的酒液溅了出来,
“不知好歹的东西!”他气得浑身发抖,脸上再也没有了葬礼上的悲痛,只剩下被当众拒绝后,恼羞成怒的狰狞。
他原本的计划,堪称完美。
女儿的自杀,虽然是个丑闻,但只要操作得当,完全可以塑造成一出“为荣誉而殉节”的悲壮戏剧。
而贝兰斯特,这位在平民中声望极高的“侠义骑士”,正是这出戏剧中,最好的男主角。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要在《皇家新闻报》上,发表一篇声情并茂的文章,将贝兰斯特塑造成一个为爱复仇的悲情英雄,再顺势宣布他与自己小女儿的婚事。
只要他愿意娶自己的小女儿,不仅能将这场丑闻彻底掩盖过去,还能将他牢牢地绑在米勒家族的战车上,为自己所用。
可他没想到,这个他眼中的乡下小子,竟然敢当着那么多宾客的面,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
这简直就是当众扇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可惜了……真是可惜了……”他低声念叨着,不知道是在可惜女儿的死,还是在可惜自己那落空的如意算盘。
“来人!”他对着门外怒吼道。
管家立刻推门而入。
“给我去查!把那个贝兰斯特·霍克的所有底细,都给我查个底朝天!他的来历,他的朋友,他的仇人,他的一切!我倒要看看,一个无权无势的乡下骑士,到底有什么资格,敢在我面前摆架子!”
“我要让他……为今天的无礼,付出代价!”